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花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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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封信還給她收好,親自打水要她洗把臉,整理糊成一團的妝容,蘭舟正替她洗臉抹發,外麵小太監突然報道:“淩主子,皇上這就啟駕過來用午膳了,請淩主子迎候。”
年貴妃驚魂未定,一聽這話,嚇得臉都黃了,忙忙的就要走。
我留她道:“皇上都知道貴妃姐姐來了,姐姐何必急著就走?不如就留在這裏一起吃吃飯,說說話兒。”
她哪裏還有心思說話?拉著我雙手隻是哀求的看著我,話也說不出來。
我見她是真的心慌意亂,也沒時間再勸解,隻好親自把她從另一邊送了出去。
看著她被攙扶走遠,才回身想找那個小太監問問:皇帝今天怎麼這麼早就要用午膳了?
“哈哈,這個女人哭哭啼啼好不羅嗦!我幫你把她打發走了!”
阿依朵從外麵跳進來,一名小太監畏縮的躲在她身後,頭也不敢抬。
“你!你一直在偷聽!阿依朵……”我瞪著她,簡直無言以對,過了好幾秒才“怒”道:
“皇上就在對麵,你身為公主,居然敢假傳聖旨?姑奶奶,你以為這裏是草原啊?多少條人命就從這裏出去了,你……再說了,你沒聽到嗎?她也是個可憐人,何必嚇她呢?”
“哼!我最討厭那些婆婆媽媽的人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什麼解決不了?大不了
打一架,願打服輸!”
這是些什麼道理啊!我被噎了半天,才責備出一句:“皇上一早為扳倒年羹堯準備的接替人是誰?你這幸災樂禍的,可不是阿依朵的為人。”
“什麼……什麼?我怎麼了?”
“年羹堯連降數級,嶽鍾麒就連升數級:從大將軍升到甘肅巡撫,再升到現在的川陝總督,總理西邊軍事,還負責查處年羹堯謊報軍功、任用私人等罪……那謊報的,不就是嶽鍾麒自己衝鋒陷陣的軍功麼?現在嶽鍾麒位高權重,一步登天了,你就這麼寒磣年羹堯的家人……”
“哎呀!我沒想到!”阿依朵最可愛的就是一顆赤誠之心,聽我這麼一說,立刻現出悔之不及的神情:“這個……那個……年羹堯那次在草原上圍剿馬賊時,我見他也很了得,是個大將的樣子,都是一起上戰場的兄弟,有好處大家分就是,怎麼會謊報軍功呢?”
“按你的說法,就是漢人狡猾心思多唄……”現在再說也無益,我坐下來,沒好氣的說。
“不對!”阿依朵這才真正想明白過來,“嶽鍾麒得了好處,與我有什麼相幹?你又騙我!”
“嶽鍾麒不是你的心上人麼?”
“但你能讓我家那個老‘庶人’休了我?”
老王爺奪了爵,自然是老庶人,我笑阿依朵幽默的同時,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問題:他們的婚姻是不是他們兩個人的,而是清朝與喀爾喀蒙古的,要保泰休了她,不就等於清朝休了
喀爾喀蒙古?人家喀爾喀蒙古顏麵何存?說不定又會引起邊疆之亂。
所以隻好很不道德的祈禱保泰早死了……保泰雖然才五十出頭,但四體不勤、養尊處優,身體並不好,這個可能不是沒有……
見我也遲遲無法回答,阿依朵氣呼呼的一扭身走了。
九月二十八日,皇帝正式下令鎖拿年羹堯,並將年家抄家,與年羹堯有過私下法外交往的官員也被貶的貶、抓的抓。大概在皇帝登基以來,短短三年掀起過太多叫人目瞪口呆的大案,此案一出,朝臣們似乎都有點麻木了,除了對除去年羹堯表示快意之外,一切辦得波瀾不驚。此時園中秋意減增,我開始時時盤算著,該怎麼去看看年貴妃?
年貴妃姐姐家的事兒,我一早在皇帝和方先生那裏打聽清楚了。看來年貴妃的姐夫,那位胡大人,實在是個見識粗淺的庸才,別的尚不說,上任之前好歹也該先看看背景,做些功課:
那江寧織造曹寅、蘇州織造李煦、杭州織造孫文成,合稱“江南三織造”,都是康熙的家奴。曹家老祖母孫嬤嬤是一手帶大康熙的乳母,李煦也是康熙少年時一起設計擒螯拜的總角之交,曹寅又是李煦的妹夫,而孫文成則為曹寅之母係親戚、孫嬤嬤的親族——這正是後來《紅樓夢》中賈王薛史“四大家族”的原型。康熙皇帝曾說過,“曹寅等三處織造,視同一體,須要和氣”。也就是說,曹李孫三家連絡有親,皆發跡於康熙一朝,幾乎是康熙皇帝從少年時就開始,親自一手培植起來的。
親手培植起這樣一個體係,康熙皇帝自然有他極深沉的考慮,織造署織造僅為五品官,但年入幾十萬,把握著富庶江南的重要財政來源,又因為是“欽差”,直屬皇帝管轄,不受地方支配監督,其實際地位與一品大員如總督、巡撫相差無幾。“江南三織造”就是皇帝安排在江南的心腹、耳目,密折匣子能全天無限時直遞皇帝寢宮,隨時密奏地方各種情況。
當年清兵入關,江南一帶反抗激烈,誅戮最為慘酷,“嘉定三屠”“揚州十日”,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好容易打下來了,為收服南方民心、士心,順治、康熙都殫精竭慮,“織造”這個職位,在其中就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經過幾十年的經營,總算形成了穩定的體係,其上至朝廷,下至地方的網絡,勢力不可謂不大,以至於康熙末年,皇阿哥們對曹寅、李煦都“執師禮”,滿朝大臣也完全不把他們當做五品官,而是事事都以他們幾家傳出的風聲為準。
胤禛私心下卻偏偏很討厭他們幾個老家臣。一則,這些人都被康熙寬縱太過,家族太過龐大,有些管不過來的家人奴才到處惹事、作惡也是難免,對朝廷官員的影響很壞;二則,他們幾家收入奇高,花費卻也驚人,雖然康熙南巡幾次接駕花了錢,但畢竟皇帝親自從庫銀裏拿出體已銀子,算“借”給他們,他們卻仍然拖欠製造任上的銀子,以至於鬧出巨額虧空,在胤禛看來,一家人占用這麼多國家庫銀去支持其奢靡生活,簡直是國家的蛀蟲;三則,在胤禛做皇子,辦理國庫虧空案時,他們幾家欠款最多,卻一直沒有主動還錢,滿朝大臣都指望著他們,也跟著不還,讓胤禛當時日子很是難過;四則,當然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曹寅很早就把“寶”公開壓在當時還年紀尚小的八阿哥身上,公開支持其爭太子位,可說帶領了朝廷數百官員的風向,極大的助長了“八爺黨”的勢力,間接造成了胤禛後來的種種窘境。的0f
當時聽完方先生長達半天的細細分析,對其中人事、厲害牽涉之複雜了解越深,越覺得:這下壞了!當時憐香惜玉,還逞著在現代時的性格,最看不得婦孺弱小吃苦受罪,以為隻是問一句話的事情,誰知裏麵這麼多關礙。
記得我無奈的問方苞先生:“這江南三織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皇上最先動的是李煦家,那另外兩家豈不‘兔死狐悲’,拚死也要出力相救?他們在朝野這麼有勢力,不知其中給皇上添了多少麻煩?可恨這胡大人這麼無能,隻抄個家、清個帳冊,居然把老李煦關四十幾天、人都折騰死了,還沒有弄清楚,不是叫整個江南和朝中大臣看了寒心麼?就越發要暗中反著這些事情了,這下可好,虧空銀子一點沒找出來,反倒折騰去了朝廷多少力氣!耗了多少元氣?”
“正是,所以後來皇上命隨赫德給曹家抄家,千叮萬囑,卻仍然免不了許多事,甚至牽涉到天家許多深不可碰的隱秘……聖祖爺親自經營樹十年的基業,自然盤根錯節,諸多隱諱,觸之者,皆難自保……”
“這個,似乎全天下都知道了:隨赫德前年去給曹家抄家,今年隨赫德自己也被抄家;胡大人因與年家的姻親關係,也被算做年家一黨,當年胡大人給李家抄家,現在年家已經被抄,這胡大人竟然也難逃一劫……江南有民謠說: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筵歌舞,眼見他樓坍了……皇上正為這個生氣,說是江南有人以此歌謠影射九爺、十爺、十四爺等人現在的處境。皇上,他心太急了……”
方先生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主子能明白就好,興衰輪回一甲子,當有此劫。微臣真羨慕鄔先生……”
與方先生長談之後,我卻仍然不能下定決心去見年貴妃——尤其怕她那雙悲苦的眼睛。
年貴妃出宮不易,那一次之後,不知是嚇到了,還是皇帝沒有再準,她再沒有來過圓明園;而我,因為皇帝整個夏天都在圓明園避暑,他又是個出了名的沒時間出門的皇帝,當朝期間,連滿族固有的狩獵都沒有,更別說出巡了,他天天“勤政”,我也隻能陪著,沒有半天離得開的。
這麼不安著,又盤算著,拖到十月底,議政大臣、刑部等衙門終於議定了,題奏年羹堯九十二款大罪,年羹堯應“立正典刑,以申國法”。其父及兄、弟、子、孫、伯、叔、伯叔兄弟之子十六歲以上者俱處斬,十五歲以下及母、女、妻、妾、子之妻妾給功臣家為奴。正犯財產入官。
雖然早知道年羹堯會死,但從不記得曆史上有過這個死法?全族男丁十六歲以上的全部砍頭、十五歲以下的男孩與所有女眷一起沒為官奴?在胤禛手上看到這份折子,大概不忍之色立現於形,讓胤禛一見之下,連忙收了折子顧左右而言他。
果然連胤禛也覺得這定案太過了,與方先生議論、猶豫了兩天,最後下旨:朕念年羹堯青海之功,不忍加以極刑,著交步軍統領阿齊圖,令其自裁。年羹堯剛愎殘忍之性,朕所夙知,其父兄之教而不但素不聽從,而向來視其佼兄有如草芥,年遐齡、年希堯皆屬忠厚安分之人,著革職,寬免其罪。一應賞齎禦筆、衣服等物俱著收回。年羹堯之子甚多,唯年富居心行事與年羹堯相類,著立斬;其餘十五歲以上之子著發遣廣西、雲貴極遠煙瘴之地充軍。年羹堯嫡親子孫將來長至十五歲者,皆陸續照例發遣,年羹堯之妻係宗室之婦女著遣還母家去。年羹堯及其子所有家資俱抄沒入官……
真的該去瞧瞧年貴妃了,時間一久,竟在我心裏擱成一件事兒,老覺得欠了什麼似的。正好深秋冬至時節,皇帝決定先搬回宮內,在年底處理一批大事,我也隨之搬回宮內。胤禛忙忙的召見一批即將上任的外放官員去了,我還在瞧著宮人擺放東西,卻從雕花窗眼外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在殿後漢白玉座下牆根處踟躇張望,兩名侍衛不耐煩的作驅趕狀。
“高喜兒!快!去叫她過來!”
“哎!——主子!”高喜兒清脆的答了一聲,伸長脖子一看,回頭遲疑道:“可……那不是年貴妃宮裏的蘭舟嗎?”
回頭看看我的臉色,他一溜煙去了。
蘭舟通紅著兩個眼圈也不進門,“撲通”就跪在門外玉階上。
“蘭舟,我剛隨皇上回宮,正打算去瞧你主子呢,怎麼了?就急成這樣?”
“主子,他們不讓通傳皇上,可是……娘娘她……”
蘭舟應該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孩子,居然也亂了陣腳,我心頭一下緊一下的跳,難道年妃出事了?
幹脆拉起蘭舟,匆匆叫人備來宮內用的小轎:“帶我去翊坤宮看看。”
“可是,主子!皇上呢……”高喜兒趕著提醒我。
“皇上召見十幾位外放大臣,必定有許多話要囑咐,我先去看看再說。”
坐在轎子上,還在努力回憶,年妃,曆史上她的結局是什麼?
就像當年對良妃,我隻知道她是八阿哥的母親一樣,除了年妃是年羹堯的妹妹這種身份,對她本人幾乎一無所知。古代史上大部分女人,能留下的除了那些空空的名號,誰知道她一生的喜悲?甚至連她們的名字都不知道……史上太多後妃了,哪個不是血淚交織?故事要全都寫出來,怎麼也是汗牛充棟……早知道要回清朝生活,怎麼也該把清朝曆史、數千位著名人物生平都弄來,不論正史野史,狠狠的背上幾大本。
翊坤宮是西六宮中占地最大的一座宮房,南麵緊鄰前朝良妃住過的永壽宮,格調卻大不一樣,這裏配以漢白玉基座,高大軒敞,氣象華貴,東西還有配殿延洪殿、元和殿,也是三大間開的黃琉璃瓦硬山頂建築。因為宮室太多,原本年妃還領著齊嬪李氏一起住在這裏的,但自從年家出事,年妃對外稱病不出之後,齊嬪李氏請旨另行居住,打點東西迅速搬走了,這宮殿的奢華,眼下唯一的用處不過是襯托繁華之後的淒涼。
走過台基下陳設的銅鳳、銅鶴、銅爐,繞過殿前紫檀透雕五蝠捧壽、喜鵲登梅的屏門,正堂空落落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東側用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隔開正堂,再往裏走,隔扇隔出梢間,裏麵帷幕低垂,靜得……與良妃死前那座宮殿出奇的相似。
“人呢?!都到哪兒去了?”因為對那段不愉快記憶的聯想,聲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一個小宮女慌慌的跑出來,胡亂磕個頭,也隻知道抹眼淚。
年貴妃躺在牙雕螺嵌的大床上,麵色青黃,氣息奄奄,一眼看去,比上次見到的她判若兩人,我竟不敢相認了,要回轉頭緩一緩心中的吃驚,當下一把拉過蘭舟問道:“上次見還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才一兩個月就這樣了?”
“娘娘早已病著了,隻是年上家裏喜事多,娘娘精神好,太醫調理經心,樣樣補品作養起來,竟也還好。自打上次從圓明園回來,娘娘沒一個晚上睡得著的,隻是哭,飯也吃不下,一宮的太監宮女也懶怠了,太醫也不願意來了,到年將軍降罪後這些日子……淩主子您瞧瞧,這滿宮的人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要壺熱水,也得我們幾個自己扇爐子。去請太醫,不是說要去別的宮房忙不過來,就是不當值……皇上在圓明園,一個信兒也沒有,皇後也不肯見奴婢們……就是一個好人兒,也能被他們逼死了……嗚……”的14
蘭舟一頭趴在漢白玉的地麵上,死命的掩著嗓子哭,正好李嬤嬤從外麵端了什麼進來,一邊走一邊心急火燎的罵:“總算熱了參湯來!小蹄子們隻知道哭,娘娘還沒死呢!趕緊給娘娘喂,隻要還能灌下去……”
一眼見到我帶著高喜兒和宮女,站了一屋子,她愣愣的端著參湯發呆。
“李嬤嬤,你拿參湯來做什麼?”
“參湯……給我家娘娘續口氣兒……”一開口,她又想放下碗行禮,我一把拉著她對高喜兒道:“還不把參湯拿出去!”又問她:“虧你還是多年的老嬤嬤,參湯是好東西,什麼時候都能用麼?!她這虛極了的人,一碗參湯下去,是續命呢,還是催命呢?”
這麼一說,她也徹底沒了主意,顫巍巍的捂著嘴,語不成句:“要不……還能怎樣呢?淩主子……您是好人,年家出事兒之後,您還是第一個踏進翊坤宮的主子,皇天菩薩保佑您,救救咱家娘娘吧……”
“別哭了,年貴妃這個樣子,你們一哭,她受得起這份兒鬧嗎?高喜兒,你趕緊回乾清宮,請李公公進去通傳一聲兒,就說我在年貴妃宮裏,請皇上準請兩位太醫過來,娘娘鳳體要緊,不可耽誤了!”
高喜兒去後,我覺得氣悶,又叫身邊的宮女去把所有在翊坤宮當差的宮女太監都找出來做事,有搪塞的一律送到秦順兒那裏治罪。
“娘娘醒了!”一直守在床邊那個小宮女驚喜的叫道。
轉身一看,她果然睜開眼,慢慢集中起目光,朝我望過來,好像要說什麼。
連忙坐到她床邊,換上笑臉,安慰道:“年貴妃,你放心,太醫馬上就來了,皇上絕不是薄情寡義的人,他隻是太忙了,朝中的事須得一瞬也不能眨眼的盯著,你是知道的……”
“我無妨……”她聲音虛弱而飄忽:“我打十四歲起就伺候皇上,都知道……剛進府的時候兒,連個洗腳水都打不好,現在知道了……”
她皺起眉頭,目光茫然了一刹那,又重新轉回現實,略振作了些精神:“好妹妹,你不要為難他們,事世炎涼、人心冷暖本是人之常情,何況宮裏人謀生不易,誰都怕沾著我家的晦氣,跟著倒黴,拜高踩低也不算稀奇……”
見她狀態還算穩定,我放下心來,心想就這麼拖著說說話,隻要太醫來了,好歹也能維持下去,於是輕聲笑道:“姐姐你放心,我沒打算真的懲治他們,你問問我身邊的人就知道,我向來都是對他們說,每個人生來都是平等的,不管命好命歹,自己也要先把自己當個人待,才能做好事情。姐姐這麼善良的人,宮裏這些太監宮女,過去不知道得了多少恩典,沾了多少光,一有事兒卻都跑得不見人影兒?這算什麼?——並不因為他們是奴才。要說,這命中的事兒,誰敢說就是一定的?昨嫌紫蟒長,今日枷鎖扛,王公大臣一朝淪落,便為階下囚,街頭乞兒一朝得勢,便起居八座,開府建衙,這樣的人,姐姐你不是也都親眼見過了嗎?所以命中有定,想開了就好了,姐姐還這麼年輕,今後日子還長著呢……”
一朝幻滅、家族難保的達官貴人多了,而官居顯赫的李衛和坎兒,當年不正是揚州街頭的流浪乞兒?年貴妃果然似有所想,默默的看著紗帳頂出了一會兒神,才說:“妹妹,你不怪我去找你,給你添晦氣,這種時候兒還能來看看我……你是好人兒,怨不得皇上和十四爺都那麼疼你……”
十四爺?看來胤禵炮製的那一場“莫須有”的癡情還真讓她們印象深刻,我苦笑,難道我還能向她解釋那一切?罷了……
“妹妹,我自個的身子自個兒明白,沒多少日子了,你告訴我,我那姐姐,姐夫現在如何了?”
“哦……他們沒事!他們與年大人的案子一點關係也沒有,皇上隻是斥責胡大人盡快彌補,那胡大人仍在江蘇織造任上,好好的做著官兒呢!看姐姐麵色是個氣血虛弱的症候,開幾付方子,慢慢調養必定能好,何必說喪氣話呢?”
現在的確是沒事,但接下來會怎麼被胤禛收拾就很難說了,我隻好又趕緊說起她的病症該如何養治來。唉,且先瞞過這一時……
“皇上駕到!”高喜兒的嗓子很遠就扯得高高的叫了一聲,滿屋子人立刻都不敢相信的驚呆了,年貴妃臉上現出茫然、惶恐混雜著驚喜的表情,我連忙給她掖掖錦被,笑道:“你瞧!我就說皇上不是薄情寡義的人,你就該放寬心,生病了也該早些讓皇上知道……”
皇帝親自帶了太醫來的,經過一番請脈問診,李嬤嬤親自跟著小太監去取了藥濃濃的熬出一碗來喂年貴妃喝了,滿宮室的太監宮女也不知道從哪兒都冒了出來。年貴妃見了胤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眼望著他不停的流淚,淚水串珠般無聲湧出,那目光淒婉萬端,讓我和胤禛在回去時沉默了一路。
“年氏服侍了朕二十年……晉‘皇貴妃’吧。”
負手站在乾清宮錚亮可鑒的金磚地上緩緩歎息了一刻,胤禛才這麼說著,走向早已迎候著的幾位大臣。
我斥責了高喜兒一直不報給我年貴妃的消息,並苦口婆心的“教育”他:禍福難料,我平時總對他們說的“人人平等”不是白說的,將相或乞丐都是凡人肉身,誰都指不定會有落難的時候,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如此種種,高喜兒聽得雞啄米似的,果然時常幫我留心著年貴妃那邊的動靜,還替我送了幾次燕窩過去。但年貴妃已經病入膏肓,雖重新得到精心的診治和照料,但眼看寒冬已至,也未見有明顯的好轉。
這天下起了紛紛揚揚一場大雪,皇帝召來怡親王、莊親王、果郡王、張廷玉、新進的軍機處大臣鄂爾泰一起商議,剛剛被革退《聖祖仁皇帝實錄》總裁的“舅舅”隆科多該怎樣進一步處置,他們密議得十分投入,上午議過了中午賜宴,下午又接著開會。乾清宮獨踞高處,前後沒有園林樹木,雪中更顯峭寒敦肅,我獨自站在高高的重簷下發著渺小的呆:雍正三年已經數到頭了——“雍正十三年”這五個字,漸漸開始像一把懸在我心頭的劍,一夜夜向我逼近。
我對中國古代史記得不多,隻有史料最多的漢、唐、清三大盛世中,能記得幾個數字,康熙因為做了史上最長的六十一年皇帝,很容易記住,他的孫子弘曆正好也做了六十年而退位,於是也就順便記得了康乾兩朝中間,還有一位雍正皇帝,在其父其子對比之下,隻做了短短十三年皇帝,時間顯得尤其短促。
高喜兒拿來皮圍子給我套在手上,說了幾句話,我最初沒有留意,似的非聽的還在出神,過了一秒才猛的醒悟:“你剛才說什麼?”
“啊?……回主子話,就在前幾天,江蘇織造胡大人,因差使辦不下來,被皇上訓斥得緊了,大約又見年……羹堯死了,嚇破了膽,竟拉著自己的夫人,雙雙在江蘇織造府中,上吊自盡啦!”
“……你從哪裏聽來的?”
“咳!今兒宮裏都傳遍啦!年羹堯剛死,連兒子都一起砍了頭,年皇貴妃卻又晉了位,這位胡夫人偏又是年皇貴妃的姐姐,主子你想想,外頭還不知道說些什麼呢,今兒上書房收了好多折子,都是講這個的,可皇上一早上就說了,任何事都不許打擾,所以那些折子到現在還沒遞到皇上手上呢。”
“你說宮裏都傳遍了,那年貴妃……?”
“嘖……蘭舟她們多半也聽說了,隻是肯定不能告訴年主子的,不然,那才真是催命呢……”
灰白的天,雪花扯絮似的直掉,怔了一會,我隻能恨恨的對著漫天的雪問上一句:“世上竟有這樣庸蠢如豬、目光如豆、膽小如鼠的男人,連自己去死也要拉上妻子作陪?!”
趕到翊坤宮,得了通報的蘭舟迎出來,神情一看便知——這裏也聽說了。
“你主子知道了嗎?”不等她行禮,我先問道。
“回淩主子,我家主子這幾天攏共也隻清醒了幾個時辰,哪裏還聽得到……”蘭舟行著禮,言語淒傷中還帶著茫然,並不再哭,仿佛已經絕望。
穿過闊而深的重重殿房,年妃卻睜著一雙目光清明的眼睛看著我們,倒把我嚇了一跳,回頭看看蘭舟,她也是一臉驚駭。
難道又要讓我見證一次該死的“回光返照”?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年妃自己笑了:“不想竟是淩兒妹妹來送我這一程,可惜我們此生無緣早些相見……”
“……姐姐說的什麼話?瞧你,已經精神許多了嘛,再過些日子,就該起來好好過個年了。”
“妹妹你不必安慰了,我心裏清爽著呢,這個年,我竟趕不上了。求你告訴我,讓我走個明白:我姐姐,是不是出事了?”
左右看看,其他人都無辜而吃驚的互相打量。
“什麼?你怎麼這麼想?南邊沒有什麼消息啊。”我一時拿不定主意,隻好先說起謊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姐姐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在家裏庭院玩兒,姐姐說,咱們姐妹命不好,不如不要嫁人了,一起去一個好地方,再也不用擔心受怕的,我大哥和侄兒都已經去了,父親不久也會去……”
“年皇貴妃姐姐!你那是思念心切,又睡迷糊了,一個夢而已,哪能當真?”不知道為什麼,她陷入回憶時空洞的訴說,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回來的,我連忙打斷她,卻還要強做笑顏,一再否認:“不信,等你病好了,把你姐姐接回來相聚就是!”
“嗬……或許是南邊兒的信還沒傳過來,總要幾天路程的,但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我就是知道,姐姐已經去了,她是在那邊兒喚我呢……”
她突然緊緊拉住我的手:“我姐姐身子一向壯健,沒有疾病,又是個好強的性子,決不會自尋短見,她突然就去了,定是死於非命!”
被她疑問目光的盯著,特別是最後這句話透著淒厲,害得我那隻被她拉著的手心裏濕漉漉的冒了一手汗。
再多掩飾也毫無意義了,她拉著我的手不肯放,我坐到她床沿,拿汗巾替她抹抹額前的汗,突然笑一笑,對她說:
“外頭下雪了,方才來翊坤宮之前,我站在乾清宮後麵玉階上看下雪,望得眼睛酸痛,也望不到紫禁城的盡頭,那紅牆綿延的盡處……”
她聽著,漸漸放鬆了些,我心裏也靜下來,向她一笑: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一生一世如此曲折漫長,卻隻是這樣盲目的一場輪回,走在今天,看不見明天……或許明天,腳下就是懸崖了,今天這一步,卻仍然會踏出去。”
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仿佛能聽見雪片落在殿頂琉璃瓦上的動靜,我自言自語般繼續說著:
“你知道嗎?天下都知道咱們皇上自幼信佛,但我看,他卻是個最不能‘悟’的,他不敢相信還有輪回,他總是急著要去做很多事情,他總是怕一切都來不及,卻來不及停下來看一看、等一等……”
“年家二十年前興於皇上的恩典,二十年後敗於皇上的恩典,或許正如一朵花兒,春天開了,秋天敗了,這個‘果’,原來是有因的……”年妃又一次捏緊了我的手,很輕很慢的說著,忽的嫣然一笑,無端百媚橫生:
“妹妹這樣有慧根,你竟告訴我,既然都是夢幻泡影,我們為何要來世上,白白走這一趟?”
我無語,她的笑卻漸漸斂了,雙眼微微閡上,像是耗盡了力氣,要躺著好好眯一會兒。
李嬤嬤卻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支香來點上,抖抖的伸到年妃鼻下,隻見那柱青煙筆直上升,沒有絲毫波動。
看了那煙柱許久,我才想起要把手從她尚溫熱的手中取出來。
把她的手輕輕放好,站起來凝視她又迅速枯槁下去的容顏,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座寒冷徹骨的宮殿,身後傳來稀稀拉拉幾個人的哭聲。
沒有要轎子,懶得理睬高喜兒的大驚小怪,跌跌撞撞走回乾清宮,胤禛站在玉階的頂端等著我,映在雪中的身影分外孤拔。
登上最後一級台階,胤禛從厚厚的鬥篷下伸出雙臂,擁我入懷。
他的胸膛是溫暖的。我閉上眼,把臉貼近,聽他心髒有力的搏動聲音,放心的舒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