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不明白，我為什麼怕狗。
    可是如果有人見過當年琅琊王進貢的那隻獒犬的話，就不會奇怪了。
    那是在恒帝之前的明佑四十一年底，地處藏北的琅琊屬國剛剛平定一場叛亂，正是虛弱之際，當時父親是主張明帝往琅琊安插駐兵奪取政權的，並且是朝中主戰派領袖，明帝還未決定是否出兵之際，琅琊國就上貢我朝，彼時正是父親二十七歲壽辰，琅琊王邀請父親去他在京都的王府觀看摔跤，我跟著父親坐在高台上看著琅琊的勇士在校場上展開生死搏鬥，藏北的青稞酒味道清苦，我仍然記得犛牛絨坐墊的柔軟暖和，深夜寒重，玉杯邊緣冰涼。
    截止到“壓軸戲”出場之前，一切都很正常。
    戌時，琅琊王拍拍手，有人拖著下午被打敗的摔跤手上場，然後琅琊久負盛名的鐵甲兵上來團團圍住校場，於是重頭戲出場——三頭餓得眼通紅的藏獒被放出場中，哀嚎，橫飛的血肉，被咬斷脖子的人頭，刨開腹腔拖出的內髒…
    我永遠記得那天燃著的火把，是脂膏和香草紮成的，據說在藏地是用來禮佛的，那樣腥膻的香味，油脂燃燒的氣味，那樣原始而令人作嘔。
    我永遠記得父親端正的側麵，他有著極精致的麵孔，從眉心到下頷都是脆弱的一條線，卻在那樣妖異的燈光下不動如山。
    我已經聽不懂琅琊王最後的那句話，隻能看見他的唇在動，他問父親：“王爺，如果我讓這些本來該死的人去刺殺一個人，成功就赦免他們，你說，會有多大的幾率成功？”
    沒有人知道我的恐懼的，我端坐在那，直到離開，沒有發抖，也沒有求饒，我做到了一個六歲少年的極致。
    也當然沒有人知道，我的脊背上，整整三層內衫全部透濕。
    然而，也沒有人知道，譽滿天下的司鳳公子比所有同齡人都晚一年入太學讀書的真相。
    他們隻是傳，齊安王爺一夜之間脫離主戰派，並促使明帝和琅琊簽下十年休戰盟書，他們還順便傳，司鳳公子獲得琅琊王前所未有的讚譽，得到贈詩說“雛鳳清於老鳳聲”。
    他們不知道，那個不動如山的少年身上，到底背負著什麼。
    這二十年來，每每午夜更深露重，我在夢中驚醒，做得最多的噩夢，就是夢見長著血盆大口的獒犬，撲上來把我身邊的人撕成碎片。
    這種最血腥最原始的恐懼，無人能懂。
    而他戚七皇子，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兩隻巨狼一樣的獒犬，脖子上栓著嬰兒手臂粗的鐵鏈，兩個彪形大漢都拉不住他們，也許是聞到了我身上的血腥味，它們忽然安靜下來，低低地伏在地磚上拱起肩膀，做出進攻的姿勢，涎水從他們的獠牙旁滑到地上，形成一灘暗黃的血跡。
    我沒有尖叫，沒有痛苦，我隻是發著抖回頭抱住戚櫻的腿，我在發抖，努力咬住自己的舌頭，想保持清醒。
    “求你…求你…”我抓緊他的褲子，我站不起來，恐懼像巨石，壓得我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我反複告訴自己“你是安司鳳”，可是沒有用，我已經沒有作為安司鳳的勇氣，我不再是那個一往無前的司鳳，我隻是一個懼怕獒犬的人，我不怕死，可是我怕獒犬。
    兩個櫻衛上來，掰開我的手指，我沒有反抗的力氣，那兩隻獒犬的目光盯著我，那是看著食物的眼光，那樣的目光可以把我的脊椎釘穿。
    手指將要脫離脆弱布料的瞬間，我尖叫起來，瘋狂掙紮著，戚櫻終於動容，伸手抬起我下巴，他的眼神森冷如狼。
    他說：“司鳳，你不是不怕死嗎，現在讓我看看，你到底有多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