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王者  第一章 雪寒梅初綻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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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雪寒梅初綻
    “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中奇絕。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骨中香徹……”
    滄寰下了早朝回到宸煦殿時,一向賴床的莊小璃已經起身。裝扮整齊地趴在窗前望長廊外的白梅。滄寰見他搖頭晃腦更兼口中念念有詞,便接口道,“占溪風,留溪月。堪羞損,山桃如血。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別。”
    非煙非離聽到皇帝回來忙打起簾子,一個接過滄寰隨手脫下的貂裳一個為滄寰掃落身上雪。莊小璃跑出來迎接,半道上被桌腳絆了一跤。
    莊小璃身體平衡感極差,三歲才學會走路,平時磕磕絆絆已是家常便飯。所以宸煦殿和太後的長樂宮常年鋪著厚厚的地毯,其他一切坐臥用具及門窗廊柱邊角都雕得鈍圓並以軟料包裹。
    莊小璃跌在地上,打個滾就勢磕頭,算是給滄寰行了禮。
    滄寰看他潑皮猴兒樣,邊伸出一隻手把他提起來,邊哭笑不得地道,“懶得你。”
    然後抱著走到裏間坐下,將莊小璃放在自己腿上,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璃兒今日起得這麼早,要做什麼事麽?”
    莊小璃眼睛立即亮晶晶地,點頭如搗蒜,脆聲答道,“母後請我去品嚐川澤來的鳳尾蝦。”
    莊小璃有許多不同尋常的毛病,比如喊當今皇上為太子哥哥,比如喊皇帝的親母如今的太後為母後——當然,這些也都是滄寰慣出來的。
    滄寰比莊小璃大十歲,在莊小璃五歲被撥來做伴讀時也還是個少年。但十五歲的少年已經擔負起撫養並教導五歲的莊小璃了。滄寰對莊小璃疼愛非常,莊小璃也對他異常依賴。是以滄寰便許他私下裏可以喊太子哥哥。這樣的稱呼從莊小璃五歲一直喊到十二歲。及至後來繼承了皇位滄寰也懶得去糾正他。
    至於母後稱呼的由來——被剝奪了父母手足之愛,所得到的親情隻有來自慈祥的太後和少年滄寰。年幼而敏感的莊小璃見自己最親近的太子哥哥喚太後做母後而自己卻隻能和別人一樣喚太後,雖然不明白母後的真正定義卻也知道這是更加親近的意思。於是異常傷心並因此而大病了一場。滄寰心疼得狠了便去向容德太後求情,所幸容德太後是個不拘小節的人,又確實疼愛莊小璃,便允了。
    年輕的帝王想到那些陳年往事微微歎息,感受著掌下這具小小的溫暖身體,突然有種父親看兒初長成的成就感。
    莊小璃見滄寰不說話隻望著自己出神,以為母後獨請自己令他不高興,又道,“我會給太子哥哥帶些回來!”
    滄寰自然明白他稚嫩的小腦袋裏在想什麼,索性也不去解釋,裝作生氣地對左右命令道,“去長樂宮回稟太後,就說璃兒要吃藥,待早膳後再過去。”
    莊小璃啊一聲,極其沮喪地望著兩名侍女走出去。
    滄寰捏了捏莊小璃皺起的小鼻子,頓時心情大好,朝堂上的不快似乎也一掃而光。便命人傳早膳。
    非煙非離眼觀鼻鼻觀心,心裏默念著,惡趣味惡趣味……然後領著眾婢女去偏殿張羅。
    流水一般的膳食剛剛擺好,先前出去的兩名婢女便回來了,手裏還提著個食盒。打開來,正是一甕色澤鮮亮的鳳尾蝦。因食盒下有炭火煨著,從長樂宮提回來還冒著騰騰熱氣。
    莊小璃歡呼一聲,向自己最愛的美食撲去。
    用完膳,喂莊小璃吃了藥。滄寰又叮囑幾句,便送莊小璃出門。莊小璃穿得厚厚的,外罩一件朱紅披風。披風是由七整張紅狐皮毛內外連綴而成,異常保暖。
    滄寰給他戴上背後的帽子道,“要在母後那裏乖乖的,午膳時去接你。”
    莊小璃乖巧地點點頭,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不舍。走了兩步又退回來。滄寰低下頭,莊小璃湊上去親了親,又親了親,這才跟著長樂宮的四名婢女走了。
    當今天子登基已有兩年,一直沒有立後,後宮隻有兩名妃子。而且這兩名妃子還是滄寰做太子時收的侍姬。當年先帝沉屙,皇子各派蠢蠢欲動,一時多少雙眼睛盯著太子府,恐怕連做夢都在巴望著能抓住太子把柄,好在年老的先帝麵前饒舌。為免有人以此大做文章,滄寰在十八歲之時收了幕僚的兩名女兒為妾,如今已被立為蘇昭儀和許繪妃。
    做太子時不立太子妃可以說年齡尚小,而實際上雲溟國男子十六女子十四即可正式嫁娶。如今,當朝天子已二十有二,不但沒有立後且後宮空虛,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先帝在滄寰這個年紀時已有四男三女,滄寰才隻有一對許繪妃所出的雙胞胎兒子。
    若是在普通人家有一對白胖胖的兒子同時降生必是歡天喜地的大好事,但在皇家尤其是皇帝家卻恰恰相反,雙龍搶珠,兄弟閻牆,是大凶大惡之兆。所幸胎兒是在滄寰繼位半年後降生,不然一定會有人以此搬弄構陷。
    但是,這也給了當朝大臣們更加充分的理由上請自家皇帝速速立妃立後,多衍子嗣——對如今四方清平的雲溟國來說,這似乎已成為最重大的國之要務!
    滄寰將禦案上高高堆起的折子呼呼啦啦全掃到地上,跌到椅子裏生悶氣。
    淩寒渡默默立在一邊動也不動。自前天自家主子親自駕臨太傅府將莊小璃帶回後,隻要不是莊小璃在,便一直保持這種焦躁易怒的情緒,淩寒渡不知道莊家那個難惹的大小姐跟自家主子說了些什麼竟讓向來運籌帷幄、淡定從容的皇上如此失態。想來定也不是什麼好話。
    待自家主子差不多平定下來,淩寒渡開始撿拾散落一地的折子。等掃到被扔得最遠的那本時,一個無比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淩寒渡一頓,立即明白滄寰如此生氣的原因——
    莊恬!
    原來莊小璃的父親也開始加入到說服皇帝立後的行列裏來。看來這上書的隊伍不但壯大連含金量都有所提高。淩寒渡不敢多看便立即合上,也不知上麵寫了些什麼。
    淩寒渡不禁有些同情起自家主子,裏麵有一個鬼精靈卻又不諳世事的孩子需要堤防和保護,外麵有一群如狼似虎,名為忠君其實卻一點不懂皇帝心思的臣子——說起來,除了容德太後竟沒有一人可以體諒安慰。
    淩寒渡剛將所有折子撿起來,禦書房的門便被推開了。敢不敲門就直接闖進來的人天下隻有兩個,一個是今天的事主莊小璃,另一個是半麵妝。事主已經被滄寰送到太後那裏去了,那這進來的人便是半麵妝。
    半麵妝跟自家主子的關係對淩寒渡來說有些複雜——似友非友,似敵非敵。有時兩人可以促膝長談,徹夜飲酒,有時又是純粹的雇傭關係,自家主子出錢半麵妝辦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清清白白,互不相欠。
    但有一點最為清楚的是——主子的一切事情都不瞞著他。甚至包括自己對莊小璃不同尋常的感情這樣極為私密的事。
    半麵妝進來,在淩寒渡手中的一大疊奏折上掃一眼,便很誇張地怪叫道,“哎呀呀~~~原來有這麼多人關心你暖床美嬌娘的人選問題呀~~~這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說著,大咧咧地找張椅子坐下。並朝著淩寒渡招招手道,“淩老弟,要盛德八年的碧螺春。”
    滄寰撇他一眼,也不理他,繼續合目養神。淩寒渡也對此習以為常,就當沒聽見。
    半麵妝拿起桌上一隻倒扣瓷杯遞到淩寒渡麵前,便私自取了本奏折讀起來,卻正好是莊太傅那本。讀到一半時已樂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口裏嘖嘖有聲道,“好個莊恬好個莊恬~~~果然啊,薑還是老的辣~~~”完全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非煙端著半壺剛沏好的熱茶進來,直接澆在半麵妝伸著的那隻手上。
    對於外麵跪著的一幹人等,這突然傳來的殺豬般慘叫,聽在耳裏都不禁嚇得脊背上汗毛直豎。
    戶部侍郎雖才學不淺,膽子卻小,再加上隻有十七八歲的年紀,當下便嚇得瑟瑟發抖,趴在地上道,“父、父親,我們……不如、不如……”
    “閉嘴!”蘇禦史氣憤地低聲嗬斥,大感丟臉。
    方連朔漫不經心道,“各位大人已在此等候一個多時辰,聖上還不召見,恐怕今日是不得閑。不如我們暫且回去,此事改日再議?”
    方連朔曾是太子幕僚,侍奉滄寰時日較長,知道莊小璃在當朝天子心目中的地位。他不願得罪皇上也不願得罪同僚,所以雖在上書之列卻並不強出頭。
    方才蘇昭儀的娘家蘇氏父子出醜,他有意解圍卻並不刻意。
    他說‘改日再議’卻不說‘改日再來’,‘改日再議’是來不來要再行商榷,而‘改日再來’卻是一定要來的,一字之差便將這件棘手的事無限推後,措辭極為嚴謹。
    知道怎麼調度安撫人心,卻從不讓自己太醒目。
    ——總之,這是一個極為圓融又懂得審時度勢的人。
    果然,方連朔話音落地,緊閉已久的房門也應聲而開。淩寒渡恭恭敬敬道,“今日皇上累了,不如各位大人改日再來。”但願你們永遠不要再來,淩寒渡又在心裏加了一句。
    蘇禦史向方連朔遞去感激的一眼。
    幾位大臣紛紛告謝,起身離去。
    淩寒渡看到落在最後的莊恬時,心裏一凜,動了動嘴唇,不語。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突然發現這位老人似乎比三天前蒼老許多。
    耳邊響起輕微的歎息聲,淩寒渡轉頭,非離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身後。非離麵色蒼白,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其他,隻說出“或許……”二字,便沒了下文。
    兩人默默送走那位一生端善嚴謹的華發老人。
    走廊有風吹過,卷落廊外梅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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