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從此無心愛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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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慶祝少主康複,舒覺歡特意在閣中辦了一場華宴,席間觥籌交錯,笑語盈喧,可這一切都被一道突起的劍光劃破。十二個黑衣人破窗而入,十二道劍芒同時刺出,直取上位所坐的舒淺首級。水藍衣衫的公子眸中晃過一縷錯愕,飛快地閃身繞進紗帳,“刺啦”,上好的紗綢瞬間碎為藍縷。
寶藍拍案而起,拿過席間的碗筷便向那些黑衣刺客拋去,細瓷的碗筷所到之處倒真應聲倒下二人,隻是其他人根本不管同伴的處境,隻一門心思取那藍衣公子的性命。
舒淺得了寶藍的啟示,也抓過一雙瓷筷,反手四兩撥千斤地格下了砍來的一劍,又曲指一彈,瓷筷裹著強勁的力道穿喉而過,正釘在後方一位刺客的額心。這樣輕鬆又狠辣的出手好似震懾了刺客們,前進的腳步稍頓,然而僅這一刻遲疑,四麵八方趕來的少主近士已將剩餘的人全部包圍,兵器齊齊亮出,勝敗乍現。
殺手們都遵照職業的原則,寧死不肯說出雇主的身份,但不論是從動機還是殺手身上的細微線索,都很直接地告訴了大家幕後人是誰。舒明和舒雨直覺在舒月閣已無容身之所,於是暗夜叛逃。他們沒有料到舒淺的反擊會這樣快,更沒有想到舒淺能借著舒明的身份利用舒雨聯絡殺手,以自己身家性命為餌,將他們料理得幹淨利落。
二人直逃到漠海的入口,才碰見接應他們的人。這些年來,為了求得少主之位,他們不惜與步天樓暗中交易,這次的殺手亦是步天樓派出的。立於殺手集團頂端的是一位青年,此時他帶了六騎人馬,正漠然地俯視著那兩位敗者。舒明和舒雨隻能看到他漆黑的馬靴,抬起頭,始望見青年俊美如冰的臉。逆光的容顏帶了高高在上的神秘,加上青年渾然天成的冷硬霸氣,讓他們不敢逼視。
“楚……公子……”舒明遲疑著喚出。馬上的人冷冷一笑,翻身下馬足踩上了大地,“二位公子好本事,我不是早勸過莫輕舉妄動嗎。此番鬧劇,生生折損了我十二位幹將。”
他的臉上沒有分毫怒容,隻是那唇角的笑冷得讓人發怵。舒明和舒雨不由打了個寒戰,努力堆起笑臉,“楚公子息怒,是我們考慮欠周。不過這次舒淺也沒能殺了我們,請您跟沈樓主說一聲,我們早晚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就憑你們?”楚連夜的笑容中加上了嘲諷,鳳目一挑道:“你們那三弟的本事大著呢,你們還是等他自己死了再做圖謀吧。不過他死了,也有四小姐坐鎮,我看你們這輩子是沒指望了。”
“那個黃毛丫頭能有什麼了不起?”舒雨輕蔑道。他本就十分不爽,此刻得了話茬,不由得將滿腔鬱結一股腦兒倒出,“我和大哥才是正正經經的閣主之子,那兩個小雜種不過是一個賤妓所生,真不知道父親哪根筋不對頭了讓他舒淺當少主。他們兩兄妹和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一樣,除了臉蛋兒漂亮能魅惑人之外還有什麼能耐,天生的下作胚子,早應該踢到青樓裏去幹回他們祖上的本行兒……啊!!!”
舒雨的話越說越難聽,連夜的臉色也越來越冷,發覺異樣的舒明還來不及阻止,便隻覺臉畔掠過一縷寒光,下一刻身側傳來了弟弟的慘叫聲。
連夜的劍驀然出鞘,電光一般迅捷地斬下了舒雨的左臂,鮮血立時飛濺,成功地截住了未出口的罵聲。那情景讓舒明這個養尊處優的少爺頃刻間流下了冷汗,身子跟著顫抖,喉頭仿佛是被什麼堵住,想要尖叫卻愣是無法發出一聲。
連夜眼底隱有驚怒未平,他的手下們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詫然。他一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這樣的人是天生的殺手,也會是一個成功的霸者,然而追隨了他這麼多年,他們何嚐見過他如此明顯的情緒波動。好在那驚怒隻維持了一小會兒,驤首睥睨著地上蜷縮成一團的舒雨,連夜眼底又恢複了那種千年不變的漠然。他用手中染血的長劍指著舒雨的喉嚨,冷冷道:“我討厭你的聲音,從今往後,你還是不要說話的好。”
“等,等等……”舒明終於從嗓子裏擠出一絲音兒,話語因恐懼而顫抖,“楚,楚公子……沈樓主應該說過,說過要您把我們兄弟倆平安接回去,您如今這樣,會不會……會不會……”
“會怎樣?”連夜的目光瞄向他,舒明瞬間又無法發出聲音了。嘴角再度噙上了那抹冷傲的淺笑,鳳目中仍是沒有一絲溫度,劍光一轉,舒明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覺自己的頸側流下了一股粘稠的液體。“樓主的確說過你們兩個還有用,但就算我沒有完成樓主的吩咐,把你們兩個怎麼樣了,又能如何?你認為樓主會為了你們兩個,同我翻臉嗎?”
“不不不,我們怎麼能跟楚公子您比呢。是二弟錯了,但我們好歹也是寶藍妹子的哥哥,看在這個份兒上您就寬恕二弟這一回吧。”舒明說這話時努力讓目光顯得真摯,一瞬不瞬地盯著連夜的眸子,果不其然在聽到寶藍的名字時,那雙冷漠的眸子裏晃過了一抹深沉到看不懂的情緒。
劍尖一挑還入鞘中,連夜不再理會他們翻身上馬,啟程前淡淡拋來一句:“虧你還知道自己是她的哥哥。和你們玩簡直是浪費我的時間,教好你二弟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我不屑殺你們,不代表別人也是。”
舒月閣少了兩位公子,一切卻還平靜如常,仿佛隻要他們英明的少主沒事,他們就永遠不需要擔心。寶藍仍是練練武,摘摘花,閑下來便跑到白玉樓去找舒淺玩,隻是很多時候都被夜心攔下了,夜心說少主最近迷上了破解珍瓏,看棋時不能受人打擾。
一切似乎都按照平和的軌跡走著,步天樓又接連收複了幾個幫派,勢力更大了,好在仍沒有對舒月閣展開動作的態勢。沈夢白的手段比起厲峰來,隻能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厲峰處事強硬,沈夢白卻擅於權謀。他多用離間出奇之術,必要時會毫不猶豫地派人進行暗殺,他屬下以連夜為首的殺手集團能讓各大幫派的頭領聞風喪膽。
時間悄然走動著,生生不息。兩年後,在步天樓儼然占據了大半個江湖時,沈夢白終於決定對舒月閣出手了。他探聽到最秘密的消息說舒淺此刻不在閣中,舒覺歡又突然中風,生死不明,閣裏依著舒淺走時的吩咐平靜如初,卻正是最脆弱的時候。
連夜接到命令要去漠海阻截舒淺。他們從舒明那裏得知舒淺的病根本就沒有治好,他這次瞞著閣裏人出去,想必是為了尋找漠海醫仙。接到命令後,連夜卻遲遲未動,隻派了一隊人馬去漠海的出入口守備。他一直不理解為什麼沈夢白會對舒淺如此忌憚,隻不過是一個病怏怏的男子,用得著出動他整個集團的精英嗎?相比起製住舒淺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做。
沈夢白預料的沒錯,舒淺的確是去了漠海,隻帶了柳夜心一個人。在茫茫沙漠裏他們成功地找到了醫仙的隱居之所,隻是沒想到竟正趕上老人壽終正寢。當他們破去所有陣法進到沙丘中的小樓時,卻隻看見一名白衣女子跪坐在床榻邊,正為一個長須老人整理遺容。老人麵色紅潤,闔著眼,滿臉安詳,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死去的人。
聽到有人來,女子回首,目光相對的一刻她和舒淺兩個人眼中都閃過一道驚異。那女子赫然是昔日莫問紅塵裏抱著琵琶淺唱哀歌的凝月,舒淺認出了她,她卻仿佛沒有認出舒淺,隻因彼時的“他”還是“她”。
“你們來的不巧,師父他剛剛去了。”凝月看了一眼那對相持的男女便收回了目光,繼續整理著老人的遺體,相比起她麵前的老人,身後那個一臉蒼白的青年倒更像冥魂。
夜心感覺到她扶著的公子身子一下軟了,仿佛一直強凝聚起的力量頃刻間渙散了,她不用側目也知道,她的公子此刻一定又是那種帶有濃濃倦意的微笑表情。
為什麼,蒼天要如此殘忍?他們抱著最後的希望千裏尋來,而這最後的希望竟然還沒經過掙紮便已破滅。
夜心突然感覺,她的心,冷如霜夜,而她的身體,卻仍然固執地撐扶起身邊的人,不肯軟倒。
凝月久久沒有再聽到聲音,於是回頭一看,才發現他們已經走了。她想起剛剛見到的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手摩挲著探向心口,用力一攥揉皺了胸前的白布。
她無法忽略看到他蒼白容顏的那一刻,心底碎裂般的疼痛。
為什麼你要以這樣的姿態再度出現在我麵前?我為了逃避當初你給的悸動,隱逸到了這茫茫漠海,我對師父發誓永不動情,對蒼生都是一視同仁的憐憫。因為我知道我不能愛你,可我卻無法控製與你相守的渴望,我無可救藥地貪戀上了你那短暫的溫柔。我的發間仿佛還徘徊著你的體香,我還會在心底唱你送我的歌,歌聲淒婉,我卻需要微笑,隻因我不願辜負你的用心。
舒寶藍,我以為你是那高貴的公主舒寶藍,所以我們永遠不能在一起。你幫我擺脫了被背棄的痛苦,卻讓我又跌入求不得的墳墓。
而如今,你又出現了,以你真實的姿態。我怎會認不出你,憔悴了那張絕世容顏,去了那身華美裙衣,你依然是你,我愛的風華不會改變。
舒淺,原來你是那傳說中孱弱的舒月閣少主。你為什麼要在我已經可以埋藏心動,平靜對待生活的此刻出現,為什麼……會以這樣支離的病體出現?
轟隆——
一聲巨響將凝月自恍然中驚醒,房頂接連有碎石和灰塵落下,她抬手護住頭部,快速攬過師父的遺體,沒有分毫遲疑地縱身從窗口躍出。在沙丘中連打了好幾個滾兒才終於停下,女子護在懷裏老人除了發絲微微散亂外沒有任何異樣,而凝月本身細膩的肌膚卻是擦傷累累。她親眼看著她隱居了兩年的小土樓轟然倒塌,一群身著黑衣的人自暗處竄出。那群人皆身攜利器,一看便不是易與之輩。
來人快速將她包圍,為首一人站出,高聲問道:“剛剛進了你樓的那對男女呢,快將他們交出來!”
凝月蹙了蹙眉頭,神情不卑不亢,她高高揚起頭顱與那發話人對視,“你們不分青紅皂白就炸了我的住所,擾了我師父的安眠,現在又來問我問題,是該說你們沒大腦還是不懂羞恥?”斜眼一瞄頃刻間已湮沒在一片黃沙下的小樓,“現在你們不是也看到了,我的樓中什麼人都沒有,除非我將人埋到了沙漠中,這無邊無沿的萬裏黃沙,你們倒可以一寸一寸地炸開來看看。”
“你!”
凝月徐徐起身,目光森冷地掃過半圈人馬,以一種屹立之姿守候在老人身邊,“我不知道你們在找誰,我也不想管。我隻是一個手無鬥金之力的醫師,隻願救死扶傷履行我的天職,這紅塵紛爭之事,是一絲一毫也不想沾惹,更不會私藏什麼人白惹禍端上身。”
她的神情倨傲,毫無畏懼,仿佛根本不需求饒,但讓一切順遂天意。她這神情倒有幾分酷似連夜,讓他們無端地敬畏。
“如此是我們冒犯了,醫師小姐,我向你道歉。告辭。”領頭人一抬手,包圍立即解除,所有人都訓練有素地齊結在頭領身邊,一隊人眨眼間撤得幹幹淨淨。
凝月在他們離開後長籲出一口氣。她已經多少年沒再經曆這般的陣仗了,說不害怕是假的,這份臨危不亂強作鎮定的演戲本事,還是她在青樓裏曆練出來的呢。
剛剛調勻呼吸,她轉念一想,這些人該是衝著舒淺來的,而且來者不善。刹那,她的心又繃緊了,回頭看了看師父的遺容,她突然感覺不知該何去何從。
她起過誓言,永不動情,她不能在師父屍骨未寒的此刻便違背它。不在他的身旁,她尚能保持住心中的矜持,她不敢嚐試回到他清冷的眸光下,因為她沒有自信不會再度愛上那份風華。她其實真的很自私,不敢再體味一次絕望,她的生命裏已經出現了太多次背離,她怕了,怕到不敢追求。
舒淺的身邊有那個慧黠的女子陪伴著,同為女人,她看得出她對他的感情;也正因為是女人,愛過他的女人,所以她也看得出舒淺對那女子的依戀。高傲冷清如他,怎會允許自己靠在一個女子身上,如果不是他心中早就將她當做自己。
她在他身畔,永遠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位置,她更不敢,親眼看著他衰亡。那蒼白的麵色與枯槁的身軀,無一不在殘忍地宣布著他年壽難永的事實,與其看那風華在她麵前隕落,她更願選擇與他劃開世界,讓那珍貴的記憶陪她過完這一生。
暖了孤月,醉了凝眸,隻昔日似水溫柔。
冷了相思,誤了春秋,到如今天地悠悠。
去年紅袖舞高樓,君執妾之手,繾綣慢流。
今朝佳偶伴君側,故人反消瘦,恩愛成休……
那首告別過去的曲,竟也很襯如今呢……
漠海茫茫,數度躲過追擊的人,本就羸弱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夜心拉他不住,也跟著一頭紮進沙子中。大漠的夜很冷,寒氣砭骨,他們被追趕的早已迷失了方向,夜來時,也隻能任黑暗吞沒光和熱。
舒淺自幼好強,不管多苦多痛都不願呻吟半聲。他身患寒疾,尤其怕冷,在冬天幾乎足不出戶,此時大漠裏的寒氣對他無異於酷刑加身。夜心當然明白這點,她將身上的裘衣解下,給舒淺細細裹好,卻被她的公子硬生生又披回到自己身上。舒淺冷得連睫毛都在發顫,卻努力對她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你是女孩子,體陰,和我一樣受不了這寒氣。夜心,我的身子你明白,離了你,我根本走不出這茫茫荒漠,今晚這一關你無論如何也要挺過,因為我們都必須活著回去。”
被他的手觸碰過的地方仿佛流過一股暖流,滋潤了她的身與心。夜心緊緊裹著被他拒絕的裘衣,咬緊牙關忍住冷,哆嗦著,也衝他露出了一抹微笑。
他們相依著挨到了後半夜,夜心在半睡半醒間突然被人推起,她睜開眼,看到了一張素淨的容顏。
“是你?”認出眼前人是醫仙小樓裏見過的白衣女子,夜心坐直身,卻發現一向警覺的舒淺竟對她倆的動作沒有分毫反應。
“少主!”夜心輕輕搖了搖舒淺的身子,卻仍然沒有喚醒他,她的腦中驀地炸過一道驚雷,條件反射地去探他的鼻息,可那雙凍僵的手似乎硬是不聽主人的使喚。
夜心怕了,從沒有這麼怕過,從她見到舒淺的第一秒起,她便不再是以前的她了,她會患得患失,會恐懼命運,會怕上蒼收回它賜予人間的這個驚才絕豔的男子。
她怕到,不敢去確認他的生死。
“他還活著。”一根蔥白的手指伸到了舒淺的鼻翼下,替她確認了答案,“不過也堅持不了多久了。”纖細的手指轉而按上舒淺的腕脈,診視過後白衣女子的眉深深蹙起,“他想用意誌力戰勝寒冷,看樣子他真的很努力,不然也撐不到現在。不過他中過毒,會常常渴睡,在這樣虛弱的情況下他根本抵禦不了睡魔的誘惑。”
“能救他嗎?”夜心知道了他還活著,卻轉瞬又聽到了這個消息,她努力鎮定下來,隻問出最有用的一句話。
“你真的要救他?”凝月不答反問。
“是。”夜心毫無猶疑地點頭,“無論如何我要他活著,就算拿我的命來換。”
凝月一時沉默了,直到夜心的目光裏射出焦急,才緩緩自衣間取出一支火紅的花。那花通體赤紅,仿如浴血,遠遠看去就像是一朵燃燒的火焰。“這是大漠特有的火焚花,服下後會讓人周身血液沸騰,仿佛焚燒著肉體一般。有不少人因為耐不住漠夜的寒冷服食了這種花,都無一例外血熱而死,你要救他,便隻有吃下它,用你的血去溫暖他冰冷的生命,他能再續一口氣,而你……”
不待她說完,夜心已劈手奪過那支花。她的眸光帶著依戀的溫軟,細細地描摹著舒淺蒼秀的容顏,手心裏的火色迎風舞動,好似有了生命般,要掙脫這俗世的牢籠。
“因為他是你的主子,還是因為你愛他?”凝月看清了對麵女子眼中的堅毅,那光芒灼痛了她的眼,她自問自己能否為情做到她這個地步,就算能做到,也會遲疑吧。“你還沒有親口對他說過什麼,也許他一輩子都隻會當你是個貼心的侍女。或者,他也愛你,你不在了,他還會快樂嗎?”
夜心笑了笑,抬眼望向夜空,星子明亮,卻不見月光。她垂眸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怎能用公子的命來賭這份不確定。如果他一輩子隻當我是侍女,那就讓我在地府獨自遺憾痛苦吧,這樣他反而不會太難受。如果,他真的會有一丁點兒喜歡我,那就讓我自私一回,因為我自問愛得比他多。”
話畢,她托起那朵花,仿佛獻祭一般仰頭看著夜空,漫天星子投映在她眼中,她的瞳裏刹那迸出了比星子更璀璨的光芒。張口吞下這燃燒生命的火焰,立時體內湧起一波又一波洶湧的裂痛,是什麼在攪動五髒六腑,她一時間有些頭暈目眩,恍惚間寒冷遠去,她仿佛被無盡的烈火包圍。
好……溫暖,溫暖到她想流淚……
凝月從來不知道死亡會有這樣震撼的美,她睜大了眼,一瞬也不敢移開目光。她看著夜心的眼眶中湧出無數顆晶瑩的淚珠,連線般滾落白淨的臉龐,砸在舒淺幹冷的唇上;她看著女子劃破手腕,用自己的血喂哺她的信仰;看著青年蒼白的唇染上血色,修長的眉峰無意識地蹙起,好似在睡夢中有所知覺。
夜心的臉越來越蒼白,身上的皮膚卻泛起一種奪目的薄紅色,她已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隻得將手腕搭在舒淺唇邊,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胸前——鴛鴦交頸一般的相依,這是她長久以來的夢想,也是她生命最後的瑰麗。
“公子……你可知我一直在心裏這麼喚你?不要再寫為別人惋惜的詞句了,你才該是所有人的仰望與歎息。”
“公子,碧海青天夜夜心,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的血液在你身體裏流淌,你承載了兩個人的生命,所以你一定不可以輕易死去。”
“公子……我……不悔……”
一片片碎語到後來越來越模糊,舒淺無意識地喝下了唇邊溫熱的血液,夜心感覺到他胸腔裏生命的律動,滿意地笑了,靜靜地闔上眼。
“淺……不管你將我當做什麼,你是我今生唯一的知覺……”
幾近耳語地說完這句話,夜心開始蠕動雙唇,一縷清婉的歌聲緩緩流溢而出,仿佛回光返照般,歌聲越來越嘹亮,充滿了夢想和希望。
辰星爍,相知相惜又能有幾何?
當流光隕落,忽記起你獨坐西窗恍然如昨。
心事挪,你的存在讓我不寂寞。
著水袖綾羅,隻為你綻放一輩子熱情似火。
何必感歎聚少離多,哪怕我們有一夕快樂,生命便沒有白白獲得。
縱使注定擦肩而過,可否聽我再唱一支歌:
今生緣止,來世承諾。
沒有月光的大漠,你是我眼底最美的顏色……
你是我眼底,最美的顏色……戛然息止的歌聲,轉瞬無蹤的生命,夢中人的呼吸清淺均勻,身子不再冷得發顫,而做夢人的臉龐卻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再也不會感到寒冷,因為紅塵已在身後。
凝月怔立了良久,才蹲下身,觸手撫上夜心冰冷的麵頰。她突然感覺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像柳夜心這樣無怨無悔的女子,的確值得舒淺去珍惜,可是要她犧牲自己去成全他們,她……真的做不到。
“你也是女人,比我更愛他的女人。是否你已經發現了我隱藏起的心思,才這麼放心地選擇麵對死亡,把他交給我?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因為你愛他勝過愛自己。可你知道嗎,我得不到他的,也許這一生一世都得不到。”
一夜寒涼,一夜情傷,作別黃粱,舊夢成霜。當翌日的朝陽姍姍來遲,竟已是物是人非。
舒淺不知道該以什麼表情來麵對,對他來說,夜心的存在早已成了一種習慣。可如今,懷中這一臉平和的女子,那樣安然仿佛睡去,但舒淺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不會再醒來了,柳夜心,從來不會在他麵前睡著。
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她的睡顏會如此可愛。不是每每夜歸時那等待著的溫婉,不是同他奔波時那固執的堅毅,也不是擔心他的身體時緊鎖眉目的憂傷,當然更不是她最常流露出的狡黠,睡著的她,隻是一片靜好,仿如澄淨的藍空。
“夜心……”他喃喃念出她的名字,溫柔裏有抵死的纏綿。修長的指緩緩摩挲著冷掉的容顏,舒淺突然嗬笑一聲,笑聲裏夾雜了哽咽。
他真的讓她等了太久,他以為她會明白的。他從來不認為他們是主仆,他們,一直都是知己的啊,隻有彼此能分享秘密的知己。
可是,她真的不明白,或者是不敢相信,就這樣一路錯過,錯到了天與地的距離。
“傻丫頭,你用命換我這個半死不活的人,真是……太傻了……”
纖瘦的男子更加擁緊懷裏的嬌軀,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兩個人的輪廓,和諧得如同一體。
“我何嚐不想為你梳整紅妝,何嚐不想給你美好的花燭洞房,奈何這不斷憔悴下的身軀,真的,不能擁有這份奢望……我以為你懂的,我以為我們這樣,已是地久天長……”
他俯下身,將唇印在女子幹涸的唇瓣上,一個清淺如風的吻,道盡了所有欲說還休。
凝月安靜地看著這一切,即便她心怡的男子吻落別人的唇,依然沒有言語。她會跟著他,努力治好他的病,不隻是為了心底裏的那份感情,也是替那個慧黠的女子見證他的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