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3  第111章 征途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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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夜……寒風冰涼,有一種東西滾燙的東西雖然無形,卻溫暖了他們的心
    天地間何處是戰場
    何處是家園
    天地間曾有變遷
    人間恩怨恨難斷
    風起時劍花滿天
    誰撥琴弦猶在耳邊
    扇舞飛旋劍問魚腸
    征途烽煙無限
    ——《征途》
    *
    在滾諾爾時曾經擔心地問過玄燁是否京裏有變,我可不願一語成讖,僥幸地希望隻是糧道暫時出了問題而已。
    恩……也許,那點希望真的僅僅是僥幸。
    這年的三月十八,皇帝的聖壽節恐怕是他有生以來最為簡陋的一次。在朔漠的條件自是不能與宮裏相比,但就算是黎民百姓逢個節慶過個生日也要吃頓好的吧。可皇帝毅然拒絕了準備在軍中為他慶祝聖壽的將士們的好意。那夜風雨交作,他不入行宮安歇,卻雨服露立,俟眾軍士結營完畢,與營中軍士炊飲同膳。
    “皇上也不聽奴才們的勸,看著將士們一個個駐營完畢才進膳,吃的……吃的……嗚嗚!今天是聖壽節啊,奴才該死……”小九子抹了把臉上夾雜著雨水的淚,語不成聲。
    窗外,雨好像來得小了,不似方才的狂急肆意。那牛皮帳篷發出滴滴答答的聲,如鼓槌敲打一般清脆,頻率卻是慢了下來。
    “吃的什麼?”
    “窩頭,就一個窩頭!奴才送上去潤口的奶茶皇上青著臉看也不看一眼。”
    “哦。”
    “宛儀,您不去勸勸皇上?今日是聖壽節,曆朝曆代別說皇帝,有哪個王爺將軍試我們皇上這般?就算是市井小民過個生日還割兩斤肉打幾兩酒樂嗬樂嗬呢。”
    “恩,知道了。”眼眶漸漸發熱,我別過臉去。
    “宛儀您……”他見我漠然不語,有些發急:“您不心疼,奴才還心疼呢,可奴才的話皇上聽不進也不願意聽,求您……”
    我不心疼?那人從小到大可是個聽得別人勸的主兒麼?
    轉過身去抹了一把濕濕的臉頰。就算與他親密如我,在他卯定著要做什麼的時候,卻沒有我置喙的餘地。他定是有他的主意,一向如此。
    連日行軍,最近就算是入了大漠了,沿途不是沼澤就是戈壁,雖然冰雪已融,但卻見不到幾根駝馬能吃的青草,草芽子跟嬰兒的胎發一般又疏又細。漠西遠比京城更冷,後繼那些運輸行李糧草的馱馬卻毫不見影,目前還未入沙漠,用水方麵倒是不缺,掘地即出,可那糧食……
    在戈壁沼澤行軍還算好的,起碼野兔、野羊、獐麅偶爾能見。身手好的騎射準的將士們多多少少能打點肉食以補存糧之不足,至少還能吃得飽。我就見過玄燁在馬上拉弓連發,那兩隻雕翎羽箭連中一對野獾,當下就叫隨軍的禦廚拿去改善幾位隨中軍親征的大學士的夥食。可現在已臨界沙漠與戈壁的邊緣,再往西行變是寸草不生的朔漠,缺糧缺水缺草的由皇帝親率的中軍就這樣毫無準備的涉沙而入?
    “皇上現在在哪?我去看看。”拿過安順手裏的帽子,外袍穿戴好我掀簾而出。
    *
    雨漸漸停了,可風卻是大了起來。
    遠遠走來,途經以繩結營的層層環城般的帝帷、內城、外城等禦林軍、八旗兵、綠營軍等拱衛的巨大環城駐軍營地,那邊有片空曠地帶,百千隻火把被騎兵高持,映出了重重寶扇龍幡,那正中高台上戎裝肅立之人,可不就是當今天子康熙皇帝。幾位大將軍和幾十名禦前侍衛兩邊排開把玄燁拱衛在中央。
    “安圖侍衛說皇上今夜召百戶以上的軍佐在這裏訓話。”小九子走在前麵微勾著身子低聲道。
    不知道前麵他說了什麼,隻聽得三呼“萬歲”聲如雷如鳴,一身侍衛裝扮的我跟在小九子後麵瞅著機會這就混進了將士們的隊伍中。
    “朕昨日看了邸報,山東、山西、江浙、湖廣、四川、湖北、湖南的糧食均是長勢喜人,今年定又是個大豐之年!國庫的糧食多得十年也吃之不盡,我大清正是開國以來從未有過之興旺之時!我軍乏糧,不過是前些時連連霜雪阻礙了糧道,運糧的車一時接濟不上而已。”
    許是有些激動,高台上的皇帝又往前走了幾步,揚了下手繼續道:“撫遠大將軍費揚古率西路軍前些日攻下了部屬於準噶爾的塔拉爾城,已報初捷,時乃天佑我大清國運昌祚!”
    “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佇立在夜裏陡峭春寒中,滿、漢、蒙八旗將士熱血沸騰地齊聲高呼,那陣陣山呼如浪潮般一股蓋過一股。他們本就是能為家國拋頭顱、灑熱血,以戰死沙場奮勇殺敵為榮的大好熱血男兒啊。不管哪個時代,軍人都是這般吧,純粹、熱血而又率直,於家是棟梁,於國是保護祖國不可侵犯的“長城”。
    玄燁壓了下手,訓練有素的將士們即刻安靜下來,隻聽得北風呼嘯的嗚嗚聲。
    “朕此戰乃是為了天下一統,師出有名,徹底根絕亂我中華之禍根!不過,讓保家衛國的你們挨餓受凍朕心裏難過啊……比朕自己挨餓更難受……”說到這裏,玄燁低下了頭。
    隻聽得身邊一片片唏噓之聲,我的眼也瞬間潤濕。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可身邊那高我一個半頭看那穿戴也至少是個參將模樣的的長髯大漢也情不自禁地抹了把老淚。
    “明日伊始就要進那水草不生之朔漠,在等到糧草抵達之前中路軍不可棄等待我們會師的西路軍而不顧,駐留停守不前。所以,自明日起,從將軍到馬夫小卒一日僅供午間一餐,直到後繼糧草來援。朕也與大家一樣日中一餐……咱們有難同當!君臣同心!”
    皇帝要和大家一起挨餓!
    皇帝也要和馬夫小卒一般日進一餐!
    場中眾人皆麵麵相覷,懷疑自己耳誤……卻見,高台上衣著錦袍的大臣和戎裝的大將軍跪滿一地,連連磕頭勸告皇帝,這才相信。
    一時,將士們黑壓壓地跪滿一地,腰刀馬刺碰得叮當作響,無不痛哭。
    早已泣不成聲得我也跪了下去,我理解他們,理解這些在死亡和鮮血麵前都絕不會皺眉的漢子,理解這些從血裏殺出來屍堆裏爬出來的將軍。
    “做人臣的,君憂臣勞,君辱臣死。”這是每個為人臣者自小受的教育,讓自己效忠的國君挨餓,估計比當麵打了他們的耳光,用刀子捅進他們的身體更為難受。
    遠遠地看到他頓了一下,擺擺手示意跪勸的大臣起身,高聲道:“別說我軍糧草在後即將運到,就算果真無糧,朕就算吃沙飲露也定赴土拉會師之約。從朕的將士,朕已令人記下你們的名字,今日有難同當,來日自然有福共享!朕不會忘記爾等和今日之誓言!天下一統是朕多年的宿願,他日,待我軍凱旋朕定在五鳳樓上準備好慶功酒與諸位同飲!”
    “誓死追隨我皇討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那早已讓我熟稔的地動山搖的呼喊,整齊而又洪亮,激越而又堅定。
    高台上,皇帝長身而立,俯瞰著下麵這些願意把生命交付出來的男兒,紅了眼睛。
    這夜……寒風冰涼,有一種東西滾燙的東西雖然無形,卻溫暖了他們的心。
    這夜……熊熊的火把照亮了每位將軍、佐領的淚眼。
    這夜……英雄淚,不輕彈。
    *
    戈壁,來自於蒙古語裏的“草木難生的土地”之意。亦稱“戈壁灘”或“戈壁沙漠”。
    這裏,從來不屬於草綠青翠,土黃色才是它永恒的主題。
    春季,本是百花怒放,草長鶯飛的美好季節。遙想京城,現在隻怕宮娥們已換上了疏麻窗紗,隻為了防止那漫天飛揚的柳絮的打擾。
    宮裏的蘭兒、小七、額真……不知道她們在做什麼,會不會此刻也想起我,就如同我現在惦記著她們?代皇帝督朝的太子……他,又在做什麼,他……會不會偶爾也想起我……嗬,我又開始犯傻,搖搖頭抹了把汗。
    真是“早穿棉,午穿紗”的典型沙漠氣候啊,太陽才剛出不久,已然烤燙了黃沙,現在就熱得很了。
    極目晴空,天藍如碧,卻沒有一絲絮雲。大漠蒼茫,金色的細沙夾雜砂磧起伏連綿浩浩無際,礫石遍地,這便是廣袤而壯觀的瀚海戈壁。駱駝刺、胡楊和因風化形成的的花兒一般的鹽堿石頭花就是這荒漠上最美的風景。
    在朔漠中連日行軍,雖偶見濕地、水窪,大軍的腳步卻是停也未停,該補水了不是嗎?本是不解,問後卻知那都是些鹽堿地,連草都不長的地方,水又苦又澀自是不能飲。
    皇帝雖下了詔令每日每人隻供一餐,省下兩口食物希望這樣能支撐到達土拉會師之地。不過……卻是缺水,人馬都需要水,不管怎麼省儲存的淡水依舊消耗巨大,不過……今日貌似有好運氣。
    “您看,這個草叫做木木。它葉片清香,可以用來做餡做菜,那莖杆卻是酸中帶甜適合煮粥。”
    這叫阿海的蒙古族小侍衛是今天素倫安排過來幫我忙的,看著年輕,現在卻儼然是我的老師了。他撥出一株有著橢圓對葉的草,掰下一片那嫩綠的葉子,講解地非常認真。
    今日大軍找到一片濕地,半靴高的那片綠中帶黃的青草中居然還掩藏著一條貨真價實的小溪。縫一般的細流自西北自東南潺潺而下,不甚大的水流之音此刻聽來卻無疑是天籟。鞠來一捧淺嚐竟甘甜似泉,難怪今日皇帝下令在此地駐紮補給飲水並休憩半日。
    “能讓素倫大人叫我來陪您,恩……挖野菜,敢情您是位將軍?”
    他歪著頭打量了我一眼,笑笑又道:“不像,哪有皮膚這麼白淨的將軍,我猜呀您就算不是來準備立軍功的貝子也應該是個……”
    “我什麼也不是,別亂猜,有些事情知道多了對你並不是好事。”
    手中快速地撥著那叫“木木”的草,我微帶警告,卻見他臉色刷白,神色惶恍,以為自己真招惹到一個宗師皇親。
    “不是你心裏想的那些有的沒的啦,我呀……隻是一個廚子,恩,皇上的禦廚。”莞爾對著他一笑。
    “您……您笑起來像個女孩兒家似的,真好看。”瞬間,他的臉色變的和暖如雲開初晴,再次掛上滿滿笑意。
    唉……他真年輕!年輕的人,年輕的心。
    不過十七、八的孩子而已吧,臉色就代表心情的孩子。這樣的人,哪怕活到老,心應該也是單純爽直的,直腸子的人就不似有人生來就七拐八彎的心思。活得單純幸福也就簡單。
    做哪種人更幸福?造化造人,從來就不甚公平。有些人注定勞心勞力,操勞一生。上天賜於他主宰天下的權利,卻從不讓他有片刻安寧,可他曾有過抱怨?
    “啊—啊——啊”地連聲慘叫把我驚起,抱著一兜的木木草我站起往那邊望去。隻見西邊帳篷連營,卻看不出是那慘叫是發自哪裏。
    “是綠營裏一個小兵,偷宰了戰馬吃肉,犯了軍令!我剛過來的時候正準備行刑。”
    “什麼處罰?”
    “杖斃。”他望著西方火燒雲一樣的天空,有些漠然。
    不過是肚子餓了吧,玄燁不是說這幾日糧草就會到的麼?就算補給到不了,那每日一餐不也能支持到土拉麼?難道事實並不如此簡單,饑餓……也許猶如看不見的瘟疫一般正在軍中曼延。
    茉兒,不要慌張,不會有事的,他能活到69歲,曆史在那裏不是麼?這一切暫時的苦難不過是過眼煙雲都會過去。
    會過去的,一定!我咬緊牙暗暗自語,非常堅定。
    *
    今日雙喜臨門。
    覓得甘泉,這是一喜。
    午後,一群大雁由南自北飛越朔漠,估計是久行致渴,忽見這片水草之地,有人的地方本是不會靠近的雁群竟在空中盤旋兩圈,卻還是奈不住飲水的誘惑往這邊飛來。
    饑腸轆轆地軍士裏不乏神射手,盯著那隊遠遠飛走的雁群本是無奈,這番卻見突然折回,居然無視人類的存在直直往水源撲來,自是不與它們客氣,拉滿弓弦,瞄準……隻待大雁飛進射程。
    這不,桌上那盤烤得外酥裏嫩的雁肉可不就是第二喜。
    烤鵝肉、木木草烙餅、清拌木木草、肉幹、一碟鹹菜和野菜熬的米粥……在翰漠目前的條件而言就算豐富了。好多天都沒吃到蔬菜了,久違的綠色讓人垂涎。
    “今日好豐盛,又是烤肉又是綠蔬,可以假裝自己在宮裏了。”我對著他笑笑。
    連日行軍,與將士們日進一餐的他果真說到做到,這些天來隻是午進一餐而已。對己苛刻的男人對別人倒是從寬。每晚會叫廚子給我弄點肉幹小點什麼的怕我餓了肚子。
    大清盛世的皇帝……在挨餓。
    如此尊貴的人,從來沒有這般難堪過。雖意誌能堅持,這身體卻日漸憔悴消瘦。每每我心疼得抗議,也試過故意不食晚上的“小灶”,可這霸君第二天卻開始盯著我吃,不準漏下一口。
    他對我的“放水”與“特殊”以前每每能讓我心暖,這次……卻讓我心疼。
    “這點東西就讓你高興,茉兒,我本不該帶你出來跟我受罪。”他今天像有心事,在門口踱了幾圈了,此刻才坐了下來。
    “我哪有受罪,這次聰明人也做了一回傻子,挨餓的傻子。”賭氣地夾了一筷烤肉都放在他碗裏。
    “恩。”
    見他卻不反抗隻是埋頭吃了起來,有些納悶……難得這麼聽話索性就多給他夾點。再來隻烤雁腿,幾片餅,肉幹……
    “這些都得吃掉,你都瘦了。”唏噓道。
    “恩。”
    他一筷子一筷子的吃著,我夾多少他乖乖地吃多少,吃得極慢……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自小受的帝王禮儀就是如此,君王生來的威儀就是如此,“囫圇吞棗”這個成語隻怕是沒有機會在他身上運用。
    不過……今日真的有些反常,是什麼事情在讓他煩心呢?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實在少見。
    “如果,我叫你提前回京城……”他放下筷箸突然開口。
    “不!燁兒!我絕對不會再離開你,你還記得上次麼!不!我說了就算是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頓時跳了起來,原來他在打這個主意!我一百個不願意!一千個不願意!
    “好!好!不離開,我隻是說如果。”他見我氣急如雷拉我過來安慰:“早就知道此問定是多此一舉,我的茉兒從來就不聰明,小傻子!”
    “你說什麼!”
    “說你是笨蛋!笨蛋!”明明是在罵人,為什麼聲音聽來卻分外沙啞,微帶哽咽。
    不對……我想扭頭看他!
    他卻越發把我抱得死緊,就像初涉河流之人死死地抱著那塊浮木不願放手。
    “燁兒?”我有些不安。
    “恩,別動,讓我抱抱你。”他輕聲在我耳畔輕道。
    我沒有再動,坐在他的腿上偎依著他,唉……他在害怕……我就是知道。
    他很少這個樣子,定是出大事了,西路軍吃了敗仗?還是糧食又出了問題?一個個假設在我腦海中瞬間而過……
    “皇上,奶茶熬製好了。”小九子低著頭捧著托盤進來。
    “你剛才還未進膳,先喝完它,恩?”他接手過來,小心翼翼地端在我口邊,嗬……他呀,心中頓時生暖帶著笑一口喝幹。
    驀然,聽得帳外靴聲橐橐,整齊有序,近了……卻靜了下來,似立在外麵等候召喚。
    腦中靈光一閃,卻又昏沉起來,怎麼突然想睡了,身子緩緩變得棉花一般軟靠在他的胸前。
    他的手收緊,抱住我軟軟的身子這才低下頭來,卻見……他微微泛紅的眼眶滿是不舍的眷戀和哀傷。
    “茉兒,記得小時候我就對你發過誓言,我永遠不會欺騙你。”他說得很傷心,語帶歉意。
    “可……你失言……”想說卻張不開口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玄燁!你這個該死的!在我的奶茶裏下藥了!
    困意一陣陣襲來,我能感到我身體慢慢變軟,眼皮重逾千斤。
    不要!我不要離開你!我要張大眼睛保持清醒。
    “我從來沒有挨餓過,這段時間試了,很難受,所以……我怕你來經曆。茉兒,你要知道隻要你先安全了,我才無所畏懼。因為你……我再輸不起。”
    我瞪眼看著他,卻見他掉下淚來。
    “那隻太平……常寧……”他的嘴巴在我眼前一開一合我卻漸漸聽不太清,那隻太平怎麼了?
    “茉兒……原諒我,等我……凱旋……”
    “傳素倫、多格。”隱約中聽得他向門外喚道。
    玄燁,該死的!我不原諒你!
    我想狠狠地再瞪他一眼,可睡意潮水般湧來,再一次把我席卷。
    合眼的霎那感覺到一滴冰涼從我臉頰滑下,不知道是他的還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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