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你想要回這條纓絡麼？記住，今晚二更亥時，在府裏西樓珠寶庫中，你又會看到你的翠玉纓絡，纓絡也會還給你。不許帶任何人，你一個人去。否則呢，也沒什麼，隻是你再也看不見纓絡了。我想你拚命護著的，隻是對母親的想念吧？也對啊，母親唯一的遺物哎……二更亥時，過時不候！我想你也不想連累你主子。”
    春可軟綿綿嬌滴滴的聲音，混雜著威逼利誘的語氣，交織成一張大網，把佳宜裹致其中，掙脫不開。
    短短幾個時辰，佳宜竟然出現了黑眼圈，熊貓似的出現在季水墨麵前，實著把季水墨嚇一大跳。
    打了個哈欠，瞅瞅此時的季水墨。她安靜嫻雅的翻著書，似乎對淡淡書香很享受，指尖在泛黃的書本中思索高雅博學的氣息。這樣的季水墨，靜謐而安詳，美幻得讓佳宜仿佛見到仙子。
    這樣，真好。
    “嘩啦——”在茶水倒進杯子底的一瞬間，她的決定也就做好了。
    不告訴她，不拖累她。
    季水墨捧著剛剛倒滿的茶，輕抿一口，又翻過一頁。
    疏密的樹影被陽光投射到窗裏，一片桃花瓣忽然隨著風滑落，而它落下時，影子卻是在季水墨指尖零落、翻飛、消失。
    季水墨的手指一頓，有些驚異的抬頭望向窗外，而窗外的桃花卻開得旺盛飽滿，似乎不會因為一片小小的花瓣而失去光彩。
    佳宜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翻著書。她是識字的，季水墨本以為在自己的熏陶下，佳宜能去掉一點活潑，多一絲安雅。不過……佳宜除了認識了一些簡單的字，其他效果根本適得其反。
    她看似在翻書，實際上卻在“自尋煩惱”。
    纓絡的卻不值錢，可是對母親的思念與想往，卻都凝聚在那，她怎麼能不去？是的，她必須去。春可和春水從小販手裏買下自己，那時那兩姐妹對自己並沒有惡意，而到了府裏，卻和自己處處作對，為什麼？那兩姐妹的主子，周夫人和靜二姨娘，會不會是她們？這般針對自己又是為什麼？此去，定然不會有什麼好事，也絕不像春可說的那樣去了便會還來，到那時，又會發生什麼？哎！還是怪自己太過天真，以為春水隻是想看看，何曾想……？
    “佳宜，你發呆啊？”季水墨好笑地搖了搖遊離的佳宜。
    “啊？”佳宜無辜地啊了一聲。
    “……”季水墨有些無語，“你發了一上午的呆！”
    “哦……”佳宜很是無厘頭。
    對了，不能讓小姐發現自己的異常！換做平時，自己現在應該在做什麼？哦，想起來了。
    “小姐……”佳宜一臉獻媚，“小姐啊，老是坐在這裏對身體健康不好嘞，你看外麵陽光多燦爛？天多藍，雲多白，花多香，蝶多美？好嘛好嘛，咱們出去透透氣，然後再去用膳好不好——小姐啦——”
    季水墨眼神一閃，多了許些戲謔，她華麗麗地一個轉身，道：“不好——本小姐不想去，所以不去——”
    佳宜立刻垮了，靜默站了一會兒，不聲不響。
    季水墨不禁有些好奇地偷偷瞄了佳宜一眼，咦？今天怎麼那麼反常？難道昨晚真的沒睡好？
    沒想到她剛一回頭，佳宜就有些麻木地抬頭了。季水墨還眨巴著眼睛，有些愣。佳宜卻立刻反應過來，大笑道：“哈哈，小姐你一定也想出去了對不對！不然幹嘛回頭看我？哈哈哈……”
    季水墨以為自己被佳宜耍了，臉一下子爆紅，“你這小妮子，竟然敢取笑我！看我不撕爛你的嘴，讓你笑讓你笑！”
    “小姐，你還沒奴婢大呢，怎麼張口就叫奴婢小妮子……哈哈……”
    “還笑！！！佳宜你真討厭！！！”
    豈料佳宜已經狂笑著跑了出去。
    季水墨也快速地合上書，封好書盒，然後把那一冊書放進書架，就小跑了出去。
    然而落花淒楚的影子，還落在書桌上，一片接一片的劃落。
    周府有一大美園——寧馨苑。
    每年春季都有慕名而來的一些畫家詩人、文人墨客來此作畫詠春。其實這寧馨苑修建最早的目的隻是周老炫耀自己富有的而已。隻是因為此苑建築師的用心和地勢原因恰巧讓這裏成為花花草草難尋的生長寶地。
    寧馨苑。
    美。
    苑美。
    美得炫耀多彩。
    百花齊開的盛景在周府上演，萬花爭春，點綴了迷離的美麗。從清淡到濃鬱，各種香氣混合在一起，宛如製成了世界上最獨特最自然的香水。
    花香，自然少不了鳥語相伴。杜鵑兒在枝頭歡快地歌唱，如同小溪緩緩流過，留下空靈的歡笑。蝴蝶們穿著五顏六色紋理斑斕的華美大衣，隨著優美的旋律在花叢中愉悅而又輕盈地翩翩起舞，為那般芳菲又添上了一絲絢麗。
    百花，鳥語，蝶舞。裝扮整個春天。
    這，不過是美景的一小部分，卻足以令人稱奇。
    美。
    人美。
    美得清冷孤單。
    少女窈窕身影驀然出現在人們的視野。盤雲髻上隻有一隻樣式簡單的步搖固定頭型，細小的珠子垂下來，楚楚得讓人心疼。烏黑的秀發盤繞其中，還有一縷垂到腰際，隨風輕飄。修長玲瓏的身段，隻怕那鵝黃碎花襦裙也遮不住其風采。
    倩影最美卻遙不可及，清冷遺世的氣質更顯得少女飄渺而淡漠。她白皙的手一直在花叢中跳動，直到接觸到一株已然凋零的花兒。
    停住，落寞，入畫。裝點世間寂寥。
    這，才是美景的一大部分，那些花鳥魚紋，不過是在烘托她一人的傾國傾城。
    據說有慕名而來卻因為人窮未能進苑裏的畫家，從牆頭上看見那遺世的身影，一個重心不穩摔了下去。
    而那畫家為了找到那種寂寞的意境，憑著記憶畫了三年，才做得一幅流芳百世的著作。後世的一些名人無不嘖嘖讚歎，也似乎感到了少女流露出來的孤獨。有專家窮其一生來觀察那畫中之人，才發現那少女的憂愁，與思念混在一起。
    當人們疑惑那女子的身份時，有好事者分析就發現：那少女的氣質和身段，都像極了日後大合帝的一位妃子——季妃。但是這個說法並沒有多少人相信，因為史書記載中，季妃嫁給大合帝前是那種一門不出二門不進的大家閨秀。
    那些後事，現在也沒必要知道。
    季水墨隻是停在那朵凋零的花旁。
    那朵花兒的花瓣已經凋謝的差不多了，隻剩下枯掉的花蕊還在風中“強顏歡笑”。
    昔日絕代今不在，空留憔悴失紅顏。
    這朵花兒那時為人們驚歎與羨慕，在虛榮和浮誇中占盡風采。可是……可是最後的結局還是要回歸大地，無論怎般眩耀，怎般高傲，怎般在同伴中獨領風騷。數不清的驕傲卻也許在一個靜默的夜晚，幻化成無窮無盡的落寞，然後凋謝，最後枯萎。
    “寧馨彩蝶影雙飛，牡丹百花迎春季。隻見清風拂美景，何瞧殘花讓風華？”季水墨輕輕摘下那株似乎很痛苦的殘花，手一揚，讓它回歸大地，化為春泥吧。既然殘韻都已不在，何必還在一群隨風輕搖的盛開花朵下自取其辱？
    這樣，也挺好不是麼？
    隻見清風拂美景，何瞧殘花讓風華。這讓出的風華，在歎誰的將來？
    “小姐，奴婢都在那裏等半天了，您在這兒磨蹭什麼呐？”佳宜忽然從季水墨背後跳出來，毫無前兆地拍了拍季水墨的肩膀。很明顯的感到季水墨的肩膀輕輕一顫，然後就看見自家小姐惡狠狠地瞪過來，佳宜調皮地吐吐舌頭，又問了一句，“小姐，你到底在做什麼啊？”
    季水墨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慌忙轉頭，敷衍道：“沒…沒幹什麼呀，走啦！那邊有好多彩蝶！”
    看見自家小姐這樣，佳宜不禁呢喃道：“小姐……你等等！”她又忽然像想起什麼一樣叫住季水墨，“小姐你等一下。”
    季水墨自然奇怪，但是也沒有說什麼，等了一會兒，看見剛剛在花叢中挑挑揀揀的佳宜蹦到自己麵前。她手裏嗬護似的捧著一朵花苞，粉粉嫩嫩的合上，仿佛在害羞一般。雖然不是放到鼻子下去嗅，也能感受到淡淡清香絲絲入鼻；雖然羞紅了臉合上一片片花瓣，也終將綻放自己最美的一刹那。
    隻是，那幽香，入了誰的鼻？那美麗，綻放在誰的麵前？
    卻不是他。
    不是……
    “佳宜，你又在做什麼？它還沒開放呢。“季水墨疑惑道。看見佳宜向她招手，她便也就撇開身旁的花枝，走進花的海洋。
    “過來啦，快點。”佳宜搖了搖花苞，“小姐你說這花未來會不會變成一個絕代風華的美人？”
    季水墨已經走過來，好笑道：“怎麼可能！那是一朵花哎！它又不是花精！”
    佳宜卻笑了，笑得明媚，笑得空幻，瞬間仿佛褪去了一切稚氣，變得明了而淡泊：“小姐，奴婢是一直相信，每一朵花都是絕代風華、‘一枝梨花壓海棠’的美人。這朵花，就像你一樣，人前含羞，人後寂寥，然而，最終還是會變成大美人兒，你說對不對？”
    佳宜笑著把那花兒插進季水墨的發間，然後讚歎道：“真好看。等我們有機會逃離周府，不知有多少男人會被小姐所震撼呢！”
    季水墨一愣，然後冷臉：“又油嘴！”
    是的，就像那株花苞，然而最終不是變成大美人兒，而是……如同凋零的花兒一樣。老去紅顏，讓出風華，從人前的風光滿麵中退場，從喜愛的嗬護中離開一樣。
    人老而色衰，色衰而愛弛。
    不知怎麼，季水墨突然想到這句話。
    暗罵一聲，什麼亂七八糟的，怎麼就想到這些傷春悲秋之事？
    “好啦，扯東扯西的！難道你不去捉蝴蝶了？我有些乏了，先到涼亭休息一會兒，你去捉蝴蝶吧。”季水墨淡淡道，並沒有摘掉頭發上花苞的意思。不過說實話，她戴上那花兒還真好看，與步搖相映生輝，為她又添上一絲美麗的色彩。
    季水墨去涼亭休息，佳宜跑到蝴蝶斑斕中去。
    不過佳宜現在一點也不想捉蝴蝶，也沒有閑情去捉蝴蝶。一對雙雙飛的蝴蝶繞著她緊縮的秀眉轉上幾圈她也無動於衷，反而伸手打掉了煩人的彩蝶。
    一天如流水。
    很快便到了夜晚。
    夜，如水涼。
    夜幕一墜，那秋水一般的月，軟軟濺入心底，寫入淡然的畫。悠悠的月，沉澱在素影裏。
    燈光繚亂，徐徐清風從窗外的縫隙中竄進來。
    季水墨在油燈下繡東西。
    杏色錦絹上飛針走線，不一會兒一件繡出來的畫便誕生了。
    近看可能還不屑一顧，不就是一條毫無規律的黑色線條麼？然而稍微遠一點再看，卻什麼都不一樣了。
    儼然是一幅水墨畫，淡雅動人，引人入勝。
    杏色錦絹中，幾根墨竹相互斜倚，一位男子靠在墨竹上，對天舉杯，眼神慵懶、無奈、不舍混合在一起。一旁還有一男子直接握著酒壇，仰頭痛飲！而石桌旁的女子輕盈地撥弄琴弦，揮灑離愁的不舍和傷懷。輕啟朱唇，在兩位男子略帶驚異的目光中吟唱……
    明明隻是寥寥數筆，卻將那般已經描繪的令人驚歎。一切都是那樣鮮活，找不到一點瑕疵，仿佛把人拉入仙境。
    儼然是那日竹林裏的場景！
    季水墨頓了一會兒，又輕輕繡了起來，似乎不是畫了。
    隨著時間平穩而緩慢的行走著，一行清秀的字跡慢慢顯露出來。
    “君此去兮不知所歸……”
    她的指尖在月光下、燈光下安嫻地上下飛走著，她的嘴角也一直掛著輕笑，似乎心情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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