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平生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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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胤禛一個人踱回後殿,我正站在簷下出神。
“淩兒。”他莫名其妙的順著我的視線瞧過去——當然除了一角染滿斜陽餘暉的天空之外什麼都沒有。
“皇上,你看什麼呢?”胤禛這樣的男人也有這樣可愛的一麵,我笑。
“唔?你在想什麼呢?”
“我……聽說圓明園裏的雪球要生小貓了,挺想它的。皇上怎麼過來了?不是吩咐過了晚膳送到前麵去嗎?”雪球是一隻波斯貓,懶洋洋又愛粘人,很招人喜歡。
胤禛笑著打量我一下,習慣的撥過我鬢邊散發,拉著我手進了西花廳,從袖子裏抽出一張折片遞給我。
打開看了一下,寥寥數語是上諭的語氣,那筆圓滑端正的字是張廷玉的,上麵還沒有朱批和用印,是一張擬好的草稿,裏麵大約意思與我料想的不差:冊封後妃。為示鄭重,皇後的單獨用了一張,無非是些毓華淑惠、恪儉至孝的官方砌詞,並稱,皇帝為盡三年之喪,取古人“倚廬”的意思,齋居養心殿,皇後遵太後遺命,也移居養心殿,同守聖祖和太後之孝雲雲。
“正好呢!淩兒正想求皇上,就賜我住在圓明園,皇上,您就準了吧!”
“淩兒……”胤禛無奈的搖搖頭,恨恨道:“老八就是要朕處處受製,外頭官員陽奉陰違不說,連個自己家事都要插手,當年在我雍親王府時,怎能有這等樣事!”
“可如今您是皇上了呀!再者,我是真的不喜歡住在宮裏,威嚴氣象,處處紅牆,叫人氣悶,夜裏又幽幽冷冷的,叫人心裏發寒……”
“有朕在,你也怕?”
“也不算害怕,就是打心眼兒裏不喜歡……”
“朕打算重新修整擴建圓明園,像聖祖爺的暢春園那樣,時時都可以去住,你不是喜歡江南景致嗎?除了關防設施,樓閣山石都從蘇州調工匠造,現在就繪製草圖,等西邊戰事結束便可動工。”
這就是準了,我喜出望外,抱著他的腰笑道:“謝皇上。”
“嗬嗬,淩兒這是什麼禮節啊?”笑一笑,胤禛仍然無法高興起來:“可是朕的淩貴妃,就這樣算了?這麼多年了,還要等到幾時?”
“皇上,佛說的貪嗔癡,您都全了,既已經這麼多年都好好的,那又有何妨呢?淩兒沒什麼誌氣,隻想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手臂依戀的繞過他脖頸,低聲央求:
“又何苦為一件小事,把我推到風口浪尖上受煎熬呢?一個貴妃值什麼?淩兒可能拿它換皇上的心?……”
為避免又生事端,傳出話柄,冊封之事就這麼混過去了,十二月,皇帝先恨恨的撤了廉親王嶽父,在親貴王室中很有號召力的安親王爵位。看看臘月將盡,直到雍正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才將冊封詔書明發天下,冊立嫡妃那拉氏為皇後,年氏為貴妃。二十三日,以冊立皇後禮成頒詔全國“恩款”十二條,總之一應禮儀均有禮部查了典籍,按“祖宗成例”去安排。
又過年了,圓明園早成了冰雪世界,粉妝玉琢,樹枝上掛起了冰淩,建築都裝飾一新,張燈結彩,我笑眯眯的抱著恢複了苗條身材,鑽在溫暖狐狸毛鬥篷下取暖的雪球,看阿依朵氣急敗壞的胡亂扯掉身上花樣繁複的公主禮服,“啪”一聲扔掉大帽子。
“氣死我了!三跪九磕行半天禮原來還要賞戲,一身穿戴沉得壓死人,那些人還能坐得像廟裏的佛像,麵前擺那麼一點點東西還不夠它吃的呢!”阿依朵指指我懷裏舒服得直哼哼的貓。
“又坐不住了!你現在可是和碩公主呢,位份上就差晉‘固倫’公主了,真正的金枝玉葉,說話該避諱點兒,走路也還這麼急腳貓似的。”看著她身邊的宮女忙忙的為她解扣子,取肩帔,我身邊的人也早就熟悉了這位蒙古姑奶奶,給她端來了廚房裏永遠有的溫火膳和熱騰騰的點心。
“你幸災樂禍什麼呀?差一點兒你也可以坐在那裏的,幹嗎不爭一爭?”
“爭什麼?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無尤。”①給雪球撓著癢癢,我一邊示意周圍宮人不許偷笑她吃東西的樣子,一邊自己也笑道:
“值不值得爭,或者以不爭為爭,都是學問呢,皇上是最明白這個道理的……不過我可不想爭,隻想‘無尤’,我就是個沒誌氣的閑雲野鶴性子,和你一樣,隻喜歡逍遙自在。”
“嘰裏咕嚕說什麼呢?要說逍遙自在還差不多……反正皇帝也離不開你,瞧瞧外麵‘藏心閣’的大牌子……嘖嘖,酸死人了,一顆心都藏你這兒了,別的還用愁嗎?”
這下輪到我被嘲笑了。胤禛給我在圓明園中住的地方取名“藏心閣”,正麵臨湖大門匾額“在水一方”,都是禦筆寫好了,交給敕造司做成了,送來要掛時我才知道的,想到這個,不禁歎息:
“眼下雖然如此了,按皇上的性子,憋著氣,記著恨呢,必定不肯罷休的,越是阻著他,他越是要辦到——今後……”
——今後會如何,還真的說不上來。然而兄弟相殘、骨肉慘變,命運受此連累的人天下不計其數,政局一動,官員百姓不得安寧者多,我的位份能否得晉,在其中實在算不得什麼。這樣一想,就幹脆先把這些丟到腦後去,每天讓碧奴帶著幾個小孩和武世彪的兒子小武,阿都泰的滿族夫人帶著兒女一齊到園中玩耍。的3a
雪地追鹿,林中捕鳥,結了厚冰的湖上溜冰玩兒,我還做主把雪球生的人見人愛的小波斯貓送給了幾個孩子——波斯貓也是貢品,尋常大臣家除非皇帝賞賜不能蓄養,就是在王公親貴家也很少見。有小孩子和動物的地方永遠溫馨,而且最重要的是,永遠正經不起來,我就這麼熱熱鬧鬧過了個年,不但胤禛一抽出身就連夜也要過來,十三爺怡親王、十六爺莊親王、十七爺果郡王跟著來了兩趟也樂得在雪地裏跑馬撒歡不可,可西北用兵正值緊要關頭,滿朝官員,連皇帝和理政親王們也幾乎沒有過上年,據說軍機處所有大臣和在“軍機處行走”的辦事章京,年夜飯都是在軍機處賜的。
忙亂這麼久,總該有點成就,雍正二年正月初三,年羹堯坐鎮西寧,嶽鍾麒率部進攻羅卜藏丹津,所戰告捷,取得西北戰場第一次大勝仗。皇帝收到戰報後,很快就於正月十二日授四川提督嶽鍾麒為奮威將軍。
“哎!嶽鍾麒居然打了大勝仗,我瞧的果然沒錯,在草原上第一次遭遇我就看出他是大將之才了!”
阿依朵瞥一眼我捂得嚴嚴實實的腳脖子,嗤之以鼻:“這就是看的後果?——說得自己上過戰場似的,瞧你嬌滴滴的樣子,真打仗的時候還來得及觀看人家怎麼用兵?”
“喂!”多次試探無果,我終於忍無可忍了:“你到底覺得嶽鍾麒怎麼樣啊?老是來找我打聽西邊戰場消息,又不肯承認是在問他,你還是阿依朵嗎?我都幫你打聽過了,嶽鍾麒20歲時由家族做主娶的妻子,沒兩年就疾病去世了,後來一直東征西戰,沒有再成親呢,你想想,名將之後、武藝高強、有勇有謀、英武挺拔……又封了大將軍,你再不打他的主意,肯定會被別人搶了。”
阿依朵皺眉望著遠處:“他們漢人有一種東西,叫‘禮法’……”
“就是傳說中女人被陌生男子摸了一下手就要自斷手臂的‘禮法’?阿依朵你也聽說過那種東西?”我是真的很吃驚。
“哎!嶽鍾麒是漢人嘛!再說我家裏還有個被貶在家的老親王呢!你問我,我倒問你,還能怎麼樣?煩死了……”
阿依朵煩躁的甩甩頭不肯再和我羅嗦,跑出去找馬兒散心了。
嶽鍾麒在西邊帶來的第一場勝利,為雍正二年開了個好頭。
三月初九,青海大捷。嶽鍾麒率軍出擊後,於歸途殲敵二千,使敵無哨探,蓐食銜枚,宵進一百六十裏。黎明,抵羅卜藏丹津駐地。叛軍尚未起,馬皆無銜勒,倉皇大潰。羅卜藏丹津“衣婦人衣”,遁走,擒其母及妹夫等。本日,年羹堯奏報大捷。
羅卜藏丹津既敗,西邊又用了一段時間妥善安置邊防:設立官員,留兵駐守,又調蒙古兵、派滿州兵進駐,將土地交給當地蒙古人居住放牧,分明地界,避免糾紛……雍正二年間,西部大局基本安定,雖後來仍有叛軍殘部偶爾騷擾,有嶽鍾麒在西疆駐守,芥末之眾再也難以形成大患。
胤禛的統治得到了進一步穩定,看似朝局平穩了些。暑熱剛褪,仍然是在南方荷花依舊盛開的秋天,年羹堯安穩了西邊布置,奉命進京陛見,途中,總督李維鈞、巡撫範時捷跪道迎送,至京師,行絕馳道,王公大臣郊迎,當真是風光無限,一時歌功頌德之聲不絕,繁華熱鬧不堪,我卻隻帶著多吉和粘竿處一隊身手不錯的便衣侍衛,悄悄南下了。
“淩兒!你……皇上怎會又準你出宮來?”
鄔先生突然抬頭見到我,驚喜交集。因為又有一項叫做“耗羨歸公”的改革要交給李衛推行,李衛如今升了兩江總督,衙門仍設在南京,在這座百年老宅後花園書房中,我見到白發蒼蒼的鄔先生舉手扔掉手中書冊,瀟灑自如,目光敏銳,精神矍鑠,才重重的放下一顆心。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聽皇上安排我南下的關防時,簡直不敢相信呢,皇上說過不再讓我出宮的……”這是真的,說“居然”,就是這個意思:“我去年就惦記著先生身邊沒有穩妥的人服侍,又怕你一起興就又去哪裏雲遊,再也找不到,秋風一起,突然特別想念江南,心裏一急,就深思熟慮,想盡辦法……居然真的又說服了皇上!”
總算輕輕鬆鬆的身在江南了,而且沒有什麼大事,我可以四處去玩,想想都叫人心情愉快,於是又補充一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皇上沒有封成我貴妃,加上現在年大人進京敘功,年妃在宮中風頭無雙,他總覺得虧欠我點兒什麼似的——我才不像他那樣小心眼兒呢……”
“嗬嗬,那個我也聽李衛講起了,無妨!”鄔先生爽朗的搖搖手說:“若皇上不甚在乎,聖綱獨斷,硬要下旨冊封,也不是什麼難事。皇上登基以來,流言何其多?但皇上要封賞或貶謫的人,哪一個最後沒有按皇上的意思辦?正是因為沒有冊封你,淩兒,足見皇上對你愛護備至,患得患失、投鼠忌器……”
……鄔先生說話永遠這麼深奧。
無意中說出“何苦把我推到風口浪尖上受煎熬”時,我就曾隱約感覺到胤禛受到了觸動,但隻是慶幸,他終於明白了我什麼不想去爭那一口閑氣,而隻願平安是福。像鄔先生說的這麼清楚透徹,我卻從沒想到過。
當下欣慰的說:“鄔先生,我在京城,特別是在皇上身邊,經常想,要是時時能和你說說話多好,總能長點兒智慧,腦子也清爽有條理。現在朝中好多事都一團亂麻似的,還能整日氣定神閑的,恐怕隻有方先生了。”
“青海大捷,革新推行也還算順暢,事事有條不紊,怎麼至於一團亂麻?”
“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被問住了,努力思考回憶著,是啊,好象大局看上去都還算好,為什麼我印象中皇帝、親貴王公、大臣們總是鎖著眉頭,陰沉著深不可測的眼神?
“哎!我沒有那個政治頭腦,但我隻感覺進乾清宮的人沒一個簡單的,還都有很重的心事……鄔先生,你不知道,我本來圓明園住得好好的,可皇上說習慣了讓我伺候筆墨,又在清宮給我安排了一間屋子,你知道的,就是那個乾清宮嘛!”
說到這裏,忍不住要埋怨一下。乾清宮是內廷中心建築,明代十四位皇帝的寢宮,由於宮殿高大,空間過敞,明代是分隔成暖閣九間,分上下兩層,共置床室二十七處。清代皇帝雖不把這裏常設為寢宮,但建築和東西暖閣都沿用明朝舊製,是召見廷臣、批閱奏章、處理日常政務、接見外藩屬國陪臣和歲時受賀、舉行宴筵的重要場所,連皇子讀書的上書房,也都遷入乾清宮周圍的廡房,雍正元年,皇帝還親手把密建皇儲的匣子存放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
“哦?乾清宮怎麼了?”鄔先生嗬嗬笑道。
“那裏太空曠幽深了,安靜人少的時候四處都像有細碎的回聲,晚上點起燈燭,邊角僻靜處,鋪墁金磚的地麵上,總覺得倒映著穿前朝宮女裝束的影子,一抬頭卻什麼都沒有……太監宮女們相信皇帝是真龍天子,能鎮壓百邪,皇帝不在那裏時,一個個連走路都不肯靠近乾清宮走……”
“嗬嗬,明朱棣建紫禁城,已有三百年,自然有不少故事,明嘉靖年間‘壬寅宮變’,萬曆帝鄭貴妃‘紅丸案’、泰昌妃李選侍‘移宮案’,都發生在乾清宮,年歲久了,故事添油加醋或捕風捉影,多少有了些怪力亂神,不過是見不得光的魑魅魍魎而已,何足道哉!”
正要向先生討教那幾個曆史舊案內幕,守在門口的宮女齊聲喚了一聲“李大人”,眼下升官最快,天下側目的全國最富庶兩省總督李衛拿著一摞文書進來,卻為了要不要行禮羅嗦一陣,我不耐煩,站起來也不受禮,直接問道:“狗兒,你今天接我時虛禮都有了,現在也沒外人,就別打花胡哨了,我問你,去年給你的十二萬銀子,你把用途去處、采買東西價格都一一列了帳冊,呈給了皇上,我也看了,開粥廠、遣返補貼土地被淹的災民、采買軍糧和戰衣……十二萬都用得一清二楚,怎麼沒見你給翠兒買的東西呢?”
“這、這……”李衛沒想到我劈頭就問這個,撓起了頭。
“那帳冊是他的主意,卻是我幫著寫的。李衛說,皇上派他來這麼肥的地方當官兒,卻還窮的要主子變賣首飾為他籌錢,慚愧得要死,哪還能自家用,翠兒也是這麼說的……”
鄔先生順手拿過李衛放在書桌上的文書一邊翻看,一邊笑嗬嗬替他解釋著,不知道看到什麼,忽然評論道:
“有些不知就裏的人,以為李衛受重用隻因為他是皇上的舊家奴,謬以千裏!當今聖上是什麼樣的天子?瞧到現在,加上皇上自己,皇上唯一心寬縱的人,就在我們眼前。李衛不受世俗拘束,辦事不拘泥、有奇效,看似處世油滑,而內心赤誠,對皇上絕不假以半分私心,所以皇上才能這樣用他,隻要李衛此性不改,可保一生官運亨通!”
沒頭沒腦又被誇了一頓,還是被平生很少開口誇讚什麼人的鄔先生這麼大力勉勵,李衛搓著手,張著嘴直樂,我卻奇道:“鄔先生看見什麼了?這麼多感慨?”
也拿過那摞東西來看,原來是今天剛到的朝廷邸報、發給各省官員督促實行朝廷各項政令的“廷寄”,還有皇帝批複給李衛的折子以及轉給李衛看的折子,朱筆密密麻麻寫滿了折子邊角所有空白。
這些東西裏麵包含的內容極多,從今秋勾決死囚的案件信息到兩個官員之間有什麼私人關係無所不包,我放棄了,丟下它們,疑問的看著鄔先生。
讓書房四周的人都走遠了,隻高喜兒和翠兒身邊的心腹丫頭景兒兩個人守在門口,鄔先生才問:“皇上今年,斥責次數最多,和給賞最豐的,都有誰?”
因為這話不知道是在問我或李衛中的哪一個,我先答道:
“皇上給賞得最豐的自然是年羹堯,青海一勝,年羹堯晉為一等公,加一精奇尼哈番,從戶部撥銀子二十萬兩給年羹堯‘勞軍’,又封年羹堯之父年遐齡為一等公,加太傅銜,賜緞九十疋。相比之下,衝鋒最前、立下首功的嶽鍾麒隻封為三等公而已。”
“嗯,還有呢。”
“還有……最豐厚的,還要算親貴。平日裏‘舅舅’隆科多所受榮寵備至,最為風光,八爺廉親王也已經食雙親王俸,除了鐵帽子沒得可封了,平時大小節慶、大事小事無不加意賞賜,嗯……自然還有十三爺。”
“那皇上斥責得最多的又有誰?”
“這個我知道,連下邊地方官員都知道,自然是八爺受斥責最多,上諭:廉親王存心狡詐,結黨營私,凡遇政事,百般阻撓,顛倒錯亂,又諭:廉親王所辦之事,皆要結人心,欲以惡名加之朕躬。管理理藩院時,將來京之科爾沁台吉等不給盤費,盡皆逐去,使彼等哭泣而回。管理工部時,凡錢糧應嚴追還項者,竟行寬免。”
李衛一絲不漏的背了幾條,又評論道:“連八爺對以前良太妃娘娘薨逝時過於悲傷,也有明諭斥責說矯飾欺世,前幾天又說‘允禩凡事減省,出門時不用引觀,過為貶損,不按定製,巧取謙讓之名,誑惑愚人,邀其稱譽,懷奸敗法,心跡昭然’,對了!皇上還說八爺負責采買陵寢所用紅土時,折銀發往當地采買,節省運費。上諭‘此特允禩存心陰險,欲加朕以輕陵工、重財物之名也’。”
這些線索看似瑣碎,累積在一起卻實在不是什麼好事,就算是這樣的密室深談,我也斂了幾分對鄔先生結論的好奇,默默無語。
八爺無論做什麼,或奢或儉,或嚴正或寬厚,或高調或低調,看在最痛恨他的人——胤禛眼裏,總是包含著無窮的詭計和禍心,自然要防備到神經質的地步。
但平凡小民、乃至尋常官員,如何能真正理解那數十年艱辛爭鬥下的陰霾,甚至留下的後遺症?他們隻知道,天下聞名的“八賢王”,溫良恭謙、敦睦友族、親愛兄弟、寬待下人,而胤禛,則對這樣一個好人處處挑刺、尋釁斥責、無端訓誡,再聯想起其登基不正的傳聞、將一族叔伯兄弟“迫害”得差不多,以至於氣死太後的事實,換成誰,眼前能不浮現出一個多疑冷血、殘暴無情的形象?
鄔先生溫和的看看我,說:
“皇帝不惑之年才得以位登大寶,要整頓的事情卻太多,心急了些,但八爺黨遲早……是故,受責甚至已經降罪處置的親貴宗室裏,安親王、裕親王、簡親王以及幾位郡王,貝勒阿布蘭,蘇努父子,七十、馬爾齊哈、常明等,還有前任尚書、都統的宗室佛格、汝福等……其實皆為一黨之人,我們都不算了。”
“先生,您是不是要說,皇上最近又放出風聲,開始斥責隆科多和年羹堯了?”李衛發現了我情緒的變化,很機警的聯想到了什麼。
“正是!皇上給你的密折,以及轉給你的幾封密折中,都有疑隆科多和年羹堯‘不純’之語,直隸總督李維鈞、四川巡撫王景瀕、湖廣總督楊宗仁、河督齊蘇勒……”
先生一本本往下放折子,我一本本拿起來翻:“近者年羹堯奏對事,朕甚疑其不純,有些弄巧攬權之景況”,“年羹堯來京,奏對錯亂,舉止乖張,大有作威福事”,“隆科多、年羹堯均非無瑕之器,於奏對之間,錯亂悖謬,舉止乖張,大露擅作威福,市恩攬權情狀”……紅色朱砂寫出的字個個有觸目驚心之效,我平時有個原則,絕不主動聽、看任何政事和文件,所以這些折子我從未見過,看著,不由得讀出聲來:
“近來舅舅隆科多、年羹堯大露作威作福攬勢之景,朕若不防微杜漸,將來必不能保全朕之此二功臣也。爾等當遠之。”
“爾等當遠之……”李衛怔怔的說:“這是在敲打我們臣子啊,皇上這就算放出話來了……”
他腦筋轉得極快,突然像個受驚的孩子般急急的問著鄔先生:
“先生,您剛才是要告訴我們,受封賞最厚的,正是皇上斥責得最厲害的,他們,他們……要倒黴了!”
鄔先生安靜的微微笑著:“不出明年。”
“可是……可是……可是眼下他們正當風頭,到時候一出事,誰,誰能想到啊?”
“風頭太過,自然無以為繼,到皇上再沒什麼可賞他們的時候,這出戲就該散了……皇上敲打你,你就該警醒點,跟他們有任何公私來往,半句話也要跟皇上奏明了,別的也沒你什麼事,冷眼瞧著罷。”
“我不管誰要倒黴了,可是皇上也不好過。”現在才歎出一口氣,輕輕靠到鄔先生身邊,拉著他的手想汲取那冷靜中的力量:
“先生去年給我的方子,實在沒法子做到。酣然一眠,皇上一天能睡兩三個時辰就算不錯了,要皇上開懷一笑,更是難得,你們不是外人,說句不害臊的話,皇上就算夜裏睡熟了,眉心也鎖得緊緊的,揉都揉不開。還有十三爺……”
說到胤祥,不能不想起,今年春天,我都已經忘記了什麼的時候,一朵雪蓮卻同去年一樣,帶著幾千裏外雪山的清寒孤寂,靜靜躺在我“藏心閣”春色滿園的背景中,讓我愣怔原地許久。
“十三爺今年發病,仍在冬末初春,我都知道了,皇上發折子給李衛,我又呈了方子去的。”鄔先生慢慢說道,“但觀其脈案,此象已難根除,虧得十三爺底子好,隻要調養有方,年年都可平安度過,淩兒不要著急……”
“年年?先生你告訴我個準信兒,能再平安幾年?”
連李衛也緊張的看看我,看看鄔先生。
鄔先生平靜的凝望我,沉默中仿佛有些歎息:
“淩兒,隻看各人命運,仿佛世事如棋,翻覆甚易,令人心寒心驚。但退一步看,天道有常,好比夏花繁盛,秋葉凋零,皆自然之理……皇上、十三爺,還有各位‘爺’們既生在天家,生在大清一朝,聖祖之世,一切已有定數。該當的福壽,一樣也短不了誰的;當不起的,硬要強求,反而貽害自身——聽說圈禁中的二爺,已病在不治?”
“對,廢太子胤礽,大約時日無多了……參與了奪嫡之爭的眾位‘爺’們,他也許就是最早去的一個。嗬……”我冷不丁笑笑,在一旁早聽得呆呆的李衛倒被嚇了一跳。
“……紅塵百劫,浮沉誰主?這一場風雲,居然就要從當了幾十年太子的胤礽身上,拉開散場的序幕,一群癡人,爭了一輩子,生有何歡?”
無盡的沉默,我的疑問無人回答。
①出自《老子》上篇道經第八章
另外,雍正二年十二月十四日,皇二兄、原康熙朝皇太子允礽病故,追封和碩理親王,諡曰“密”,雍正帝稱“兄弟至情,不能自己“,親往哭奠。至此,這班皇兄弟開始了迅速的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