卷一 第一章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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苓芷山莊隱沒在一片茂密的叢林中,閑人罕至,我一直不知從此西行半天光景就是都城。這裏本是先朝國君在狩獵期間居住的行苑,幾經戰火,幸而保留至今。我對人世最初的記憶就是從那裏開始的。
或許因為最初那段歲月平靜如水、或是因為我過於年幼的關係,我對它的印象其實極其模糊。我隻記得窗外綿延起伏的群山、林海、山間草地上偶爾散布的牛羊,石壁上開了又開的紫藤,天盡頭來了又來的雁陣,無數個日升月落的光明與暗淡,以及窗欞縮短又拉長的影子。偶爾會有穿著絳紅色服裝的人前來。每次他們來都會來見我,但從不發一言。實際上,除了身邊的乳母和幾個嬤嬤,我從沒有和外人說過話。
五年間,我沒有自己的名字。按照傳統,新生兒不應由將死之人命名,而自母親死後,也就沒有人有資格給我起名字。大家隻稱我為“小姐”。我沒有姓氏,沒有名字,沒有父母,沒有家庭。在人們眼中,我是一個安靜的近似冷漠的孩子,跟誰都不會表示親近;而他們對我也是如此,恭敬,同時也很疏遠。他們明明一無所知,卻仿佛猜得到我被詛咒的命運似的,躲避著我好奇的目光,不希望與我有半點關聯。
直到那一天,那個人來了。
我還記得那是個寒冷而蒼白的午後。嬤嬤像往常一樣坐在窗前、借著天光做她的針線。而我坐在她的膝上,趴在窗台聽著對麵樹上僅存的樹葉在風中索索作響。突然,我發現天空中似有什麼東西星星點點地發亮。
這東西也奇怪,起初時才幾顆,我才要扳著指頭去數,才發現它早已變成一簇簇、一團團的,頃刻間就開遍了一天一地。
悄悄伸手過去,就有一枚魯莽的冰晶撞入了手心。
我便叫嬤嬤:“姆媽,我抓住小花啦。”
“唔。”嬤嬤答應著,依舊埋頭忙著手中的東西。
再看時,我才發現小花竟然不見了,手心隻剩一顆小小的水珠。涼涼的。閃著光。
我很吃驚。我小心翼翼地捧著掌中的水滴,找到嬤嬤:
“姆媽,小花怎麼不見啦?”
這一次,嬤嬤托起我的小手,卻不看,隻是微微地笑:
“這是雪花。小姐,這是天上在下雪呢。”
“下雪?雪是什麼?”
“雪就是……唉,小姐的問題總是讓人不好回答哦。”
嬤嬤歎著氣,笑了。望著外麵發亮的天空,她喃喃道:
“說起來,好幾年都沒下過這麼大的雪了。記得上一次……是什麼時候?”
她歪著頭,想了想,終於還是放棄了。
“人老了,真的不中用了呢。”她自言自語道。
風吹動窗框,吱吱地響。
“起風了。我去把窗戶關上吧。”嬤嬤說。
我拉住她的手:“不要。姆媽,讓我再看一看下雪吧。”
話音剛落,我一低頭,便看見山莊下的小路上有一行人騎馬而來。
我想,是那些絳衣人又來了。
可是很快就聽見樓下的嬤嬤們忙碌起來,接著就有人上來找我,給我整裝、梳頭,反複地教我應該怎樣行禮、回答問話。我懵懂地聽著,心裏卻平靜如水,我不知道是什麼讓她們那樣不安。
隻是,當站在黑暗的樓梯前,眼前狹窄的走道刹那間變得漫長無際。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猶豫了一下。前方有什麼不尋常的東西在等待著我嗎?
那些人是披著一川風雪而來的,一進門就帶來一室的寒氣。也許是因為這種不同尋常的寒冷,我發現嬤嬤們回答他的問話時聲音都略微地顫抖。真的好奇怪。
更令我詫異的是,一整間房子中的人們都恭敬地垂手站立著。房間異常安靜,隻有壁爐中的柴火在噼啪作響。
然後,我便看見了他。
他坐在火爐對麵的扶椅上,一動不動,仿佛陷入了沉思。連我的到來都沒有發覺。我隻能看到從他背上垂下的漆黑的瀑布般的長發。不知覺間,我鬆脫了嬤嬤的手。
我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發。
他回過頭來。
也許就是那一時的情不自禁,使他從一個舊夢中驚醒。
他大概三十歲,端莊而嚴肅,寬額廣頤,下頜堅定,唇角的線條剛強卻絕對不會令人不快。那一雙眼睛如頭發般漆黑,閃爍著躍動的火光,如同深邃而憂鬱的夜空,此時此刻,就掩映在睫毛濃黑的陰影裏。
這時我才發覺,這是我所注視的第一個男人。而他,此刻也在注視我。
他徑自伸手撥開我的額發,仔細端詳著我。
我注意到他右手掌心有一塊清晰的、圓形的傷痕。若不是我離他很近,興許都不會注意到。
“你……叫什麼名字?”
也許是沉默的太久了,他的語調竟由於幹澀而黯啞,但依然很柔和。我驟然感到一陣局促不安,這個簡單的問題對我來說竟是那樣難以回答。
在這一片死寂中,隻聽到下人中有人輕聲答道:
“沒有貴人諭旨,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那人這才長歎了一聲,略想了一想,低聲道:
“她長得很像她母親……就還叫她菲吧。”
從那一天起,我有了自己的名字: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