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亦風輕輕地摩挲著掌心的發簪，那依偎在一起的兩隻蝴蝶折射著瑩瑩的粉色光澤。
    “蝶戀……”
    為什麼會覺得難受呢？當看到那雙手牽在一起的時候，他竟能感到一股怒火在燃燒著自己。看到她對著那個男人嬉笑怒罵，看到她離那個危險的男人那麼近，他會感到不安，好像她會以另一種方式離開他。
    難道隻是因為那個人是遼國的王子嗎？
    明明說過隻要能夠永遠守護著她就足夠了的。
    孟亦風啊孟亦風，你真可笑。
    似乎心裏有另一個自己在嘲笑著他。
    亦雨已經離開自己，一直以來，他不過是一廂情願地把她當成她罷了。
    你究竟要麻醉自己到什麼時候。那兩個人根本就沒有交集。雖然她們有相似的眼神和笑容。但還是兩個人不是麼。
    就是因為你把她當成亦雨，所以才壓抑自己的感情。因為你知道這種感情，並不隻是單純的兄妹之情。
    哼，孟亦風，你也會自欺欺人。
    原來你根本就不滿足，不滿足隻是在一旁默默地守護著她……
    夢該醒了……
    秦雨在人群裏穿梭來去，尋覓著剛剛一眼瞥到的那個熟悉的身影。
    “這家夥，永遠都是口是心非。”平時冷冷淡淡的，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這不，還不是不放心她自己一個人出門，悄悄地跟在了後麵。“真是大傻瓜。”秦雨輕輕地嘀咕著。可是，怎麼一會兒又不見了呢？
    正當秦雨在大街上東張西望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黑衣人忽的一聲就落在了她的麵前。
    “郡主請留步。”
    “啊，是你……你是……陸……陸……”秦雨支吾了半天也支吾不出個所以然來。
    “屬下陸影。”來人低著頭，淡淡地道。
    “啊，陸影是吧，我知道，你是孟亦風的跟班嘛。”秦雨不好意思地笑笑，心裏卻在對著來人直翻白眼。大白天的穿什麼夜行服呀，又不是賊，多惹眼啊。果然，不少路過他們身旁的人都有意無意地多看了他們幾眼，有幾個還下意識地護住了荷包。
    汗……
    “對了，我剛剛好像看到你主子了，他人呢？”
    “少主命令屬下將郡主安全地帶回去。”
    “安全？我現在不是挺安全的。”
    “少主說街上魚龍混雜，而那個人畢竟是遼國的七王子，郡主應該避嫌，不應和他單獨在一起。”陸影漠漠地答道。“況且若是被居心叵測的人看到以此為把柄，郡主和秦王在皇帝麵前都說不過去。還有晉王……”
    “好了好了，我跟你回去就是了，羅不羅唆。”秦雨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心裏卻在暗暗慶幸，還好孟亦風還不知道那個趙恒就是趙光義的三兒子，也就是她婚約的對象，不然一定翻臉，再也不會讓她去找月姐姐了。
    “那就麻煩你啦。”秦雨笑著對他道。
    陸影一愣，轉而靜靜地望著她。
    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少主還是太子，而他，那時候又在哪裏呢。
    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靜靜地坐在地上，空洞的眼神落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上。髒兮兮的他與繁華而熱鬧的街道比起來，是那麼得格格不入，那麼得刺眼。人們捂著鼻子走過他的麵前，看都不看他一眼，更別說會施舍給他幾個銅板了。若是他還有一些力氣，也許還能偷個饅頭什麼的充充饑，可是他已經餓得動也動不了了。
    “讓開讓開！”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衝入人群，硬生生地辟出了一條大道。
    “啊，是太子。”不知道誰喊了一聲。
    被士兵攔在路旁的人群頓時沸騰了，紛紛伸長了脖子。
    “真的是太子，我們蜀國的太子啊！”
    “聽說太子文韜武略，少年英才呢！”
    他也不由得抬起頭向遠處望去。
    一群開路的侍衛身後，是一輛由四匹白色的駿馬拉著的馬車，黃色的帳簾垂下，讓人看不清車裏少年的容貌。可是他還是能勉強辨認得出，那少年應該與他是差不多的年紀。
    一樣的年紀，一個錦衣玉食，有人簇擁前後，是眾人眼裏的寶。
    一個即將餓死，沒有人會多看他一眼，比流浪狗還不如。
    太不公平了！
    他不甘，他好恨。
    強烈的嫉妒讓他失去了理智，他用全身的力氣，鑽過了侍衛組成的人牆，向那馬車衝了過去。至於衝上去要幹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有刺客！快！抓住他！”
    他還沒有靠近那馬車，就被人擒下了。
    “快說，你是不是刺客？誰派你來的？”明晃晃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殺了我吧，他在心裏冷笑道，難道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是可以讓他留戀的麼。
    “住手。”
    侍衛愣了愣，摁住他的手鬆了一點。
    他抬起頭，望著說話的少年。
    車裏的少年緩緩撩開了帳簾，上下打量起了他。也許注意到那個乞丐也在打量著自己，那雙還略有幾分稚氣的臉上閃爍著睿智的光芒。
    “大膽！”他又立刻被身邊的人壓下了腦袋。
    “你叫什麼名字。”車裏的少年淡淡地問道。
    他沒有回答。
    “聾了嗎？太子問你話呢！”一人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少年皺了皺，勒退了那個侍衛。
    “你餓吧。”少年的口氣竟然軟了下來。
    他一怔，抬起了頭。
    “不甘心嗎？”
    他的眼神漸漸迷茫。
    “誰也沒有權力隨意地剝奪你的性命。如果是我，你大可反抗；如果是天，你更要學會與天爭命。不然，你就是輸給了你自己。”少年微微地笑了。
    他一顫。這個高高在上的人對他笑了，他知道那不是嘲弄與鄙視的笑。那種真誠，就好像在那一刻，他們是平等的。
    “陸影……我……草民叫陸影……”
    之後，他就成了太子的貼身侍衛。
    宮裏的人都說太子是不苟言笑的，喜怒不行於色。這讓他一度以為那日在街頭少年唇邊的微笑隻不過是他的幻覺。可是後來他便知道自己錯了，宮裏的人也都錯了。
    女孩叫亦雨，太子是這麼叫她的。她亦是公主，雖然她從來沒有一點公主的架子，對誰都很真誠。那雙清澈的眼睛，好像看不見世間一切的醜惡，而留在她眼底的，似乎隻有美好的事物。他漸漸明白，是她的平易近人在改變著太子。包括那天太子在街上對他說的，原來也都是她說過的話。
    “陸影，不用這麼拘禮。”
    “陸影，謝謝你。”
    “麻煩你了，陸影。”
    她對任何人都客客氣氣的，而她的身後總是站著正注視著她的太子，露出了讚許的微笑。
    是的，太子對著她的時候才會摘去平日冷漠的麵具，那笑容讓人覺得這個少年不過是個鄰家的大男孩。太子對她的寵溺似乎已經超過了一個兄長所能付出的一切。這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兄妹，好像那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暗淡成了陰影。
    他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因為他是見過太子笑的不多的幾個人之一。為了保護這兩個人，他覺得自己是可以連命都不要的。平等的感覺，隻要曾進擁有過就可以了。以後他的主人，就隻有這兩個人。
    可是那場侵略的火焰奪走了一切。太子不再是剛登基的新皇，成了亡命天涯的少主。而比起國破，他知道家亡對少主的打擊更為巨大。
    當公主離開的時候，他就知道，少主的心也跟著她一起離開了。最初的兩年，用行屍走肉四個字來形容少主可以說是再適合不過了。後來，少主則把那份悲傷封印在了心底，毫不掩飾的則是那種深深的仇恨。
    他一直以為，少主再也不會笑了……
    直到眼前這個女孩的出現……
    “喂，陸影。”
    一雙手在他眼前猛地搖晃著。
    “是，郡主。”
    “你怎麼也喜歡發呆呢。我知道了，一定是孟亦風帶壞你的。唉，你怎麼好的不學壞的學呢。”秦雨連連搖頭。
    同樣清澈的眼神，同樣燦爛的笑容。
    可少主對她似乎卻和對公主不太一樣。
    也不知少主明不明白，他已經不單單隻是把這個女孩當作公主了呢？
    秦雨真想大吼一聲“你當我假的呀”，怎麼一個個的都喜歡在她麵前神遊呢？
    也許是發現了她一臉不高興的神情。
    “郡主讓屬下想到了一個人。”陸影淡淡地解釋道。
    “誰啊誰啊？我認識的？”秦雨頓時被提起了好奇心。
    陸影猶豫了一下，緩緩地搖搖頭。
    “沒勁。”秦雨有點失望，還以為可以聽到些八卦。
    長時間的沉默後。
    “郡主應該知道少主原來的身份吧。”
    秦雨想了會兒。“你是指……孟亦風是蜀國後主的事？”
    陸影點點頭。“難道郡主不擔心被我家少主連累嗎？若是皇帝知道了你與曾經謀刺過他的少主如此接近，恐怕郡主就會一無所有了吧，甚至還會有殺身之禍。”
    “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秦雨若有所思地托著下巴。
    “不過麼……孟亦風說過會保護我的，嗬嗬，所以我才不會操這份心呢。”她對著陸影眨了眨眼，“因為，我相信他說的話。你也相信他，不是嗎？”
    陸影怔了怔。
    眼前的這個人竟有一種可以讓人拋下煩惱的魔力，似乎所有複雜的事情在她的眼裏都變得簡單無比。
    “很像，又不像。”他喃喃地自言自語著。
    “什麼像不像的？”秦雨一頭霧水。
    “少主曾經有一個妹妹……”他不知不覺地開口道。
    “妹妹？親妹妹？怎麼從來沒聽孟亦風提過呢？她叫什麼名字？”秦雨打開了話匣子。
    “孟亦雨。”
    “亦風亦雨，果然是親兄妹呢。那她不就是蜀國的公主了？”
    陸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臉上也不由得略顯憂傷。
    秦雨見他有些失落的樣子，突然想起了他剛才的話。“你剛剛說……曾經。難道……”
    “公主……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秦雨的心一下子抽緊了。“十年前？”
    “十年前宋朝的軍隊攻陷了都城，皇宮也被宋軍占領，到處都是一片火海。公主也在那個時候……”陸影的臉上漸漸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好像又回到了那個人間煉獄。
    十年前，那位公主應該還隻是個小女孩吧，竟然就……她突然明白了那雙眼裏淡淡的憂傷是為了誰。
    “孟亦風……和他的妹妹感情很好嗎？”
    “我曾經以為，她就是少主的天。”
    天嗎？天塌了，人要怎麼活下去呢？秦雨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沉思。
    “再也看不見了……那隻迷了路的蝴蝶……”
    “答應你……隻要你不再離開我。”
    “是你麼？你終於回到我身邊了。”
    “你到底是誰？”
    “這十年裏，我每天都希望自己能回到那天之前……”
    “我要皇位做什麼？不要的東西擁有得再多也不會去珍惜。可偏偏失去的都是我最珍惜的。”
    ……
    原來，他心裏想的一直是她，他的痛，他的悲，他的恨都是為了她。
    一個也叫雨的女孩。
    “陸影，你剛才說過，是看到我才讓你想起了那位公主。莫非……”秦雨咬咬牙，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猜想。“莫非……我和她很像嗎？”
    “恕屬下直言，在剛見到郡主的瞬間，我甚至以為……以為公主沒有死……”恐怕少主也是這麼覺得的吧。所以一開始才……
    “所以他才對我這麼好嗎？”秦雨的心漸漸下沉。
    她是該妒忌，還是該慶幸呢？
    “但畢竟是兩個人不是嗎？世上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所以更不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相信少主也是明白這點的。可是少主對郡主從來沒有變過，這點郡主應該也是感覺得到的。”
    她怎麼會感覺不到呢？而且，又何止是沒變過……
    可是，他叫她雨兒的時候，心裏想的又是誰呢？
    “這十年以來少主沒有笑過，幾乎每一天都籠罩在那一天的陰影裏。是郡主讓少主走出了憂傷，甚至放下了仇恨。我陸影打心底裏感激您，來世做牛做馬也會報答郡主的……”
    “陸影……”
    “郡主請說。”
    “你覺得如果那位公主還再世的話，那孟亦風會更在乎誰呢？”
    話剛出口，秦雨就自嘲地笑了笑，她竟然也會問出這麼幼稚的問題。
    “這個問題讓少主來回答您不是更好嗎？相信您更希望聽到的，是少主的答案，不是麼？”
    “妹妹，這是我用櫻花樹葉做的糕點，嚐嚐吧。”櫻妃微笑著坐在了秦雨的對麵。
    “謝謝你，櫻姐姐。”秦雨默默地吃了起來。
    “怎麼，有心事麼？”
    “嗯，你說什麼？”秦雨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到底有什麼心事？說來聽聽吧。”
    秦雨一下子緩過神來，哈哈大笑道：“我會有什麼心事，開什麼玩笑。”
    “這樣壓抑著不像你呢。”櫻妃擔憂地看著她。
    “我真的沒什麼事，倒是姐姐你，好像不開心的樣子。”也許是心情一樣的關係，秦雨一眼就看出了她笑容裏的蒼白和勉強。
    而櫻妃隻是靜靜地凝視著她，欲言又止。頓時屋裏靜得出奇。
    “妹妹……”
    “怎麼了……”
    “你可不可以……去看看王爺？”她的眼神裏有幾分憂傷，幾分無力，幾分懇求。
    “姐姐你……”秦雨有些驚訝。
    “王爺好像有什麼心事，那天從宮裏回來之後，就一直閉門不出……”
    “那姐姐你為什麼不……”
    櫻妃輕輕打斷了她：“隻有看到你，王爺才會忘記煩惱。所以，就當是我拜托你，讓王爺笑起來吧。”
    “……”秦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那隻手有些涼，秦雨明白，自己即使溫暖了她的手，也溫暖不了她的心。她的心隻裝著一個人，可惜那個人的心卻裝錯了人。
    “我知道了。”
    “謝謝你。”櫻妃淡淡地笑了。
    “妹妹，你知道麼。聽說天地間的靈物要修煉整整一千年才能成為人。人死了，本應去地府轉世。可是過奈何橋就要喝孟婆湯，這樣就會忘記所有的一切。而有些靈魂寧願徘徊人間也不願忘記過去的一切。而它們要再世成人，就需要一千年的時間，這就是千年的輪回。可是時間太久仍舊會消磨記憶，但是冥冥之中，你還是會記得，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你是這麼得愛他，這是埋在心底的感情永遠不會忘記。”
    停了一會兒，她突然問道：“妹妹，你會選擇喝孟婆湯忘記一切嗎？”
    “我……我不知道。”
    “是嗎。可是我想我不會。所以說……如果我死了，就要等一千年才能再見到王爺。你說，到那個時候王爺還會認識我嗎？”
    “一千年嗎……”
    “我不在乎，即使王爺不再認識我，可我還是會在冥冥之中找到他，繼續愛他。”櫻妃堅定地說出每一個字，臉上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秦雨看著她，不由得覺得，至少在這一刻，她是幸福的，相信以後，她也一定會幸福的。
    可是，她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