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子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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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是止了,但連子手背上儼然一道紅腫蜿蜒的傷疤,醜陋如一條吞噬生命的饞蟲。連子又沾了些唾沫忍痛塗抹,似乎認定這樣就可以扼殺饞蟲,或者僅僅將它驅逐出境,也是好的。
易仁安和連子爸蠕動著唇,放心不下,卻沒再說什麼,趕著開會去了。
連子畢竟惦記著母親的癆病,不敢怠慢誤了治愈,急急想多賣幾個蓮蓬便多賣幾個,攢了錢好請城東的張神醫。聽人茶餘飯後的擺談,他的醫術似乎是很好的,隻是恐於戰亂,從不輕易出診。又聽那人稱多嘴的吳管家婆說,他似乎還會些鬼神之術,算天機卻從未差漏。這話就迷信了,隻是仍就有人願盲目作瞎子,私底下仍常常欽羨敬佩。這年月雖不再是吃人血饅頭的年月,癆病竟也是不好治的,希望渺茫,連子卻不願錯過生機。
回頭找劉叔,劉叔卻不在,大約跑巷陌裏抽旱煙去了——那兒常常可以碰到好幾個相同嗜好的知己,煙雲繚繞中便可暫時迷失了前塵往事。
索性蓮蓬一個也沒少。連子隻得蹲下身,就地招徠,一邊細心脫蓬。幹了一半,顯得無趣,又怕脫蓬後飽滿藕白的蓮子易幹,便停了手,拔了地上的花,比著戴到頭上。隨即又將它丟了。
“你戴花很好看,為什麼要丟?”
一句生硬的漢語停駐在身前。連子半抬起頭,見一名俊朗的男子俯下身撿那朵丟掉的花。這男子雖穿著尋常的中山裝,卻是普通人家夢寐以求的好緞料。肩胛是尖削的筆挺,眼神森冷而望不見底,唇上盤有細小的青渣,儼然是剛用上好的胡刀刮去了胡刺,配上豺狼似的眼,顯得年輕而犀利。他手上拿了本子,右手是鋼筆,原來是方才的記者,不知什麼原因折回來了。她恍惚了片刻,才驚覺剛才那番話是對自己所說,隻是吐字雖然清晰,卻一點也沒有漢語轉承起接的悅耳。
她瞄瞄他手中的本子,密密麻麻記著文字,大部分是漢字,其中卻夾雜著日語,相比起來,漢字反而顯得生疏了。連子揉揉衣角,有些不安。
記者把花遞給連子,連子躊躇著,沒有接。“媽說……女,女孩子……不能戴花……”
這話說得有些忐忑,她反倒想起幼年的一樁往事。連子小時曾在殘留的私塾裏上過幾堂課,後頭因為日軍的關係,教書先生隻得閉門,不敢出來,學堂的事也隻有作罷。後頭都是母親趁著氣色好的時候,斷斷續續教她認字讀書。母親什麼都好,隻一點最嚴厲,就是最看不得連子戴花。但凡連子經不住誘惑偷偷摘了山茶花或蝴蝶蘭戴,母親就狠起眼神碾碎花,然後揪著連子的衣襟罰她跪冷得徹骨的青石板,一邊默默地啜泣一邊厲聲道:“你記好了,這殘忍的年代,美麗和溫柔對於女孩子從來都不是必要!”
隻是第二日,母親望著空空蕭索的花盆,眼裏盛滿的叫做幽怨和寂寥。
記者挑挑眉,看著連子愈發沉默的蜷縮身影,有點驚異,將那花在手心碾碎了,不甚在意地任殘破的粉末消失殆盡。他也學著連子蹲在地上,用鋼筆指著連子身後荷花搖曳的西湖,突然笑了:“小孩子胡說什麼!江南是塊寶地啊,尤其杭州城之西湖,月落人間之聖,陰柔之美之極。你們中國不是有句詩,“隻把西湖比西子”,好看的女孩子就像西湖一樣,哪裏不好看,不溫柔了?”
連子不想多說什麼,隻是緩緩搖頭,擺弄地上蒼墨似的蓮蓬。
記著瞅著蓮蓬,也覺得新鮮,便問連子價錢。連子隻顧著搖頭,記者從兜裏取出錢塞進她手心,她竟也不要。記著不怒反笑,捏著她手腕不讓她還錢,說:“你覺得我買不起嗎?”語氣凜冽,透著狠辣。
連子吞了吞口水,頭皮發麻,隻覺得記著捏著她手腕的手如枯槁的骷髏般,當下駭然。雖是如此,她定了決心,顫抖道:“我媽還說……不能和鬼子打交道……”
這下記者是真的震驚了,鬆了手,眼神轉冷。起身,麵色陰鬱,邊狠狠擊掌邊咬牙陰戾地連說了幾個“好”:“這就是你們中國人的骨氣麼?如今的中國,不是早就弱不禁風,不堪一擊了麼?你以為中國,真的還是你們的中國麼?”
連子麵色發白,嘴唇瑟縮,半晌講不出一句話來。記者每說一個“好”字,她就覺得心往下沉一分,直至墜入萬丈深淵徹骨寒潭。傷口又開始火辣辣地疼,仿佛蠕蟲在侵犯血液,齧噬靈魂。
“你叫什麼名字?”連子渾身都在發抖。她似乎諦聽有人如此問她,她似乎恍惚間聽見了自己的回答。
“蓮子……”那記者微眯起眼,笑得很猖狂。他從地上撈起一個蓮蓬,連子沒敢抬頭,也就隨他去了。“這才是適合女孩子的好名字。你們的骨氣呢?不是說不和日本人打交道,現在卻還與我交談。不是說不需要溫柔,取的名字又是和西湖裏的荷花……”
“是連,是沒有草字頭的蓮!”連子忽然衝口而出,一邊聽自己的聲音一邊心悸,可她管不住自己不聽話的嘴:“媽說兵荒馬亂的時代是不需要溫柔的,所以沒有花,沒有草,沒有蓮子,隻有根!”
記者大約是沒想到連子會還嘴的,大約更是沒想過她會突兀打斷他的話再還嘴。剝人皮般的剝蓮子的動作驀然停下,怔忪著向後趔趄幾步才穩住身子。連子是拔高了聲音的,正轉了夏日的盛午,天氣開始悶熱,然而她用咬得很準的平仄漢語,清晰吐露的字句竟如聳立的鐵柱般直衝雲霄。
連子其實有些後悔,但她倏忽又發覺,手背上的疼痛遲緩許多,似是饞蟲漸漸消退去了。
記者乖戾地盯了她片刻,切切道:“沒想到玉女的西湖竟養了你這樣的人,很好,很好!看轟炸的時候,中國人還有沒有這種骨氣!”扔下半截蓮蓬,扭頭便走了。他神情些許不甘,但更多的是陰狠毒辣,握緊鋼筆“窸窸窣窣”地在本子上胡亂記著,同時不住喃喃。他的話語被熏人的熱風吹得支離破碎。
“帝國強……中國軟弱……該殺……轟炸……鬆井……憐香惜玉……不能打……西湖……打壞了可惜……我等享用……不戰自降……殺……殺……殺……”
那“殺”回音被層層推進,一聲一聲愈加貼近地響。“轟炸”“鬆井”,幾個字眼總是突兀在耳邊。連子打了個哆嗦,覺得夏日裏竟如此陰側詭秘,卻又為方才命懸一線膽戰心驚了半晌,才轉念為自己撿回的一條命長吐一口氣,像劉叔吐煙那樣長綿。
那記者塞給她的錢還被攥在手心,方才哆嗦良久,手心早就被攥出了汗,此時紙幣上粘稠一片汗漬,手上也連帶了些銅臭味。連子眼神閃爍幾下,隱約看見自家不堪的烏篷船,隻一瞬的憂鬱,便又眼神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