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見到當今天子熙帝，是在京都第一小倌館銷金窟。
    他微服，一身暗黃，袍角繡著龍紋。
    我沒想到他還敢出現在我麵前。
    我隨手抓過架上鈞窯花瓶，撲向祈熙，文謙出手如電，抱住我的腰往後拖。
    “別這樣，司鳳，”文謙呼吸急促地在我耳邊安撫：“連城不會想看到你這樣的。”
    “連城怎麼會看到我這樣，連城已經死了！”我朝他吼，被他抱住肩膀，把頭按在他胸前，我仍然在低聲陳述這殘忍事實：“他殺了連城，他殺了連城。”
    “是的，他殺了連城。我知道，我知道。”文謙也顫抖著，重複著我的話，他吻著我額角：“讓他帶我們走，司鳳，他能讓我們離開這裏。”
    離開嗎？
    跟著這個殺了連城的人嗎？
    花瓶摔碎在地上，滿地的尖銳碎片，我隻要一片，就可以撲上去劃斷那個人的喉嚨，血會像泉水一樣湧出來，我可以想象他驚恐的樣子，我可以想象他死亡的樣子，我們可以把屍體埋在後院的芭蕉下，銷金窟有很好看的芭蕉，不會有人知道的，隻要我們埋得夠深。
    “司鳳，你在幹什麼！”文謙一聲驚呼，放開了我的手。
    就是現在！
    我幾乎是看也不看地抓住地上的一片碎瓷，撲到祈熙身上，一手掐住他脖子，另一隻手上的瓷片已經劃破他皮膚。
    隻差半寸，不過半寸，我就可以殺了這個人，這個我看著長大的人，熙太子，祈熙，熙帝…
    一片寂靜，聽見祈熙的喘息，我竟然看不清這個離我不過半尺的人。
    印象中，他是很乖的孩子，那麼小，瓷娃娃一樣整天黏著連城，恒帝不喜歡他，因為他總是打擾恒帝和連城。
    印象中，他長得很像祈恒，一樣的狹長眼睛，一樣的冰冷氣質，甚至他看著連城的目光，也那麼像祈恒。
    我早該察覺的。
    一個孩子，怎麼會有那樣的眼神，即使祈恒死後連城是朝中唯一的支柱，即使他再喜歡連城。
    那樣陰鷙的眼神，像埋伏的野獸，爪牙鋒利，引而不發。
    我們早該明白的。
    尖銳的瓷片，劃開了皮膚，他正是少年最好的年紀，皮膚光滑像玉，可是他的眼神像一個已經死去多時的人。
    “我一直在等你，”他說：“我知道你會來殺了我。”
    “那你為什麼不自殺？”我朝他冷笑：“堂堂熙帝，不會一把匕首都買不起。”
    他的眼神坦蕩：“因為我在等你…”
    我在他頸側狠狠一劃：“一點都不好笑。”
    文謙走近過來，沒有阻止我，我不相信他決定讓我和祈熙見麵時沒有想過我會殺了祈熙，文謙向來是個讓人看不透的人，至少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設計讓祈熙死在這裏。
    “連城一直很擔心你，”祈熙死到臨頭，還在胡言亂語：“他其實很放心不下你。”
    “是嗎？”我用瓷片的尖端在他傷口裏輕劃著：“他也很擔心你，他擔心你晚上沒有他哄會睡不著。”
    祈熙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但是馬上消失，因為我用膝蓋頂上他腹部：“很好笑，是吧？”
    他顯出一個乖孩子的表情：“不好笑。”
    我用膝蓋碾壓著他胃部，養尊處優的熙帝殿下疼得滿頭冷汗，猶自撐著蒼白的笑容。
    “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殺了連城。”我往上頂，狠狠擠壓他的肝部：“我一直以為，這世界上最喜歡他的人是你。”
    “你說得很對，”祈熙的狹長眼眯起來：“是我。”
    “可是連城最喜歡的，是祈恒。”我笑得開心。
    “司鳳，夠了。”文謙上來阻止我：“他畢竟是祈恒的孩子。”
    “是嗎？”我看他一眼，又轉眼看著祈熙：“你知道嗎，連城也是這樣想的。”
    “你也許自欺欺人的以為，他曾經喜歡過你。”
    “你殺了他，就以為自己對於他來說，是重要的，是無可比擬的。”
    “然而在他心目中，你也隻是祈恒的孩子。”
    “對連城來說，殺了他的人的重要性，比不過祈恒的孩子。”
    “他永遠不會記住你，連城的眼裏，從來都沒有你。”
    有著蒼白麵孔的少年，麵上堅硬的麵具漸漸崩潰，始終驕傲站直的身體也漸漸彎下去，順著牆壁滑下。
    大熙十七年，這個天下的主人，北祈的王，十七歲的熙帝，滑倒在銷金窟的屏風之後，把頭埋在自己的雙臂之間，埋下去，埋下去。
    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