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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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天氣還有些悶熱,傍晚的日頭斜斜地掛在樓頂上,狹窄彎曲的老街道中一片暖黃顏色。走出巷子口,就是一條鋪設著簡陋柏油馬路的主街,路麵已經被大型車壓得凹凸不平。叫賣各類蔬菜雞鴨的攤子就沿路邊擺放著,主婦們挽著頭發,鬆鬆地套著大連衣裙,提著露出一把把菜葉子的塑料袋穿梭其中。熙熙攘攘的人聲,和著秋蟬有氣無力的嘶鳴,使這個秋日向晚的市井間擠滿了塵世的喧囂。
杜若隻套了個黑色大背心,穿了雙拖鞋就出門了,一路上拖鞋聲踢踢踏踏的,杜若卻是怡然自若地在坑坑窪窪的石板路上走得飛快。穿著嚴嚴實實的白色襯衫和長褲的慕容子桐被杜若拉著從巷子間走過,一張蒼白的臉埋在深色毛線帽下,顯得和周圍的熱鬧那麼格格不入。雖然傍晚的陽光曬在身上還是熱得有些讓人發暈,但如果是慕容子桐的話,杜若就不擔心了,反正他全身冰涼,似乎也感覺不到什麼熱度。
杜若熟門熟路的繞過那些賣菜的小販,過了馬路,徑直朝街對麵的那家麵館走過去,站在門口就開始對裏麵大聲喊:“老板,來碗牛肉麵,不要麻不要辣,帶走!”
這家麵館是杜若常來的,雖然杜若來這邊住也不過半年,但這間麵館的老板已經認識他了。有時候杜若來這邊打包熱湯麵的時候,老板還會借他一個大碗讓他端著走,隻要下次杜若出門的時候再給他帶過來就行了。
老板走出來看是他,笑了笑:“知道了。”又看見杜若身後牽著的人,略有些驚訝,但也沒多問,隻加了句:“兩碗?”
杜若愣了下,這才想起自己後麵還跟了個人,忙點頭:“啊對,兩碗。清淡一點的。”
“好嘞。”老板寫了單子交給上菜的小妹,指了指店裏麵:“進去坐會兒吧。”
杜若看了看店裏麵擠擠嚷嚷埋頭吃麵的人,又看了看一身白衣的慕容子桐,還是擺手道:“沒事兒,裏麵太熱了,我們還是在外麵等吧,快點兒就行。”
“成。”老板說著就轉身回店裏去了。
杜若拉著慕容子桐站在店門外的陰涼處等著麵好。杜若邊撩起背心來扇風,邊悄悄瞟著身邊的人。但見到慕容子桐還是安靜地站在那裏,一言不發,眼神呆呆的不知道望向何處,杜若不免有些灰心。其實一路上杜若都在偷偷地觀察慕容子桐,帶他出門是一個非常突然的決定,杜若也不敢帶他到太遠的地方,但想著也許讓他到街上來走一走,接觸了現代人群,說不定他會有些特殊的反應。但是結果讓杜若有些失望,慕容子桐既沒有看到人群就驚慌失措,也沒有對著路邊的東西東看西瞧,更沒有因為接觸了陽光就渾身冒煙。看他淡定自若的樣子,就算說他是在這兒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也不會有人懷疑。
杜若心想,難道我真的猜錯了,這其實是個現代的假鬼,在我家假裝失憶扮豬吃老虎呢?
周末傍晚的街道上有半大的孩子嬉笑打鬧著跑來跑去。一群男孩子穿著短褲衩在街邊圍著一個壓扁的易拉罐踢來踢去,身上的T恤衫全是汗漬和泥點土灰,一會兒撞到在一邊挑菜的女人身上,一手按下去就是泥印子。女人大叫一聲跳起來抖裙子,追過去想罵他們,幾個滿頭大汗的男孩兒又一窩蜂的跑掉了。
“喂!你們幾個,別在這兒踢,聽見沒有!”有小攤販走到攤子前麵趕人。
男孩子們嘻嘻哈哈的踢著罐子又跑過了馬路。
易拉罐在馬路上上空劃過一個低低的弧線,就一瞬間的功夫,噗地一聲砸在站在路邊的慕容子桐褲子上,印出一個巴掌大的泥巴印子。
鐵罐子又順著慕容子桐棉布褲子滾在地上,放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慕容子桐低頭看了看,忽然彎下腰去。
“喂,別……”杜若還沒來得及阻止,慕容子桐已經抓著那個裹滿了泥巴的壓扁了的易拉罐站起來了。
幾個孩子也跑到了跟前,曬黑了小臉上就隻能看見一對對眼睛亮晶晶的盯著他們。
杜若轉過頭去指著罐子擺出一副教訓的臉色:“小孩子不許在馬路上玩知不知道?你們看看……”杜若又指指慕容子桐的褲子:“又弄髒了別人的衣服。你們爸爸媽媽給你們洗衣服多辛苦你們知不知道?”
男孩們根本不理他,一張張小汗臉都仰起來看著慕容子桐。
慕容子桐捏著鐵罐子,靜靜的看了他們一會兒,默不作聲的往前走了一步。
男孩子們看見他的動作,卻呼啦一聲全部都轉頭跑光了。
杜若心裏暗笑,慕容子桐一張冷麵,看來還是有點用處的。
旁邊慕容子桐卻還抓著髒兮兮的鐵罐子站在那裏,轉頭看了看杜若,雖然表情還是沒什麼變化,但杜若就是忍不住笑起來。
怎麼發現,有時候這個什麼也不知道的鬼,還是挺可愛的呢。
“快扔了吧,多髒啊。”
慕容子桐認真道:“這是他們遺落之物,卻又為何不要?”
“哈哈哈哈……”杜若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什麼呀,這就是隨便從地上撿的,他們才不稀罕呢。”說完把慕容子桐手上拽著的易拉罐拿走,走到一邊的垃圾桶裏扔了。又回到麵店拿了紙巾給慕容子桐擦了手,又開始在一邊嘮嘮叨叨。
“以後別隨便撿地上的東西,這年頭,撿了垃圾什麼的還沒什麼,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撿了個麻煩。”
慕容子桐站在那兒任他用一張紙巾在手上東擦西擦的,也不知聽沒聽懂。
忽然聽見馬路那頭一聲刺耳的刹車響和一陣令人心悸的輪胎磨擦路邊的促音傳過來,緊接著就隱約看見一個小孩子模樣的人影倒在一輛小車前麵。那一刹那街上所有人都被驚得沒了聲音,紛紛轉頭往那邊看過去。
“撞人啦!撞人啦!”人群裏很快又爆發出吵鬧聲,連麵館裏的人都端著麵碗衝出來看。
幸而那個小孩似乎並沒受什麼傷,沒一會兒就翻身坐了起來,不知道是摔到了還是嚇到了,坐在地上仰著頭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大喊著媽媽。沒幾秒鍾那車子和那孩子就被湧過去的人群層層包圍了,杜若掂著腳尖伸著脖子去看,也隻能看到一片片的人頭在那兒動來動去。周圍人的竊竊私語像無數的蒼蠅在耳邊嗡嗡作響。
“哎,這個星期這都第幾次車禍啦?”麵館裏有人開始高聲問老板。
“三四次了吧。”
“這些人啊,說不聽,這好歹也是條馬路啊,全都在馬路邊上賣菜買菜,搞得這條街嘛越來越亂。小孩子也不看看好,在馬路上玩,這能不出車禍嗎?”
“就是說,這些小攤販,到底是賺錢重要還是命重要啊?”
“唉,也不能這麼說,誰賺錢不辛苦啊?如果能有好地方,誰會願意在馬路邊上做生意啊。”
杜若聽了幾句,覺得沒甚意思,他整天在家宅著,也很少關心街坊鄰居的事情。他倒是不知道這條街上多車禍,隻不過有時候回家看到街道全被小攤販們占得亂七八糟,汙水橫流,心裏也有些不滿。但有時看到有菜農的孩子,就趴在菜攤子邊的髒兮兮地上寫作業,七八歲的孩子寫幾個字就爬起來給買菜的人拿塑料袋裝好菜,一雙小手把錢接過來仔仔細細的一張一張撫平了揣在兜裏,又趴下去寫作業,杜若看著心裏也酸酸的。
這年頭,確實誰過生活都不容易。
杜若回過頭來,見慕容子桐望著前方出神,眼光裏似乎有些未明的思緒。因為前麵車禍的緣故,馬路很快就堵成一片,在他們麵前就有一輛車塞在靠近他們的路邊,司機正煩躁地按著喇叭。杜若想,看慕容子桐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目睹了車禍現場,對他總算是有了一點刺激。便指著路邊停著的車試探著問他道:“慕容子桐……你見過這個東西嗎?就是路上的停著一輛輛的這個。”杜若又指了指街上排成一條長龍的車流。
慕容子桐轉頭看了看他,又看看前麵的車子,搖了搖頭。杜若接著道:“這是汽車,你聽說過嗎?”
慕容子桐仍是搖頭:“似乎未曾聽聞。”
杜若繼續說:“你剛才看到的那個,那叫車禍。因為汽車很厲害,它的速度很快,被它撞到的話,人就會死,非常危險。所以你看……”杜若又指著前麵擁成一團的人群:“剛才那個小孩子,算是運氣好,估計沒有被撞到。如果真的被撞,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
慕容子桐淡淡道:“如此。”繼而便仍是定定的望著前方,不再說話。
杜若等了半天,慕容子桐也再無下文了。杜若急得抓心撓肝的,“原來如此”?這就完了?你好歹也問一句汽車是拿來幹嘛的啊?或者問一句是汽車為什麼要到處亂撞人也好啊!你這個狀態,誰信你是第一次見啊!
“你……你真的沒見過?沒見過這種東西?或者這種……車一下子撞到人的事兒?”
慕容子桐又轉頭看了看他:“確未見過。”
“那你好歹做點反應啊!難道你就沒點兒驚訝?沒點兒好奇?”
“何事我需驚訝?”
“這還用說嗎!”杜若快抓狂了:“車,你沒見過,車禍,你也沒聽說過,這裏有這麼多東西你都沒見過沒聽過,難道你不該覺得奇怪或者陌生嗎?你第一次看到車撞人,即使我說這個車會把人撞死,你也……完全沒有任何反應,看到了也像沒看到一樣。我實在是……”杜若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怎麼形容:“我真的太不能理解了。”
杜若說完,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的大聲了起來。他煩躁地抓抓頭發,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突然就這麼焦躁了。但是跟慕容子桐相處越久,那種心裏的無力感就越重。慕容子桐身上有太多他完全不能理解不能與之溝通的東西了,但是該死的,自己為什麼又不由自主的那麼在意。
慕容子桐這一次默默看著他,似乎思考了良久。帽簷下的那雙眸子在晚霞的餘暉中明明滅滅,周圍的人聲沸騰,人潮來往,似乎都映不進他的眼睛裏,那瞳孔深處沉沉的,是杜若看不清的情緒。
沉默了好一會兒,慕容子桐才輕輕開口:“世事如何,與我又有何相幹?我本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亦不知自己為何身在此處。不知己為何人,亦不知他人為誰。此處紛紛擾擾,於我不過幻夢一場,我又何須煩憂?”
杜若怔在那裏。這是他聽慕容子桐說得最長的一句話,也是最富有意義的一句話。他本可以從這幾句話裏聽出許多,但他此刻卻完全不知該如何思考,他隻知道自己心裏好像因為慕容子桐這幾句話被堵住了幾塊大石頭,悶悶地,憋得他胸口隱隱作痛。
他想說,不對,你既然出現在這裏,既然這個世界有你存在,又怎麼可能這個世界與你無關?
他想說,不對,你不是做夢,我也不是做夢,我知道你是慕容子桐,看得見你,也摸得著你,這又怎麼會是什麼幻夢一場呢?
他想說,不對不對,全都不對!
但這些話卻哽在他喉嚨裏,什麼也說不出來。
就這麼木然半響,杜若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呐呐的說:“難道……對於你自己的存在,你就一點也無所謂,一點也不記得嗎?”
慕容子桐仍用那麼一雙清明的眼睛望著他,什麼也沒再說。
身後老板在喊:“牛肉麵,好了!”
“哎,這兒呢。”杜若轉身接過用塑料袋包好的兩碗麵,又付了錢。回頭看看慕容子桐仍然直視著他的眼睛,歎了口氣,搖搖頭:“算了算了,回去吧。”
帶著慕容子桐穿過仍然堵得水泄不通的馬路,兩人又轉過拐角,走進了小巷子。一進到裏麵的巷弄,外麵的車聲人聲立刻就靜了許多,連蟬鳴也沉寂了,隻能聽見晚風刮過茂密的樹叢發出的沙沙聲。杜若聽著自己的拖鞋在石板路上的單調的啪嗒啪嗒聲,而身後的慕容子桐跟著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布鞋的緣故,一點腳步聲都沒有。
杜若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傻。自己在計較什麼呢?他是個鬼,是個妖,是個怪物,反正他不是個人。他是從瓷燈裏變出來的,自己又怎麼可能用人類的思維去理解他?其實完全可以把他當瓷器看待的吧,就當他是不會思考的,放在一邊隻當他是個擺設不就好了。為什麼要和他對話呢,又為什麼要跟他扯這些有的沒的,還試圖讓他對這個世界有所反應呢?瓷器有思想嗎,有記憶嗎,有感情嗎?沒有。他就是個瓷器。他不是人。
他不是。
杜若呆呆的走著,連慕容子桐什麼時候停下來也不知道。直到自己的手被扯了一下,杜若才反射性的回過頭,轉向後麵的人:“……怎麼?”
慕容子桐站在牆壁的陰影處,臉色晦暗不清,隻能看見風拂過他的襯衫衣角,在黃昏的夜色中翻飛:“我記得。”
“什麼?”杜若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記得,自己的存在。自己為何存在,是我唯一銘記之事。”
杜若看著眼前的人,聽見他說的話,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那一瞬間杜若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樣的情緒,隻是忽然覺得自己也莫名地平靜下來了。
原來他一直在想我問的問題。
“你記得什麼?”杜若也站定了,轉過身去問道。
“曾與一人,立下誓言。”
杜若心中不知為何,猛地一跳:“什麼誓言?”
慕容子桐緩緩開口,有些奇怪的是好像他突然說話變得不流暢了,字是一個一個停頓著吐出來的。杜若寧神去聽,才發現他竟然好似是在念一句詩:
“但使此身作空塵,離魂待歸還相守。”
“碧血不忘今朝誓,青骨曾銘長生約。”
杜若皺皺眉,仔細地記了記,想了好一會兒,卻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乍一聽,這詩又不像詩,似乎隻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的話,但是誓言的具體內容,卻有些含糊。
遲疑地問:“這……什麼意思?”
沒想到慕容子桐卻搖搖頭,輕聲道:“我亦不知。我隻記得,與人相約,盡此身,守此誓,此身不滅,此誓不絕。”
“我慕容子桐此身,僅守一人。”
“這便是我唯一身存之念。”
未盡的殘陽中,麵前人的眼瞳是血一般的紅。杜若手心中那人的手是徹骨的涼,感覺不到一絲溫度。那冰冷的手溫宛如一泓清冽寒水,潺湲傾散在秋日的黃昏餘熱中,又緩緩流進了杜若的骨髓裏。
那如泣似怨一般的寒涼沿著血脈絲絲入體,銷骨蝕心。
卻讓杜若忍不住的,更緊的握住了。
看著那張耳邊貼著短短發梢的瘦削臉龐,杜若最終隻是歎了口氣:“走吧,麵要涼了。”
然後杜若轉身,繼續牽住他往前麵走去。
不管他是什麼,人也好,鬼也好,瓷器也好。杜若想。
至少他在這兒,那麼現在的我,就已經不能裝作看不見。
他不是……一件瓷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