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赤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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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是一位勤勉的君主。他像虔誠的信徒一般,恪守著聖賢們所教導的“智慧、勇敢、節製、正義”的理想國君的統治藝術。即使貴為國主,多年來他依然遵循著當年軍旅生活中養成的作息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參加朝會、處理日常政務,他每日堅持習武,弓馬刀劍,寒來暑往,風雨無阻。如果說建國初期還有過一段雲譎波詭的動蕩歲月,如今江山已定,王座已穩,昔日的敵人都已化作溝壑中的寒灰,嘉蘭末年戰火與鮮血也正在被人們漸漸遺忘。他的臣屬忠於他,人民愛戴他,社會安定,百姓富足,他曾經為之夢想、為之奮鬥的東西,都已經逐一成為了現實。任何人都有理由相信,至此登上人生光輝的頂點的狄王應該心滿意足,至少也會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份至高無上的榮耀。
然而我卻分明地知道:他有心事。
比如他與我在一起時總是麵帶微笑,可這微笑看去總帶著隱隱約約的寂寞,如同他若有所思的眼神,掩埋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
他會很認真地聽我說話,回答我各種各樣有趣或無趣的問題,可是他又會常常莫名地出神,甚至正說著話,他的心神都會如風般稍縱即逝,刹那間飛到某個不可知處。
不過他這樣的開小差總不會很久。隻需我輕輕拽一拽他的手指,他就會立刻回神過來,回複我一個抱歉的微笑。像春日空中的風箏一樣,無論飛得再高再遠,隻須絲線一聲輕喚,它還是會一樣乖乖收回到主人的手中。
可是,即使有了我的陪伴,他大多數時間仍然會選擇獨處。
我無法想象一個人獨坐鬥室的情景。凝滯的時間和空氣會令我窒息。而狄卻能用整整一下午的時間靜坐、沉思、閱讀、寫作,在我偶爾借送飲料與食物的機會看望他時,他會停下手頭的工作,笑著向我說聲謝謝。
此刻,在我向你講述這段故事時,依然清晰地記得當年狄坐在窗簾後的幽明處,雙目微闔,唇角含笑,修長的手指拂過泛黃的書頁。那一刻非常安靜,時間的流動似乎都側耳可聞。空氣裏飛舞著回憶的塵埃,在浸淫著潮氣的光線中閃閃發亮。
隨後,房門便在我的身後輕輕掩住。將他與我的世界一隔兩半。
隔開我們的,還有當年深不見底的回憶,輕風依舊,水波不興。
說來令人泄氣:雖然我自五歲就與狄朝夕相處,可是說到與狄相伴的時間、對其性情的了解,我還比不上狄的愛馬“赤風”。
***
我進宮那一年,赤風十三歲,雖然正在步入晚年,但依然高大強健、精神抖擻,奔馳起來,飄揚的鬃毛像是燃燒的火焰。我很喜歡它,甚至有點嫉妒,我想象有一天自己也能像狄一樣騎在它的身上,乘風飛奔到天涯海角,踏遍我所珍愛的每一片熱土。
不過當時這個想法卻注定隻能是一廂情願。原因很明顯:赤風出了名地高傲,它不會與其它馬同廄,隻在飼馬人在場的情況下才肯進食,更不用說它不會接受狄以外任何人的指揮與駕禦。然而它卻有個奇怪的習慣,就是在路遇老弱、婦孺、病人、乞丐時,別的馬會昂首闊步地飛馳而過,它卻會放慢腳步,低垂眼簾,向他們讓開道路,讓人很難想象當年的它曾在戰場上迎著亂箭奔向敵陣,毫不猶豫地揚起四蹄,踏破敵人的頭顱。
狄驕傲地告訴我,赤風的靈性來自母親赤雲的真傳。日行千裏的赤雲本來就舉世罕見,而赤風通人性,識善惡,鎮邪穢,更是天下無雙的神駿。
狄把與赤風的感情歸功於上天的緣分。他說,當年他作為馬夫照料赤雲時,怎麼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它的兒子會成為自己的坐騎。
當然,他向我提起這些往事時神情坦然,絲毫都沒有掩飾自己貧賤的出身,更無意向我描述一個卑微軀體中的高傲靈魂在自下而上的奮鬥中曾經過怎樣的掙紮。
我相信,除了所謂的緣分,更有一種共同的品質將狄與赤風聯係在一起。這種品質,或許超出了人與獸的形體與精神界限,它來自於高貴的心靈,是造物對於人類世界的禮贈。
後來我才明白:這,就是悲憫。
狄雖然身為君主,可他並不像前朝國君一般位居深宮,與世隔絕。他時常獨自出宮散步,身著平民的衣服,不帶任何隨從,隻有赤風與他相伴。
後來,當我請求他帶我一起出去時。他沒有拒絕。
我還記得那個明媚的秋日,京郊的平原上,大風一掃連日來的潮氣和霧靄,天藍得像一塊清澈的翡翠,融入天盡頭金光閃爍的波瀾。隻有一片薄如輕煙的彩雲低低地在無際的平原飛馳,仿佛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我問狄,如果騎馬是不是就能追上那些雲彩?
他說,你試一試就知道了。
於是他一手從後麵抱住我的腰,一手挽住韁繩。赤風渾身一振,頓時精神抖擻,韁繩輕輕一抖,它就邁開步子,輕快地小跑了起來。
我還不過癮,便還要快一些。
赤風像是聽得懂我的話,便揚起前蹄,如一枚離弦的羽箭,向前飛縱而去。就像一團拔地而起的野火,攪動著熾烈的旋風滾滾而來,長草在馬蹄掀起的氣浪中向兩側傾倒,如同行駛在靜水中的小船推開層層波浪。
赤風的背寬厚而結實,坐在上麵穩穩地一點也不顛簸,再加上耳畔的風聲呼嘯,我感覺仿佛是在天空中飛翔,心都逼在喉嚨口了。我隻得緊緊抓住狄的胳膊,感覺著從他身上四溢的灼熱奔騰的氣息,於是所有的緊張與不安都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則是無比的興奮和欣喜。
我們騎馬奔馳,不知走了多遠,直到山道盡頭、山頂崖壁前才停下。剛才追逐的白雲明明就在這裏,可是等我們趕到,它卻又跑到另一處山頭上了。
暮色漸降,山風驟起,山穀間的寒氣撲麵而來。
他問我冷不冷。
我搖搖頭。狄卻還是解開前襟,把我包裹在他的披風裏。
眼底便是起伏的群山,此刻層林盡染,紅葉嬌嬈,在夕陽斜暉下點點斑斑,迷離繽紛。一條河流,在大山敞開的懷抱中連綿迤邐,閃爍著耀眼的金光,緩緩向北流去。
沿著河流所指的方向極目遠眺,莽莽蒼蒼的地平線上無端抹上了一縷淡淡的青碧,與發光的天際連為一線。
狄說,那就是大海。
我國四麵環海,京城所在的位置距離北海最近。而我們現在所在的蒼浪峰,就是眺望北海最好的地方。
我問他:“海裏有什麼?”
“海裏有很多魚,很多奇異的生物。”
“那麼……我們能去看魚嗎?”
“現在麼?恐怕不能。”
“為什麼?”
“我們現在沒有船。不能入海呀。”
“為什麼是船?騎馬不行嗎?”
“不行。因為海水很深,我們的馬走不到水底去。”
“這麼說來,大海很大咯?”
“是。”他笑著點點頭:“很大很大。”
“跟王宮一樣大麼?”
“比王宮大。”
“跟京城一樣大麼?”
“比京城還要大。”
“那麼……大海到底有多大呢?”
狄想了想,從地上拾起一塊石子,放在手心。
“這樣打個比方吧,”他指著石塊說,“這——就是我們所在的土地,我們的國家,而我的手掌——就是大海。”
我聽得好不吃驚。天邊那薄薄的一縷青色,就是傳說中遼闊無際的大海?
狄又拿起三顆較小的石子,放在第一塊石子旁邊:
“這是我們的鄰國:濟、泊、泫,在西海之外。它們國土麵積、人口、國力都遜於我國,但聯合起來勢力就不容小視了。自嘉蘭王朝起,我國就與這三國紛爭不休,戰事頻起……”
“原來還有這麼多國家……大海真的好大呀。”我情不自禁地歎道。
“這還不是全部。”狄張開另一隻手,將兩隻手掌並在一起,接著說:
“從東城出港,一路向東,穿越一座大洋之後,還有一片大陸,名叫歐羅巴。那裏有很多富饒而強大的國家,他們的人民如天上的星星一樣多。”
“那麼……這個歐羅巴有多大?”
狄思考了一下:“我也沒有看到過它的全境。當年我乘船穿越它的內海前往安息帝國,日夜兼行,也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我想……他用手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塊,說:如果說我們是一粒石子,歐羅巴則是這塊石頭。而在它之外的大陸,又有不知有多少……”
我們不約而同地仰望天穹:此刻日色漸去,晴空碧藍如洗,一彎銀月斜倚在天角,萬盞明星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芒。
這世界,原來是如此無窮無盡。
第一次,我感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力。
“狄……你去過好多地方……”我輕輕歎道。
“那時候我在海軍效力,出海遠航是常事。”
“我……我也想做海軍。”
狄笑了:“海上的日子很苦,航行途中也是凶險重重,風暴、疾病、盜匪、食物匱乏……都可以置人於死地。”
我猶豫了一下:“可是……我還是想去外麵看看。”
“好啊。”狄爽快地回答:“等你長大了,找到了能保護你的人,想去哪裏都可以。”
“我不要別人來保護,我會自己保護自己!”我信心滿滿地說。
“啊,菲兒很勇敢嘛。”聽了我的話,狄讚許地點點頭。
“不過……”我的口氣很快軟下來。我暗暗握住他的手臂,小聲說:“我要你和我一起去。”
“我嗎?”狄嗬嗬笑了:“可是我現在是王,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沒有時間去遠方旅行了。”
“那麼……”我想了想,說:“等你不做王了,我們不就可以一起去了嗎?”
“是啊,”狄假裝驚喜道,“這麼簡單的辦法,我怎麼沒想到呢。菲兒真是聰明!”
我看著他笑的樣子,知道他依然當做是玩笑,頗有些憤憤。人家明明是認真的!
從那一刻,我就暗暗下了決心:將來我也要像狄一樣,到海的那一邊走一走;我要遊曆大千世界,在最遙遠的土地踏上自己的腳印。
回程的時候已是傍晚,城中市集已散,行人漸少。一個推獨輪車賣米糕的老人,結束了一天的生意,正在不慌不忙地收拾自己的貨攤,準備回家。
我本來並不覺得餓,可是走過他身邊時,聞著蒸籠裏甜甜的米糕香,我的肚子立刻不失時機地大聲抗議起來。
雖然我一言不發,但一舉一動都瞞不過狄的眼睛。
“菲兒餓了吧?”他問道。
我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這老人做的米糕不錯,份量足,葡萄幹和鬆子也放得多,就是貴了點。當年一個銅錢賣兩個,我幹活一天才能得兩三個銅錢,每次去買都要下很大的決心。”
說著,他把一枚錢幣放在我手裏:“菲兒,幫我也買一個吧。”
我蹦蹦跳跳地一路跑去。到了一問,未免大失所望:老人告訴我,隻剩下一塊米糕了。
我隻好買了最後一塊糕,怏怏地回到狄身邊。
“對不起,隻有一個糕了。”我委委屈屈地把糕遞給狄。
“沒關係。我還不餓。你一個人吃好了。”狄回答道。
我們再三推讓。最終決定一人吃一半。
我一手握住米糕的一端,小心翼翼地從中間掰開——一股熱騰騰的米香撲鼻而來,金色的鬆子和紫色的葡萄幹擠擠挨挨地陷在鬆軟的孔洞中,好像繈褓中嬰兒圓圓胖胖的臉蛋。
我早看得垂涎三尺,正要一口咬下去,卻一眼瞥見馬前站著一個孩子。
他十一二歲模樣,身形瘦削,衣衫破舊,褐色卷發好久沒有剪了,亂亂地披在肩上。他的手——指節分明,修長好看的手,此刻卻無力地向著行人張開。眼瞳又大又黑,飽滿得仿佛清晨帶露的醋栗,卻在饑餓與疾病的折磨中變得暗淡無光。他的目光,空落落地直視著前方,似乎在拷問虛空中某個多舛的命運。隻有白色的眼白,亮晶晶、光閃閃的,仿佛肮髒世界最後一個潔白無垢的角落,在他瞥向我的那瞬間,竟然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沉重。
霎時我不禁扭過頭去。我有點害怕被他注視,雖然我知道他是看不見的。
他那雙漂亮的眼睛,竟然是盲的。是米糕的香氣讓他找到了我們。
善解人意的赤風,故意在他麵前停下,仿佛在強迫我們與他對視。
我回望身後的狄,他會意地向我點點頭。
我沒有錢。手中隻有這半塊米糕。
我想了想,跳下馬來,把我的半塊米糕遞到了男孩手裏。
男孩手握著米糕,卻沒有吃,而是小心地包起來,放在衣兜裏。
他向我道謝。他的聲音很好聽,跳躍的音節仿佛泉水在溪石上的演奏。
我回頭看看狄。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奔回到狄身邊,他卻將一件東西悄悄遞到我手心,讓我交給那男孩。
那是一枚金色的錢幣,一麵有字,一麵印著某人的側像。我不加思索地照辦了。
男孩接過錢幣。他把它捧在掌心,摸了又摸,昏暗的眼睛閃現出歡喜的光芒。潔白的牙齒彎成了天邊的月牙。
等他再要向我們道謝時,我們已經遠遠地離開了。暮色蒼茫中,我看見他還站在那裏,向著我們離去的方向連連招手。
這時,狄把手裏的半塊糕給了我。
“為什麼?這一半是你的。”
我接過了糕,卻不敢咬下去。
狄讚許地微笑著:
“剛才你做的很對。這一半——就算是我對你的獎勵。”
我這才慢慢地咬下去。一小口,一小口,細嚼慢咽,總也舍不得把最後一口吃下去。
“好吃嗎?”
等我終於把手中的碎屑吃得幹幹淨淨,他這樣問我。
我連連點頭:這米糕真是好吃。
這是真的。即使多年之後,我依然記得那目盲的男孩,以及那半個米糕留在我手指尖的香甜的氣息。即使後來我雲遊天下,遍嚐四海珍饈,卻也再沒吃過有如當日美味的米糕了。
當然,這些都是後來的事了。
***
那一日的歸途,雖然我們幫助了那個男孩,可是狄並沒有因此開心,相反,他一直都在思索。
我便問他為什麼。
他說,國家中出現這樣的人,是君王的過失。
我說,那個盲孩子雖然可憐,但他目盲不是狄的錯。
“不。”他答道:“男孩目盲不是我的錯,可讓這樣的人生活困頓、無依無靠,就是我的責任了。”
“可是我們不是已經幫助他了嗎?”
“錢物隻能救一個人的一時之急,要想幫助更多像他一樣的人,必須要建立相關製度,才能讓大家都受益。——而這,就是治國者的責任了。”
我看出狄有些自責,所以搜腸枯肚地想辦法安慰他:
“老師說過,要讀聖賢的書,才能明白治國的道理……狄說的這些製度,書上都有麼?”
狄嗬嗬一笑:“書上的道理雖多,具體做起來則又是另一回事。”
看來……治理國家真不是件輕鬆的事呢。我暗暗想著。
不過,這樣的問題還是留給狄去思考吧。眼下我隻想怎麼玩才開心。
“菲兒……”狄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話說回來,最近幾天好像沒有見你讀書啊?”
“我、我、我讀了啊!”
一時間我語無倫次。
“那好。今天回宮之後,我要檢查你的功課。”
天啊,我的頭又開始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