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著龍涎香的廂房裏，銅盤裏裝著冰涼的水，因為放在香爐上而變得溫熱，沈二跪在炕上，用絞幹的手巾擦著我的額角。
    我的眉上，是戚櫻用細小的羊毫畫的一枝櫻花，精致錯落的七重櫻，像女子的梅妝。
    “我的皮膚很吸墨，以前被人捉弄在我臉上畫了個烏龜，後來擦都擦不掉…”我被他的動作弄得微癢，笑著說道。
    “那是誰的惡作劇，我想應該是蘇璧吧？”
    我的身體一僵，連他都感覺到了，收了手，擔憂地看著我。
    我勉強地笑著：“沒事，隻是文謙死了之後，還不習慣想起他而已。”
    沈二的眼神頓時一黯：“對不起，我不知道蘇璧的事。”
    溫熱的手巾在皮膚上遊走著，墨跡似乎被漸漸清楚，可是被加諸於那塊皮膚上的屈辱，卻始終不曾減輕一絲一毫。
    “怎麼又哭了呢…”輕微地歎息一聲，沈二攬住我肩膀。
    你看，連他在麵對這樣一個安司鳳的時候，也不再針鋒相對。
    我已經，不是他的對手。
    “我本來就很容易哭，以前還因為這個常常被人笑。”我揚起嘴角：“所以我哭的時候不用在意的，沒什麼事。”
    “這是什麼話…”被攬住肩膀，抱進了曾經敵對的人懷裏：“即使再容易哭的人，也是因為傷心才哭的。”
    心髒像是被包裹在層層絲綿下的瓷器，隱隱地覺得不安，又有被小心翼翼對待的欣喜，我對這樣的感覺很不習慣，不著痕跡地掙開了一點，沈二也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咳了一聲就放開了我。
    他也是隨心所欲長大的人，雖然沈莊內部權力鬥爭不斷，可是身為莊主的他，並沒有養成顧忌他人的習慣。如果別人看見我臉上的櫻花，也許隻是覺得魅惑，覺得刺眼，可是他卻固執地要擦掉。
    可惜，還是擦不掉的。
    文謙在我臉上畫烏龜的事，我不隻跟他一個人說過，我臉上皮膚很吸墨的事，英明神武的戚七皇子也知道。
    “疼…輕點…”我的眉上被擦得火辣辣地，惱怒地推開他。
    “算了，不擦了。”他也煩了，扔下手巾，開始扒我衣服：“先把這身行頭換了。”
    “你幹什麼！”我往後躲，一邊推開他：“你瘋了啊…”
    “難道你還想穿著這身衣服回去，”沈二滿麵憤然：“你沒看見那些人的眼神，都好像要吃了你似的。”
    我攥住衣服，垂下頭：“我沒有別的衣服換，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就算換了衣服，又有什麼區別呢，安司鳳仍然是個男倌，那些人仍然會想吃了我，戚櫻給我換這身衣服是要炫耀，畫在我眉毛上的櫻花是要宣示他戚七皇子的所有權，我們這樣計較這個，不過是跟他一起發瘋而已。
    “對了，可以這樣，我怎麼沒想到呢…”沈二一拍額頭，伸手抬起我的臉：“司鳳你先別動。”
    取下玉冠，額上的發被放下來，沈二拔出隨身帶的匕首，替我把左側的額發削到齊眉，然後手忙腳亂替我把散亂的頭發再綁上去，為此不惜解開他自己頭發找發帶給我。
    “看，有點像落魄的將軍吧…”他獻寶似地遞過來一麵鏡子，鏡子裏麵的人像北鐸人一樣垂下額發，頗有幾分武林中人的風範。
    我苦笑一聲，抬頭看見他期盼的表情，不想打擊他，點了點頭。
    他彎下眼睛笑了起來，可惜未冠的頭發遊絲一般散著，沒了沈莊翩翩公子的樣子。
    “過來，我幫你把頭發綁起來。”我跪在炕上，把他拉到我身上坐下，背朝著我，頗嫻熟地替他綁起頭發來。
    “怎麼我看你的手法倒是很熟練啊…”沈二舉著鏡子，看著鏡子裏我不慌不忙的動作，很是感慨。
    “以前經常和文謙去外麵瘋玩，徹夜不歸，小倌們又不會梳王府裏丫鬟們梳的頭發，所以隻有互相幫忙，你還沒看見文謙給人梳頭發有多厲害呢…”我得意地顯擺著，看見他聽見“小倌”兩字皺起了眉頭，惱羞成怒地扯一下他頭發：“別亂動，影響我梳頭。”
    “唉，我怎麼覺得你有點借機報複啊…”沈二被我扯得咧嘴，恨恨地說道。
    “誰讓你給我梳的頭發那麼醜，”我把他的頭發都歸到頂心，用銀灰色發帶束住，簪穩，握著他頭發，欠身拿來自己被扔在炕上的玉冠，用一根細長銀簪安在他頭上：“來，小孩，安兄讓你提前體驗一下戴冠的感覺。”
    溫潤的月白玉冠，襯著墨黑的頭發，更顯得他麵目如玉，細長眉斜飛入鬢，因為發全部束了起來，酷似女子的桃花眼反而被壓住了，顯得
    英氣十足，頗有幾分談笑間了卻江湖大事的氣勢。
    沈二少爺不願承認我梳得好，舉著麵鏡子左看右看，想要找出一點錯處來，看著看著卻忽然笑道：“司鳳，我怎麼覺得你頭發放下來更讓人想吃了你啊…”
    我短促地“啊”了一聲，發現自己是被取笑了的時候，一拳就揮了過去。
    沈二輕巧地握住我手腕，把我拉進了他懷裏，抱著我的力度不輕。
    “雖然知道會被你推開，可是我還是想說，”未冠青年的聲音在我耳邊輕笑著。
    “快點變成我熟悉的那個安司鳳吧，我已經很想念和你鬥得你死我活的感覺了。”
    是啊，要快點變成那個無所畏懼的安司鳳啊。
    我都要開始想念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