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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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悉弘淡漠的望著床幃道,「先生何必至此,我答應先生便是了。」
溫甫童仍不動,保持直身而跪的姿勢,「將軍恩德,溫某沒齒難忘。」這次才起身。
申時,渭帝駕臨朝闕殿,徑直坐到玉凳上,待殿內一幹人等行禮後,渭帝問,「那叛將如何了?」
溫甫童作揖道,「已上藥歇息了。」
渭帝的臉色立即陰了下來,道,「看來溫大夫是有心戲耍朕了?不曾知道你溫甫童的醫術高明至此,這叛將竟還可以安睡?!」說著便像榻前而去,居高臨下望著南悉弘昏睡的臉。「你們都退下吧。」
渭帝甩開袖子,已一掌甩在了人臉上,將南悉弘的臉打偏過去,「你這叛將!快給朕清醒過來!」奈何當日刑杖之時,裂骨之痛猶不能使之清醒,何況重傷下的一巴掌,渭帝龍霆大怒。
待到渭帝離開時,殿內已是一片狼藉。
溫甫童沉默的替人清理傷口,傷處一片血肉模糊,看著著實讓人難受。溫甫童不言一語,隻差人打了水來,仔細的上藥,纏上一圈一圈的白帛。
溫甫童一直坐在榻前至翌日清晨。
南悉弘睜開眼時,已經是第三日,溫甫童正背對著人,坐在桌前的凳上,拿了本書在看。
南悉弘便又閉了眼,半刻,溫甫童站起身來,試了試人的脈,看人的麵色,便知南悉弘這時是醒了,便道,「將軍若醒了,就起身吃些東西吧。」溫甫童站起身,踱至紅木桌前將食盒裏溫的湯拿出來,「還不甚涼。」
南悉弘卻隻閉眼道,「大夫勞心了。」
溫甫童踱至榻前,將枕頭抬高,又扶南悉弘斜躺,這才舀起一勺溫湯著人服下。
南悉弘實在窘得很,便欲執手結果湯碗,奈何傷勢至此,隻好就這溫甫童的手,吞下一口溫湯,道,「著實讓先生看笑話了。」這話本有兩重意思,一是自己還要想繈褓中的嬰兒似的讓人喂食,二是渭帝當日給自己留下的傷口。
溫甫童卻不答話,又舀了一勺湯。
南悉弘想他自己這幾年在疆場之上,多少傷都沒有讓他這樣安於軟榻之上,偏偏到現在,卻要如此!著實讓人心中抑鬱難當。
溫甫童手中這湯,本是野參打底,不過藥性太盛,對於現在體虛的南悉弘來無益,溫甫童便輔以性涼藥,粳米、山菇和豆皮相熬,不隻中和了藥性,又有各種香料,可是上好的美味珍饈,隻是南悉弘此時哪有心情品嚐,味同嚼蠟。
更何況自己為了擺脫尷尬的話,也未得到人隻字片語,便也隻好安靜的吞咽口中的湯米。
好容易挨到一碗溫湯喝完,溫甫童扶南悉弘重新躺下,收拾起食盒,便又坐下拿起那書,如之前一般,背對著南悉弘。
南悉弘性子中有武將的烈火磅礴,但更多的是處事中磨得圓潤和溫吞,便也不再打攪,隻道,「先生您不必整日陪在這,也去休息吧。」
溫甫童隻背對著人不痛不癢道,「不用。」
南悉弘便識趣般作罷閉上眼,卻睡意全無,幾日來的昏睡和傷勢大愈,讓人精神尚好,南悉弘卻隻覺得不如睡去。
有什麼好想呢,哪一件事足以讓他稍微寬心呢,不過如今他也不能再快活一些了,他就該死了,偏又死不了,留著一條命吊在這!
兩人均不言一語。終於,溫甫童站起來,踱至南悉弘榻旁,道「將軍若無心安睡,在下看書時,有一處不明,想請將軍解答。」說罷將書遞給南悉弘。
南悉弘本想這書生模樣的大夫,最多也看一本孟子或春秋,自己雖少有涉獵,但並不精於此道,便意欲推辭,沒沒成想溫甫童手中的竟是一本兵書,若論書內所指,更是與儒生相格格不入的典籍。
書裏縱橫家所崇尚的,是權謀策略及言談辯論的技巧,其指導思想與儒家所推崇之仁義道德大相徑庭,潛謀於無形,常勝於不爭不費,曆來學者對此書推崇者甚少,而譏詆者極多。
溫甫童道,「在書房裏,我便順手抽了來,還算有趣,請問將軍,何謂‘捭闔之道,以陰陽試之。故與陽言者,依崇高。與陰言者,依卑小。以下求小,以高求大。’」
南悉弘道,「關於開放和封閉的規律,都要從陰陽兩方麵來試驗。因此,給從陽的方麵來遊說的人,以崇高的待遇,而給從陰的方麵來遊說的人,以卑下的待遇。用卑下的來求索微小,以崇高來求索博大。由此看來,沒有什麼不能出去,沒有什麼不能進來,沒有什麼辦不成的。」
溫甫童道,「這話我自然懂。」
南悉弘道,「比如勝敗乃兵家常事,若是為將時,屢戰屢敗,可謂無能,若是置換個角度報曰‘屢敗屢戰’,可謂完全不同。」
溫甫童道,「那麼再者,如此也有‘將功折罪’一說,縱是敗了也有了教訓經驗,紙上談兵可能盡是些南轅北轍、緣木求魚的東西吧。」
南悉弘道,「是這麼說,但是一兵一卒,都是活生生的人,若一仗敗了,多少家破,多少人流亡,不可兒戲。」
溫甫童道,「縱然如此,若將軍隨先帝南北征戰,立下汗馬功勞,又常侍當今渭帝左右,可謂師友。有道是刑不上士大夫,師者如父,將軍真當受此刑罰嗎。」
溫甫童接著朗聲道,「此言之後道‘由此言之,無所不出,無所不入,無所不可。可以說人,可以說家,可以說國,可以說天下。’不知可否說將軍你?將軍你若當真認為自己有罪,何必在此苟活,不如咬舌撞牆我絕不攔你。我心中的戰神不該如此、北疆人民心中的戰神不該如此!將軍若要劍,我可給你劍;若要毒藥,溫某不要自己這條命跟隨將軍下地府。隻怕將軍不惡心自己叛將的名聲遺臭萬年,不怕胡虜鐵騎南下劫掠山河百姓!叔先大將軍對您寄予厚望、栽培至此,是否也要讓他平白無故栽上個欺世盜名的名聲!」
南悉弘被溫甫童一席話說得眼眥欲裂。
溫甫童接著道,「我少時遊曆四方,途經北疆邊境,曾親眼見將軍威猛的模樣,一人足以敵萬士;更曾親眼見將軍著布衣、棉靴同農士一起放牧;曾見過將軍你背著傷者到處奔走,將軍一次一次在戰場上的英勇身軀,力敵千鈞的鐵戟,如此年少,卻老成溫厚至此,有口皆碑。」
溫甫童慢慢低語,直視南悉弘道,「若是因此將軍被辱、被殺,‘叛將’的名聲隻因為你一時的怯懦而坐實,胡人該如何嘲笑渭帝不明,胡人的奸計得逞,直入疆土,軍士百姓將在大役中死去。」
榻上,南悉弘發怔的看著溫甫童,眼光黯淡。是,挨了這麼多天,熬住萬夫所指,何必呢?
想活下去吧,他想起他從海邊被救起,那卸甲村的阿留,為他織衣、浣洗、作鞋,將他當做兒子的阿留,他在那裏種田、打水、打漁,就像個普通人。
——當他帶上枷被拖走時,阿留那撕心裂肺的叫喊,被海風吹散。
終是容不得將軍卸甲,卻落得這副田地。
溫甫童踱出朝闕殿時已是日暮時分,翌日再來,二人也是有問有答正常得很,卻不再談這些嚴肅的話,溫甫童拿著書一待便是一天,南悉弘的手腳也漸能活動,渭帝再沒來。
若來,便也是又一次的刑罰。
溫甫童握住兵書的指節泛白。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