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猊兒住的小木屋，在城郊的一片小樹林附近。
    我遇見沈二時，正是初秋七月。
    江南的樹，葉子打著旋兒落下來，遠山的楓葉紅了一大片，是黃昏了，天暗暗的，樹林是一片颯爽的綠。
    他就站在那一片綠裏，與我對視。
    日暮風起，有竹子搖曳著，一片沙沙的響聲。
    不是風動，不是竹動，是人的心在動。
    他的武侍，從小屋裏鑽出來，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了一聲：“那小子逃了。”
    他轉頭說了句什麼，那武侍不再多言，而是垂手站在他背後。
    他向我走過來。
    他長了一雙屬於江南的眼，煙花三月，十裏揚州，都在那一眼裏。
    要是放在女子臉上，正是橫波美目。
    可是他是沈二。
    他向我拱手：“沈莊唯汜，閣下是？”
    我避開他的眼睛：“鄙姓蘇，在榆樹巷做個大夫。”
    他再拱手：“揚州民間果然藏龍臥虎，沈二就知道，必定有人能查到這裏，所以把蘇大夫的朋友也帶來了，並沒有傷害他。”
    言下之意，要是我找不到這裏來，鄭勇就死在這裏了。
    我回禮：“文謙不懂沈公子的意思，文謙隻是知道張猊兒是沈莊下人，所以來求他幫忙尋找鄭勇。”
    沈二盯著我，眯細了眼睛。
    我明說不懂他的意思，卻是在暗示我知道這件事的底細，事實上，走到這裏，我也猜到了七八分。
    不過，他的沉吟，卻是因為我自稱“文謙”。
    景陽侯蘇璧，字文謙，京都呼之，結綠公子。
    傳說中，自昌平侯姚衡死後，結綠公子棄兵從醫，苦心研究醫術，隱藏形跡，消失無蹤。
    沈二眯著眼看了我半晌，揮手讓武侍把捆成粽子狀的鄭勇扔了出來。
    他還朝嚇呆了的六兒笑：“小兄弟，麻煩你先把你的朋友帶回去，我和蘇大夫有事要談。”
    六兒被嚇得傻了，隻顧著看我，我說：“你們先回去吧，我沒事。”
    於是閑雜人等盡皆驅散，留下沈二少爺和結綠公子，在這茂密樹林中捉對廝殺。
    沈二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這點我很早就知道了，要不然沈莊也不會這麼異常地崛起。
    而我以前的對手也說過，碰上我，是他們倒了八輩子的血黴。
    “我應該見過你。”我先聲奪人地對沈二說道：“在齊安王府的夜宴上。”
    沈二展開一個淺笑，回道：“可是我沒有見過你。”
    果然，這個人的溫文爾雅，平易近人都是留給和他沒有利益關係的人看的。隻是他的利益網實在太廣，才會在整個江湖中都留下陰狠之名。
    “想必是文謙人物平庸，沈莊主看不上眼了？”我微笑著看他。
    他麵無表情地垂下睫毛，這才顯出幾分誠懇來：“是維汜那時太過年幼，不記得蘇兄了。”
    王府夜宴是在十四年前，那時我才十三歲。沈二聰穎過人，五歲便能背誦千家詩，不至於記不住人的相貌…
    我被自己推斷出的他的年齡嚇了一跳！
    沈二一雙桃花眼似乎早已看穿我在想什麼，微微一笑：“蘇兄沒錯，維汜年底方滿十七。”
    我隻覺得背後生涼，未冠之年就有這樣的魄力和手段，是南江湖的福氣，也是北江湖的滅頂之災。遑論北方連年兵禍之下稍微有點血性的江湖人都已經報效沙場，就算是相思門尚在，也未必擋得住在他手上的沈莊。
    他卻沒有注意我的神情，而是繼續說道：“不瞞閣下說，維汜蒙族中長輩抬愛，委以莊主之職，近年來大大小小的風波也經曆了不少，如今江南無事，維汜閑暇頗多，也還真是無聊了…”
    怪不得說南人虛偽，他掌印上位那年一場大清洗，沈莊被架空的管事長老多得要他在瓊州再建一座別苑安置，他還能說“抬愛”，相比他父親沈籬當年在天涯海角力挫莊內高手登上莊主位的喜形於色，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蘇兄，蘇兄…”看我走神，沈二寬容地微笑著叫我。
    “文謙在聽。”我也虛偽地朝他揖手。
    “哦，那蘇兄對維汜的話作何感想呢？”他忽然欺近過來，扇子一樣的睫羽幾乎是在我眼皮下翕動著。
    送上門來了！
    我勾唇一笑，也不躲開：“請賜教。”
    “我說，”他豔麗的薄唇像魚一樣一張一合：“維汜很遺憾，沒能和蘇兄生在同時…”
    我“哦”了一聲，他微側著頭等我下文，眼角那新月般的弧線是魅惑人心的蠱。
    我伸指勾住他下巴，指腹在他臉上輕輕摩挲。
    他的呼吸一滯，斜睨著眼瞪我，喘息著說：“維汜在揚州，就常聽說結綠公子對昌平侯下過手，是…是情有獨嗯…”
    剩下的話，被我用唇封住，在四片唇瓣的碾壓之下，焚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