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華卷  第五十章 錦時(五)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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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我記事至今,遇過的刺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次。
    可是沒有哪一次,我是這樣地無能為力。
    帶著寒光的劍刃,在所有人包括錦時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刺入錦時的胸膛。
    血幾乎是瞬間就湧了出來,泅濕了錦時的黑色鬥篷,他似乎晃了晃身體,那一瞬間我幾乎要以為他可以站穩,可是他就這樣在我身邊倒了下去。
    首先奔過來的是北靜,他一掌擊在那轉身逃逸的刺客後心,然後,才是麵色已經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南門瑾。
    他抱住了倒下的錦時。
    我見過他瘋狂的樣子,我見過他偏執的樣子,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像現在這樣,滿麵驚惶,魂飛魄散。他抱著錦時的樣子像是在捧著一件珍貴的瓷器,明明知道這瓷器即將摔碎,明明知道自己再小心翼翼也無力回天,可是他還是無法放手。
    因為太喜歡,喜歡到了骨子裏,所以怎麼也放不了手。
    錦時的臉色在飛速地蒼白,血不斷地從他的身體裏湧出來,像是要把他僅有的生命力都流失殆盡,他看著南門瑾的眼神中再也沒有一絲戒備,一絲決絕,有的隻是我被我詡為懦弱的留戀。
    我知道,他舍不得。
    他怎麼舍得?
    他那麼喜歡這個叫南門瑾的人,他從沒有暗算過他,即使被他下過藥仍然毫無保留地跟著他去吃東西,即使變成像影子一樣沒有存在感也會老實地跟在他身後,他甚至也可以在離別前的最後一夜甘心躺在他身下,在那柄劍刺進他胸口之前,他也許想著以後見麵的時候要跟他解釋,他也許想著以後可能有機會能回到他身邊,他也許像我一樣,會毫無來由地信賴這個叫南門瑾的人,固執地以為,即使他自身也被卷入大周波譎雲詭的局勢,卻能護得自己周全……
    可是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要死了,他才十七歲,他才剛剛和這個叫南門瑾的人遇見,驚覺自己遇見他之前的人生是一片枯萎,可是他就要死了。
    他沒有以後了。
    他的臉色漸漸灰敗,抓著南門瑾衣襟的手指節泛白,他不是在用力,他已經沒有力氣了,他似乎在和南門瑾說著什麼,南門瑾的耳朵已經越來越近地貼上他嘴邊,因為他說話的聲音已經小到聽不清。
    我渾身發冷,腳下甲板一陣陣在晃,我知道海上並沒有風浪,我隻是……不能接受。
    我仍然記得我第一次見這個少年,他從黑魆魆的天井裏走出,清豔的眉清豔的眼,一抬頭就讓人看見蜀地的青山竹海,風起時波瀾萬重,滿眼都是青色的風青色的浪,一層層直湧上你的心頭來。
    那樣的青繁又嫵媚入骨,隻看一眼,就再難忘記。
    我記得他的懦弱,記得他的退讓,記得他的彬彬有禮少年意氣,我也算計過他,也凶過他,我也生過他的氣,可是這一刻我是怎樣的舍不得,我像是第一次看見別人在我眼前死去,仿佛回到少年時的脆弱,經不起生死離別,卻又這樣的無能為力。
    南門瑾在發抖,他穿著青色漢服,袍袖上用暗金線刺出葳蕤的牡丹,海風卷著濕意打在他臉上,他側耳傾聽的姿勢讓人心酸。
    這個人,他對錦時不好,真的不好,可是對我們來說,錦時隻是一個人,而對他來說,錦時也許就是他所能擁有的一切。
    他沒有朋友,沒有傾心為他打算的父母,沒有英明的君主,沒有光明的未來,他像是生長在黑暗潮濕角落裏的毒蕈,豔麗得傾國,毒性卻可傾城,他那樣渴望能夠像我們一樣站在陽光下,可是他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就已經刺傷所有敢於接近他的人。
    然而,錦時留了下來。
    懦弱的錦時,聽話的錦時,脆弱的錦時,叫著他“小漾”的錦時,總是默默跟著他的錦時,說著“我隻想跟在他身後”的錦時。
    已經就要沒有了。
    南門瑾狠狠咬著的唇,顫抖的手,絕望的眼神……
    錦時灰白的臉上忽然顯出一點詭異的潮紅來,那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錦時抬了抬手,似乎想要觸碰南門瑾的臉,南門瑾垂著眼睛把臉貼近他手掌,他勾唇,似乎想要留給南門瑾一個笑容,可是兩行清亮的液體卻先從他的眼睛裏湧出來。
    他哽咽著,笑著,眼神一點點暗淡。
    他說:“小漾……真抱歉……答應過你……要一直……陪著……”
    他的手垂下來,胸口湧出的血漸漸停止,他的臉色漸漸灰敗,可是他的眼淚一直在湧出來,像是要把沒說完的話都說完。
    他是這樣的舍不得。
    這個叫蘇錦時的少年,他是這樣的舍不得。
    然而一切都已經完結。
    暗紅的血在甲板上漸漸蔓延,海風鑽進人的眼睛裏,似乎要逼迫出深埋的眼淚,我張了張嘴,聽見自己發出短促嘶啞的一聲“啊”,我知道蘇家的藥大都用用毒者的血液配製,這樣才無人能配出解藥。
    要想解毒,除非主人已經死去。
    我認識的,那個叫蘇錦時的少年,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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