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花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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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三年夏天,剛進八月,京城熱浪滾滾,正是一年中最難熬的日子。圓明園的上午,湖麵漾起疊疊清波,送來涼風,阿依朵陪我坐在湖邊枝葉繁茂的大樹蔭下,捧著冰果盒大快朵頤。
“你看,胤祥出來了。”阿依朵指著湖對麵。
這裏正好可以看見對麵皇帝處理政事的所在,而我們卻躲在夏日濃密的植物後麵,比較隱蔽,每當看見層層穿戴整齊的官員們狼狽的樣子,阿依朵就樂不可支,借機取笑一番。
“前兩天他又得賞賜了,‘允祥實心為國,操守清廉,加允祥俸銀一萬兩;允禮照親王例給與俸銀、俸米,護衛亦照親王府員額。’皇帝恨不得把家底都掏給他了吧?連允禮也跟著沾光。”
看著胤祥遠遠的邊走邊在烈日炙烤下取了帽子抹汗,阿依朵繼續八卦道。
但幾乎同時,軟禁中的十四爺允禵妻子病故,皇帝因其奏折中有“我今已到盡頭之處,一身是病,在世不久”等淒涼之語,而大加諷刺貶斥,言其狡詐偽飾。同樣是兄弟,處境卻天差地別,瞧在外人眼裏是什麼滋味且不管,就連胤祥自己,似乎也覺惶恐,堅決辭去了皇帝還要賞他一個兒子為郡主的恩典。
這些話要說起來無趣得很,我無聊的看看她:“好好吃你的水果罷,塞了一嘴的東西,還有這麼多廢話。”
“我就喜歡說,你護著他做什麼?得了銀子,才能年年運來雪蓮呀。”
雍正三年春,雪蓮再次準時送到我眼前,仍然沒有任何話,隻有一朵冰冷靜默的花,看來胤祥是真的打算每年都來上這麼一遭了。讓這位百無禁忌的公主大嘴一說,我也實在是無可奈何,隻好假裝什麼都沒聽見,一轉頭正好看見藏心閣裏的一名宮女急匆匆向高喜兒報告著什麼。
高喜兒一聽,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忙趨步過來,小聲說:“主子,宮裏年貴妃來瞧您來了,在藏心閣等著呢。”
“誰?”阿依朵立刻抬起頭來:“就是宮裏風頭最足的那個年貴妃?年羹堯的妹妹?”
我還在思索,倒被她反應嚇了一跳:“阿依朵你做什麼呢?她可沒惹著你。”
“你都已經不跟她爭了,她還敢追到這裏找你麻煩?等我去會會她!”
我哭笑不得,連忙按下她:“快別叫人看笑話了,有你這樣的公主嗎?你怎麼知道她是找麻煩來的?你一去,有幾個厲害角色也叫你嚇走了,什麼話也別指望好好說了。”
站起來理理衣裳,對阿依朵說:“況且她能來園子,一定是奏請過皇上,皇上準了才得進來的,皇上就在對麵呢,能有什麼事?你好好乘著涼吧,我去見見就回來。”
又囑咐她身邊的人看好她,不要讓阿依朵莽撞壞事,才沿著湖岸綠蔭往回走。
遠遠就看見一位宮裝女子隻帶了一位宮女,一位嬤嬤,站在藏心閣外湖畔綠柳下,微微仰首,一動也不動的看著皇帝親手寫的那三個字。她打扮得很鄭重,兩把頭兒後別著一朵碩大的芍藥花兒,蟒緞旗裝外套著玫紅色紗羅坎肩,雪白圍領,踩著“花盆底兒”,後麵看去腰是腰、臀是臀,豐腴婀娜。
“給年貴妃請安。”
她反應過來,一轉身拉住我的手:“妹妹快別多禮!我這麼說來就來的,也沒先知會妹妹一聲兒,還正不安呢,隻是請皇上準出宮一趟不容易,隻好厚著臉皮就來了。我是康熙四十二年跟了皇上的,若是你不嫌棄,我就叫你一聲妹妹了。”
“貴妃娘娘怎麼這麼說?不知道姐姐要來,沒能去迎接,妝扮也隨意,我倒是怕貴妃怪罪呢。平時也不敢請您移千金玉體來的,既能來,真是榮幸還來不及,若不嫌棄這裏髒,姐姐趕緊請進屋喝盞茶罷,這大熱的天,姐姐別累著了。”
請著安,說完了客套話,才站起來欲攜她手進去,她卻站在原地,又看了看那塊匾,笑一笑看看她的嬤嬤,對我說:“妹妹,我說句真心話兒,你別見笑,一個女人,能得男人能這樣對你,就算荊釵布裙,柴米夫妻,也是幾世難得修來的福氣啊。”
她這話說得十分感懷,倒像是真心的,我微微紅了臉,又見她眼眶都泛紅了,不由詫異,更加不知道她的來意。
第一次這麼近的認真端詳她:兩隻杏子眼,外眼角向下耷拉,描得細細的彎彎雙眉也有些倒八字的樣子,麵相顯得哀怨悲苦,大概因為這個表情的緣故,臉頰也顯得有些鬆鬆的掛著,不太精神。她畫了濃妝,被熱氣一蒸,粉麵紅唇,分外嬌豔,但我卻看得很是不忍。
在水榭臨湖最清涼處給她安了座,她鬆開拉著我的手之前,又笑道:“妹妹這雙手,水靈靈一把水蔥兒似的,十指纖纖,叫人拉著好不可憐,真舍不得放。”
她親熱得越誠懇,我越有些摸不著頭腦,她的手厚實潮濕,摸上去軟綿綿的,頗感覺溫柔敦厚,我一笑放了手,先親自送上現成的冰鎮酸梅湯給她,又端給她身邊的嬤嬤。
“喲!淩主子,老奴不敢!”那嬤嬤一屈膝跪下來高舉雙手接了,卻先不起來,把酸梅湯往地上一放,磕頭說道:“淩主子,咱們娘娘來這麼一趟也不容易,老奴忝著老臉也要先幫年貴妃娘娘說句話兒,從前太後老佛爺、皇後娘娘對淩主子您有些不公道,那都是外頭的事兒鬧的,咱們家年主子一向是個和順的性子,對您連半句不好的話都沒有過,您心裏別有疙瘩……”
聽到這裏,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拉她起來阻止她再說,自己說道:“您這麼大年紀了,暑熱的天,怎麼動不動就跪?弄得像我這裏不懂規矩似的。那些話兒都是陳年舊事了,提它幹嗎?你不說起我都忘了!”的61
“就是!咱們主子是,心如皓月明鏡,不沾塵埃……”
高喜兒搖頭晃腦說著,見我回頭瞪他,吐吐舌頭小聲嘀咕:“這是皇上說的……”
“李嬤嬤是自小看著我長大,跟著我進宮的,待我同女兒一般親,她一時心急,妹妹你別怪她。”年貴妃連忙解釋道,又急急的說:
“妹妹,你原就生得伶俐,又知書達理,有才具,我這笨嘴拙舌的,竟越發不知道怎麼跟你掏我這顆心。咱們宮裏的女人,外麵瞧著不知道怎麼好,錦衣玉食的,卻是黃連雕的菩薩——外頭光亮裏頭苦,隻求個平平安安,就是造化了!”
“這話何嚐不是呢。”我見她話說得急,竟也不和我避諱,倒像是多年閨房好友知己密語,暗暗納罕,柔聲安慰:
“什麼富貴名分,都是虛的,哪個人不是光著身子來世上,又光著身子走呢?哪怕在天家,平安已是最難得的福分。要說我自己的故事,裏頭許多緣故,隻有皇上最清楚,外頭的事兒,誰能說得明白?誰敢說得明白?咱們不要去管它,且圖個自身心安就是了,宮裏的女人誰都不容易,瞧瞧太後……太後老佛爺不喜歡我,那是我沒那個福分,就是皇後娘娘,也不過是站在她主理六宮的職分上,我還不至於為那些記仇的,姐姐你心裏才別有疙瘩,有什麼話,跟妹妹直說就是了。”
長篇大論的,也不知道哪句話觸動了她,她紅了眼圈兒,手裏把一張五福捧壽的絹子扭成一團,鼻子裏悉索著,眼裏漫上來一層水霧。
“這究竟是怎麼啦?”我看著不對,示意高喜兒把人都趕了出去,他自己守在門口,又看看年貴妃身邊的宮女。
“蘭舟不要緊,也是我娘家帶來的。”年貴妃擦擦眼圈,說:“我身邊攏共也就這麼兩個可靠人兒了。”
看來她是有意隻帶著自己的心腹,專程而來,我略微有了些猜想,專注的看著她。
但她踟躇一陣,竟有些不知如何開口,見她遲遲不說話,李嬤嬤又了跪下來:“淩主子,宮裏宮外都知道,皇上身邊最說得上話的,就是您和十三爺了,現在還有個方先生,求主子給咱們家苦命的娘娘個信兒吧!年家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我嚇一大跳,幾乎要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
早在雍正三年三月間,皇帝就公開諭責年羹堯,並調年羹堯為杭州將軍,揭開了處置年羹堯的第一步。現在年羹堯已經被降為一等精奇尼哈番,據說正在四處轉移財產,而皇帝對他的最後動手,看起來也已經一觸即發,年妃怎麼可能一點兒都不知道?
話一說開,年貴妃反而鎮靜下來,坐直了,慢慢說道:“妹妹,不怕你笑話,還在年初的時候,青海大捷了,我那宮房裏人來人往,賀禮如山,有兩個月真是熱鬧得不堪,我父親封為一等公後,家裏也常有信兒來,家裏人也三天兩頭進得宮來說說話……可是三月一過,四月間,人就漸漸少了,說話也支支吾吾的,家裏人來了兩趟,隻說皇上嫌我大哥在殿見時失禮,掃了皇上的麵子,不讓他再帶兵,要讓他回中原來。我想著,哥哥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外帶兵久了,性子難免野些,回東邊來,不論大小做個官兒,也是為他好,不但保全令名,一家也得平安……”
說到“平安”,眼淚不知不覺下來了,那模樣真是我見猶憐,她自己還不知道,仍舊一心說著:
“慢慢兒到了六月,我宮裏人就越發少了,原先就不認識的那些人,又一個都不來了,最怕人的是,家裏一點兒音信也沒了,去皇後那裏問,她也待理不理的,隻說皇上說的,後宮妃嬪不要管外頭的事兒。我一個女人家,關在沒天日的宮裏頭,就是個睜眼瞎,白天黑夜的,著急也沒用,直到前幾天……”
她抖抖的從衣袖裏拿出一張紙:“我姐姐從蘇州寄了信兒,虧得蘭舟機靈,又遞到我手裏來了。”
站起來接過那張紙,短短數語,是個男子的手筆。大意是說家裏不好了,托人在南邊秘密見到年羹堯,年羹堯隻勸他們學他分散財產,早做打算,於是就寫封信來問問做貴妃的妹妹,皇帝究竟意下如何?為什麼剛剛才天恩普降、聖眷隆重,一轉眼就變了天呢?
“我不識字,還是李嬤嬤悄悄帶出去,給他家當家的認了,回來講給我聽的,真是半天裏一個霹靂,驚得人不知怎麼才好……她隻說家裏不好了,又不說到底怎麼了,我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隻能幹瞪眼,可憐家裏人還指望著我……”
年貴妃硬撐著說完了話,已是泣不成聲,靠在李嬤嬤身上隻是抽噎。
看完了那張紙,我親手從櫃子裏翻出火折子,正想劃燃,又停住了。
“妹妹……”年貴妃呆呆的忘了哭泣,緊張的看著我。
“這個倒不忙……”我自言自語,又坐下來:“貴妃姐姐,妹妹得先問一句:你自己現在是怎麼想的?”
“我?我還能怎麼想?心裏一團亂麻似的,還是李嬤嬤和蘭舟有點主意,幫著發了幾天愁,想來想去,隻好來求你……”
“淩主子!”蘭舟看上去果然是個有分寸的女孩子,擦一擦鼻子,跪下來頭頭是道的說:“眼下既已經來求淩主子了,奴婢鬥膽失禮替咱們主子說句話。奴婢想,看宮裏人對我家娘娘如今的情形,咱們年家恐怕壞大事了,先前聽說曹家、李家壞事、抄家,還跟看戲兒似的,如今隻怕……隻怕……奴婢有個想頭,也是這麼勸我家娘娘的:皇上不肯讓娘娘知道,也不讓外頭給消息,這是皇恩浩蕩,不然,外麵家人奴才什麼的要不會辦事,不就連累了娘娘嗎?如今隻請淩主子給個信兒,咱們娘娘天天焚香祝禱,也知道個說詞兒,不然,整天哭著,人都要慪壞了。”
“你果然很機靈,能想到皇上是在護著貴妃娘娘這一層,就很不錯。”我被她們幾個一句搭一句的淒涼說得心裏直發慌,想象一下,自己族人剛剛還風光無限,突然就作鳥獸散,關的關、殺的殺,真叫人心都寒透了。喝一口酸酸涼涼的酸梅湯,先誇獎蘭舟,才能好整以暇的告訴年貴妃:
“貴妃娘娘,你跟著皇上有二十年了,皇上是什麼性子,你應該比妹妹我更清楚,若是他鐵了心要下手的事兒,什麼都挽不回來。康熙爺當政的時候,江南村鎮,一柴一米幾錢幾厘銀子都一清二楚,咱們這位皇上,比康熙爺還要細致十倍,廣東廣西哪家鄉紳和官員結親了,川貴偏遠地方哪家土司染指了多少斤銅礦,買通了哪幾個銅政,什麼時候給了多少金銀……更別說皇上眼皮子底下這點事了。依妹妹這點小見識,皇上既準了姐姐來園子和妹妹我散散心,心裏必定有主意了。姐姐要是信得過我,這就拿著這封信,直接求見皇上,事情,指不定還有能為之處。”
“這……”她驚恐的瞪大了眼睛:“我也曾想過去求皇上,可是……可是,妹妹,攤上咱們這位爺……皇上要說待人,其實沒得說的,隻要依著爺的規矩,聽爺的話,向來恩賞有加,什麼都不會虧待了咱們……可真要跟皇上說句話兒,就跟冰做的人兒似的,寒得什麼話都凍回去了,更別說掏心窩子,好好講講了……特別是太後的事兒一出,滿宮裏人誰見了皇上不跟見了……十殿閻羅似的?”
說到底,原來是怕他。不但怕,簡直畏之如虎。連她,連她們都覺得是胤禛害死了太後,並把胤禛當作六親不認的凶神惡煞。
心裏突然不知是什麼滋味,可憐的年貴妃!可憐的胤禛!
“不必說了,我替姐姐去問問就是。而且……”我止住她驚喜、感謝的起身,直接說:“妹妹眼下知道的,先告訴姐姐無妨……”
這裏麵緣故很多,我隻揀要緊的一一說來:
“四月,皇上調年羹堯為杭州將軍。六月,年羹堯之子年富、年興因‘隨處為伊父探聽音信,且怨憤見於顏色’,被革職,交與其祖年遐齡,年羹堯則從起程赴杭州上任,據說故作‘困苦怨望之狀’,將產業、資財分散各處藏匿,皇上命各省督撫等嚴查,出首者免罪,隱漏者照逆黨例正法,未能查出之督撫一並從重治罪。又列年羹堯任用私人,舉劾不公,從前題奏西藏、青海軍功、議敘文武官員多冒濫不實,擅作威福等……先後降年羹堯為閑散章京,最後撤去一切官職,降為庶人。”
年貴妃目光僵直的看著我,但我歎一口氣,還是得說下去:
“就在前不久,大約貴妃收到這信的前幾天,七月底的時候,內閣、九卿、詹事、科道合詞劾奏年羹堯‘欺罔悖亂’各款,請……加誅,以正國法。皇上諭稱,自古帝王之不能保全功臣者,多有鳥盡弓藏之譏,然而委曲寬宥,則廢典常而虧國法,將來何以示懲?此所奏乃在廷之公論,而國家賞罰大事必谘詢內外大臣僉謀畫一,所以,現在已經降旨,詢問各省將軍、督、撫、提、鎮,各秉公心,各抒己見,平情酌議。應作何處分,不久收齊了各大臣的意見,皇上就會有決斷了。”
“已經壞成這樣了……”年貴妃喃喃,整個人軟在椅子上。
她應該很清楚,各位大臣“各抒己見”,是一定可以做到。“各秉公心”,就很難講了。年羹堯作威作福,向來貪心不足,手段又狠辣,早已得罪了滿朝有聲望有勢力的老官員,他新結交、提拔起來的一批官兒,又已經被皇帝先下手免的免,逮的逮,這個時候叫官員們發表意見,不但年羹堯本人必死無疑,恐怕又是一樁全族覆沒的大案。
人到絕望,卻突然會產生一鼓勁兒似的,年貴妃一撐椅子瞿然而起,“撲通”跪下道:“請妹妹救救……”
我連忙去拉,哪裏拉得起,一急自己也和她相對跪下了:
“姐姐你這不是折殺我嗎?淩兒同為一介小女子,況且後宮不能幹政,這等國家重案,我哪有那等能量左右其局?”
我說的又快又急,把她的話擋了回去,等我說話,她才淒然一笑:
“妹妹別心急,我還不至於糊塗到那份兒上。哥哥自幼就是個心大的,誰也拘束不了,既碰到皇上,有這麼一場君臣際遇,想來也是天定的……但我求請妹妹說句話兒的,是我在蘇州的姐姐。”
那張紙還捏在我手裏,我一邊拉她起來,一邊問道:“貴妃的姐姐,既已出嫁為人婦,與此事毫無牽連,皇上連貴妃你都有意保全,不會連累無辜之人的。”
“說是無關,唉!怎奈……女人家的命,是隨著她男人的。”
“她的夫家是?……”
“就是寫這封信的人,現在的蘇州織造胡運輦。我和姐姐雖不是一母所生,卻自幼一起長大,同吃同住,從未分開,那時我父親還隻是漢軍綠營裏一名武官,家境雖平平,好歹也教養我們姐妹和旗下格格的規矩不差,深閨裏就隻有兩姐妹做伴兒,我們小時候就約好說,今後嫁了人,兩家也要尋相鄰的宅子住,姐妹好時時見麵……”
她有些哽咽,我抓住話縫兒,問了一句:“這位蘇州織造胡大人……”
“瞧我!叨念的什麼呀?正事都說不好。”她自艾自怨的樣子也很可愛,我不由一笑,聽她接著說道:“那時侯大哥還沒得幸見到咱們皇上,胡家是京中小吏,與我家也算門當戶對,姐姐嫁過去有兩年,大哥在咱們皇上跟前漸漸有了臉,我才十四歲,糊裏糊塗的,就進了四貝勒府服侍咱們爺。後來……雖然外頭事兒多,但沒咱們女人家什麼事兒,姐妹雖不能想小時候想的那樣,仍住在一處,但也時常相聚,情分不減……誰知咱們爺登了基,那胡運輦忽然托人四處活動,想謀個肥差,就瞧上了南邊最早被抄家的李煦大人那個位置。”
羅羅嗦嗦說到最後一句,提到李煦,我立刻想起來了,立刻問道:
“我知道了,就是接任李煦蘇州織造,並督察辦李煦虧空案的那位胡大人?”
“正是他,可是他官聲不好?唉,我那時候就勸姐姐說,胡大人沒受過曆練,沒辦過大事,卻一下就想擔起這樣的大案,要是有個閃失,對皇上不好交代——皇上對人,越親的越嚴,自家人出了差錯,從來不饒的。我姐姐和大哥是同母所生,爭強好勝的心也有幾分,見是機會,也聽不下我勸了,竟也慫恿著胡大人,興衝衝任蘇州織造去了……”
“那現在怎麼又不好了?這不上任兩年多嗎?”
“或是命數,該年家到這一步,那胡大人也不知道怎麼做的官兒,皇上剛登基,緝拿了一大批官兒,正指望有個靠得住的人替皇上賣力辦事,那胡大人卻到處和稀泥,前任的虧空沒補上,自己的差事也辦得一件不成……皇上年年斥責他,隻因忙不過來,且讓他混著,誰知今年,皇上說蘇州織造負責給西邊將士造的戰衣都是劣質布匹,棉也是陳年破絮,不能禦寒,害得士兵們上戰場吃苦受傷……”
“這是很重的罪呀……”我沒想到,還有這一重緣故,隻知道,因這位胡大人在督辦李煦案時,按民間說法,把一個七十歲的康熙老家臣關了四十幾天,“逼”死了,讓皇帝對此很是不滿,認為他給自己抹了黑,添了壞名聲。
“我明白了,這位胡大人的事兒,似乎還可轉圜,如今西北已經平定,年大人也已落罪,這些細枝末節,大概並不就至於……”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她自然千恩萬謝,拿出一尊玉佛要送給我,我見那整塊碧玉通透均勻,質地十分難得,不由聯想這是年羹堯不知哪裏搜刮來的,笑著堅決推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