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們被一個烏龜打敗了。”帶著瘋狂的偏執神色，這個叫南門瑾的少年這樣斷言著。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竟然被我憤怒眼神看得笑起來。
    “看哪，你竟然不相信…”他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桀桀怪笑起來，水草般長發不時拂到我臉上，帶著大周皇帝規製的上品龍涎香的氣味。
    等等…大周皇帝。
    有什麼懷疑在心底驟然成形，再想到之前他那段關於烏龜的言辭，我不覺眯細眼睛。
    竟然，是這樣的嗎？
    瘋狂地大笑著，南門瑾整個人都在搖晃著：“是啊！你們誰會相信自己敗給一個烏龜呢！你們誰又能打敗我這隻烏龜呢，我什麼都有，權勢，軍隊，財富，我要你們的命還不簡單……真是簡單……”
    “等等，瑾，你聽我說。”我惶急地叫著他的名字，他也似乎聽到般回過頭來神色卻是絲毫未變的瘋狂。
    “你叫我什麼，你叫我瑾？哈哈，你也知道叫我瑾了！你不是討厭我嗎？現在有求於我，你也知道叫我聲好聽的了！你們都是這樣，想求我的時候，自然都叫我瑾，叫我好兒子，我是你的好兒子，說我是你的小王爺，你這樣叫我當然好，我也高興，你也高興…你有什麼不高興的，他是皇帝，隻要我高興了，他什麼都給你，封地，黃金，權勢……你把自己的兒子送上去，換封地，換黃金。”
    我聽出他話中已有所指的人，心中混雜著震驚而一陣劇痛，
    竟然，有這樣的父親。
    竟然，有這樣的皇帝。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喃喃地說道：“瑾，你可以逃的，我們昨天還一起去看燈，我們可以一起去東瀛……”
    南門瑾忽然轉過頭來，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他眼中的神色讓人心疼，那深黑瞳孔清澈得宛如孩童。
    被這樣一雙傾心信賴的眼睛望著，輕易做出承諾的我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看了我一會，唇角忽然開始緩緩上翹，他又笑了出來。
    “逃？逃去哪裏？”
    “東瀛。”
    他像個神智清醒的人般，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安司鳳，我真佩服戚櫻師兄，他竟然可以把一個在戰場上呆了十年的人養得這樣天真。”
    就是我再遲鈍，也聽出了他話中嘲笑的意味，隻能抿著唇一言不發。
    他卻沒有停下那像是嘲諷更像是自嘲的笑。
    “逃，我能逃去哪裏，我去看燈，人群中混雜的禦前侍衛有十七人，十七人有多少，呐，我來告訴你…”他神色緊張地附耳告訴我：“就是我看一個燈，就遇到一個，看一個燈，又遇到一個…我們去吃飯，就是吃一個元宵，就有個侍衛過來看看我有沒有噎到，又吃一個…又來一個。”
    “你說去東瀛，東瀛在哪裏？東瀛打得過大周，東瀛有多少人，有沒有兩百三十萬大軍，他有…”南門瑾嗬嗬笑起來：“他是個瘋子，你知道的，瘋子！”
    他直起身來，修長的腰身左右搖晃著，哈哈笑著：“你看，我也是個瘋子。”
    在這個時候，我眼前浮現的，竟然是十年前京華宴上的那個少年，那樣幹淨的一張臉，那樣冷漠的神色，卻是實實在在的活著的，驕傲的，而不是現在這樣，瀕臨瘋狂。
    南門瑾問我，他說：“安司鳳，你知不知道，五陵賦是誰做的…是我做的，不是無名氏，是我，是我！”
    他所說的五陵賦，是五年前曾經名揚九國的一篇仿漢賦，作者已經不可查，可是當時蘇玦曾經為之幾度暗訪大周，因為他相信此賦出自大周貴族。
    竟然，是南門瑾寫的嗎？
    這樣的才華，這樣的際遇……想必天下人都和我一樣，認為他是九國的世家公子中隻有容貌可取的病秧子吧。
    我不禁黯然。
    下巴被大力拗住，他的聲音冷峻：“安司鳳，你在可憐我嗎！”
    我默然不答，他卻把這個看成了默認，大聲冷笑起來：
    “你有什麼資格可憐我，你是誰，連陣法都不懂的將領，你連一篇像樣的賦都做不出來，你們這些人，這些所謂的名人，算什麼，不過是世俗看見了你們光鮮的那部分，你們有什麼資格得意，你們有什麼資格可憐我，你們這些愚蠢的家夥……”
    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他自嘲般苦笑起來：“不過，百年之後，能留下名字的，是你們這些蠢貨。世人承認的，也是你們這些蠢貨，你們可以罵我是禁臠，而我呢，我什麼都不能做，我連想和你們這而蠢貨一樣都不能……你知道為什麼嗎？”
    靠近了我的眼睛，他逼問道：“安司鳳，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等我回答，他的手指從自己額上眉間劃下，劃過無可挑剔的鼻梁，劃過菱形的淺紅嘴唇，劃過那精致得宛如瓷雕的下巴……
    “你看，就是因為這個…就是因為這張臉。”
    修長的手指，一點點屈成爪狀，指甲幾乎要劃破那白皙皮膚……
    我竟然緊張得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嗤笑一聲，重重地抓住了自己的手。
    “安司鳳，你看，我連不要這張臉也不可能。”
    他抬起手臂，在自己身邊劃了一個圈，笑著告訴我：“安司鳳，我不能死，不能倒下，不能逃……因為這個王府，還奈我保全，因為這個大周的該死的天下，不能有一個瘋狂的皇帝……”
    他瘋狂地笑著，靠在高幾的腳邊，伸手攬住我肩膀，笑得渾身發抖，笑得淚流滿麵。
    笑到最後，他竟然也像當年陷入絕境的我一樣，哭得累了，漸漸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