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天意從來高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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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您回來了。”
天色已近黎明,最是昏暗時。夜心沒有多餘的問話,隻淡淡一句例行的問候,便安靜著替她的公子寬衣。
每逢公子夜出時,她都是整晚的無眠,直等到公子回來,她迎上前,為他寬衣放水揉肩。她從不問他事情的成敗,公子願意說了,她就聽著,她隻想消解他一夜的疲憊。
她的公子曾笑說她名字的含義:獨坐孤夜盼君歸,紅蠟成灰心事非。而她也輕笑著回答:那是新婚夜被閑置的新娘,不是她柳夜心。
然而那時,心裏是有甜蜜的吧,隻是甜蜜過後卻總有更多的苦澀蔓延。她明明一直那樣驕傲的,究竟是從何時起開始學會歎息?為什麼,在他笑著解讀她名字的含義時,她會在心裏默道:獨坐空閨也沒關係,隻要讓我有機會,為你燃起紅燭……
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才是她的“夜心”……
“少主您剛走不久,大少爺就來了,我依著您的吩咐沒讓他進來。”
“是嗎。”舒淺躺在榻上,一身中衣雪白,聽到夜心的話後緩緩睜開了眼,“我知道了。”
“那我先下去了。”明白他此刻需要休息,夜心推開門,舉步跨了出去,不想竟聽到身後響起那個萬分熟悉的聲音。
“夜心。”
他在喚她?
她回頭,目露不解。卻隻見她的公子微微一笑,眸光溫柔如水,直似要把她溺斃其中。
“辛苦了。”
刹那,她有了流淚的衝動,然而她仍然眨了眨眼,故作頑皮,“少主才辛苦,和您今夜的經曆比起來,我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舒淺的笑意更濃了,他驟然抬起手將床前的睡簾拉上,身子一放鬆躺倒榻間。夜心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聽出他聲音中的愉悅,“既然如此我要睡了,就麻煩夜心小姐再給我守幾個時辰的門吧。”
夜心含笑不語退出,輕輕替他闔上了門扇,走開房間幾步,才驀然身子一頹,靠著牆壁慢慢滑坐在地。頭倚著冰冷的石磚,她望向遠方漸露的曙光,卻隻覺她的內心越來越無望,連哽咽也不能,因為一切都好好的,根本沒有哭泣的理由。
但……
想起他剛剛抬起手時,寬大的袖滑落,露出的半截藕臂似乎籠著月的光華,瑩潤如雪。
公子,難道你真的沒有發現,你的衣……又寬了?
半年後,寶藍遲遲而歸,滿身的風霜疲憊,連衣裳也處處破損淩亂不堪,但她的臉上卻掛著欣喜的笑,像個孩子一般甜美,惹人怦然心動。
甫一回來,她便拉上醫官直奔白玉樓閣,連一身的狼狽都沒有梳洗,滿眼閃爍著急切。
“我找到天山雪駝的血與極北之地的冰蓮花了,雖然過程艱難了點兒,但好在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果然哥哥是得老天庇佑的。”短短一路跑來她卻已氣喘籲籲,足也不知崴了幾回,“韓大夫,你說有了這些,哥哥就能好了,快拿它們給哥哥治病吧,快呀!”
“四小姐……”年邁的老者被她拉的太急,一時也緩不上氣,“老朽知道的,這就去煎藥,您別急。”
寶藍怎能不急?她日夜快馬兼程,就是為了早日將藥送到哥哥手中,她想看到哥哥健康起來,在冬天過去前,能陪她到園中玩兒一次雪,那是她向往了許多年的夢境。她不知道韓大夫的話有所保留,她不知道那些珍貴的藥材會帶來怎樣的副作用,她隻知道,在那之後七日的清晨,初冬的第一場細雪紛降到來時,她的哥哥終於從纏綿的夢魔中醒來,一身雪白的裘衣,清清泠立在屋簷下,笑看著她踮腳夠樹上的梅花。
“哥!”她驚喜地向他跑去,瞅見他張開雙臂,於是毫不猶豫地撲到了他的懷中,將臉埋進他衣領處細軟的絨毛,“哥,你終於醒了。為什麼我一回來,你竟是昏迷不醒的?是不是我再回來的晚一點就見不到你了?哥,寶藍好害怕,寶藍隻有你,你不要拋下寶藍不管,永遠不要拋下寶藍不管……”
舒淺撫摸著妹妹的頭發,聽到她一個勁地喃喃,不由失聲笑了,“傻丫頭,我怎麼會拋下你?隻要你以後別再不辭而別留我一個人就萬福了。在你找到自己的幸福前我不會離開你的,哥哥保證。”
寶藍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表情認真,“隻有哥哥你是我的幸福。寶藍不會愛上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寶藍會一輩子陪在哥哥身邊。”
舒淺望進妹妹那雙認真的眼,笑容月下新雪一般,皎潔裏透著沉靜的憂傷。
很多東西不是一句誓言便能拴住的,就像父親遠飛的心。我會一輩子守望你的笑顏,隻是寶藍,也許我的一輩子與你的一輩子,不是同等的時間……
“哥哥你看,梅花開得多美啊。”寶藍跑回到院中,站在樹下仰望落雪翩躚中搖曳的梅枝,小臉兒凍得通紅,哈出的熱氣模糊了視線,她揚起手,仿佛想將哈氣揮散。“以前我認為,襯得上哥哥的隻有蓮花,可現在不知怎的,竟覺得這梅花更襯呢。”
舒淺坐在廊下靜靜望著寶藍靈動的身影,耳畔不斷傳來她開心的笑語,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竟覺那笑聲離他越來越遠,仿佛隔世的飄渺浮音。他抬起手,張開五指浸在冬陽下,稍稍眯細了眼,他看到自己的手在稀微的日芒中,竟仿佛透明一般蒼白,分毫血色也無,全然不像一個活在世上的人所擁有的手掌。頭腦中又是一陣恍惚,從他醒來的那一刻起便如影隨形,疲憊再一次爬上他的眉宇,他努力要自己清醒,凝神去聽寶藍的說話聲。
那一晚真似耗幹了他的力氣,這半年臥病在床,咳嗽不斷,但卻從來沒有如今的疲憊,仿佛隨時隨地都能睡去。他究竟是怎麼了,當真如此虛弱?夜心眉目間的憂色他一直看得很清楚,但他從來都不讓她將自己身體的情況傳出去,不論發生了什麼,那都是他和夜心兩個人的秘密。
夢魂不畏關山遠,卻恨咫尺水沉天。
不久的後來,當真相握在他手中的一刻,舒淺苦笑著寫下這一句詩。果然冥冥之中一切早有注定,不應該停留在這世上的魂魄,蒼天終究要收回,縱使他和寶藍多努力,縱使他們不畏關山路遠,雪滿藍田,依然逃不脫命運導寫的咫尺間的劫難。
難怪他終日渴睡,難怪他病好後反而更加虛弱,天山雪駝的血是療傷治病的聖藥,卻獨獨與那稀罕的沉水香相克。沉水香遇駱駝血,會誕生出引人陷入深眠的毒。這道記載太偏僻,很少有人能知,若不是他碰巧想看醫書,又順手拿了他大哥剛剛放回的那本,他有可能一直到長眠於華胥也不明白真相何如。
那珍奇的沉水香是在白玉樓中一位侍女身上找到的,果不其然是他大哥所送。長指輕挑著那害苦了他的香囊,舒淺一個人靠坐在床頭,笑得諷刺無比。
他的大哥和二哥想讓他死,這他一直都知道,隻是他從不曾將那兩個庸才真正放在心上。現在該說什麼呢?他是真的輸給了那兩個庸才,還是輸給了命運?為什麼一切如此湊巧,寶藍找回的藥物,落入舒明之手的醫書,所有的所有都仿佛是蒼天著意的排布,隻為將他與寶藍導上殊途。
真是……困倦哪……
舒淺勾起一抹看淡一切般的淺笑,靜靜闔上眼,第一次不再掙紮任由自己跌落無際的夢魘。
他一直手軟,沒有對他的兄弟過分相逼,但現在看來他們真是禍害,再也不能…手下留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