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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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瑰色的晨光漸漸浸透塵埃落定後的狹長大街,將兩旁公寓樓裏每一扇緊閉的玻璃漸次映亮,連同其中反射出的狼藉與蒼涼。一張張麵無表情的臉從那玻璃裏走過,留下人人相似的略微佝僂而畏縮的背。嬰兒的哭聲不斷響起,又被他們的母親死死捂住。
    時光,仿佛回流到了一九四二,然而它隻是重現。
    清冷的風吹落了遊擊隊長傑吉•費寧的帽子,並使它掉到了街的中央。
    手推車陡然停住,前輪離那帽沿隻有幾寸的距離。蒼白而禿頂中年男子微張著嘴,帶有恐懼地看著傑吉在車前彎下身,拾起自己的帽子,然後他嚴肅而一言不發地回到街邊,男人才敢繼續跟進隊伍。
    傑吉身旁並排著十米一人的士兵。他們的槍口背後是耐不住興奮清早來圍觀的捷克市民。一個懵懂的孩童朝著那支隊伍友好招手,並歡快地笑,被他的母親使勁扇了一個響亮的巴掌之後抱走。不一會兒,有石子擲過去,一個,兩個,最後如雨點般擊向如今淪為囚徒的日耳曼人,那隊伍漸漸混亂,有些人奔逃,有些人停滯倒地。
    波西米亞土地上七百年多民族共存的局麵就此結束。整個日耳曼民族要為希特勒的罪行付出代價。尚未返回布拉格的總統的命令早已隨著軍隊的推進而下達。
    有人站了出來,那人身著西式長風衣,戴紳士帽,身材高大頎長,麵容無比俊雅而有親和力。他舉著雙手,跳上聖約翰塑像的底座,站在高處示意大家停止攻擊。他沒有大聲說話,但是這位官員溫和而滿含深情的目光竟然使大家紛紛信賴般地服從了。於是那條驅逐的隊伍得以恢複秩序。
    傑吉在下麵觀察著,一天兩夜以來他的次要任務便是密切注意這位剛從英國回來的前流亡者——漢嘉•瓦弗拉博士。他要協助瓦弗拉博士的工作,從九號晚間開始便不間斷地清理和驅趕日耳曼人,執行總統簽署的“貝奈斯法令”。
    第一眼見到漢嘉時,傑吉沒有想到這位有名的播音員竟如此年輕英俊。他們在森林中偶爾能收聽到英國廣播幫助捷克斯洛伐克流亡政府辦的宣傳抵抗節目。漢嘉那時化名為“德沃夏克”——一位曾離開故土的偉大捷克音樂家的名字。一次,他的即興演奏《伏爾塔瓦河》幾乎讓所有多年不能聽見民族音樂的硬漢們了流淚。納粹禁止的旋律,納粹禁止的電台,卻是黑暗中人們的渴求。傑吉潛回小劇場時,發現過琳達偷偷收聽這一檔節目。
    他嚇壞了。他從來不讚同她參與到地下活動中,尤其是由英國方麵支持的活動。她默默聽從,卻隻在收聽該節目這一點上又默默堅持。
    “我覺得……我似乎認識那位播音員。”
    被逼急了時,她如此說道。傑吉一笑置之,暗地裏要求劇場老板亨德爾先生看好收音機,否則出了事不僅關係到一個人的性命,而是所有人。
    結果,他不幸預言了現實。
    這次提早的起義傑吉事先並不知曉。紅軍並未打算五月攻下布拉格,隻是美軍已從西麵開到了附近。他能想象,親西方派希望由美軍解放所以迫不及待地發動了起義。但是美軍終究沒有前來,城內被瘋狂鎮壓的事態才迫使紅軍不得不以最快速度展開戰役。
    而劇場裏,無論參與過抵抗的,還是從未知情的人全部被殺,除了唯一的幸存者——琳達。這其中,傑吉懷疑或許某個環節出了泄密者,隻是,他永遠也不能想到琳達頭上去,即使他前天親眼見到她被發現於黨衛軍軍官的家中。因為,他是如此愛著她。那個默默無聲的,天使般可愛的姑娘,他覺得她的眼睛也許是這年代僅剩的純淨。
    漢嘉•瓦弗拉從高台上下來,便立刻被幾個市民圍住了。陽光在他天空般湛藍的眸子裏折射,將可愛的人們全部包容其中,他不由自主露出了溫雅的笑容。
    “上帝呀!漢嘉先生,是你嗎?”
    “是的。米勒太太,我回來了。”
    他熱情地和每一個人擁抱,因為那都是他曾經熟悉的人。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能見到熟人,竟有些難以自禁。
    傑吉踱到附近,目光仍舊嚴肅地注視著驅逐隊伍,耳朵卻在細聽漢嘉與那些人的交談。
    片刻之後,漢嘉脫身回到指揮地點,然後聽取從其它街區送來的情況彙報。
    短暫休息時,傑吉問道:
    “瓦弗拉先生,您從前在這一片兒居住過?”
    “啊,是的。你瞧,對麵那棟三層樓。門前立著棵梧桐樹,其後有小天使浮雕的那一座,曾經是我的家。”
    “請恕我冒昧,剛才那些人是您的舊識嗎?我看見您似乎,在向他們打聽什麼人?”
    漢嘉斂起了笑,他有點兒反感來自紅色陣營的無時無刻的刺探,不過瞬間又恢複親切態度。
    “經過六年多的戰亂,誰能沒有失散的故人呢,你說是吧,傑吉?”
    傑吉笑了一下,隻好不再問。
    這一天的工作井然有序,不似前一天那般忙亂。雖然襲擊日耳曼人的事件時有發生,但至少在這一片區域,保證了驅逐的速度。是的,當下情形,速度是第一位的,必須搶在國際上對德國以及德裔難民做出最終處理之前造成既定事實,把所有日耳曼人趕出捷克斯洛伐克!
    傍晚時分,傑吉終於有空兒回家了。對他而言,那不過是屠殺過後空曠的小劇場,以及他心念的姑娘琳達。
    路上,他與瓦弗拉先生不期而遇。兩人友好地互相問候一下,便各走各的路。
    然而幾分鍾後,兩人終於發現,他們的目的地似乎是同一個——國民大街二十五號。
    “你在那家劇場工作過?”
    漢嘉相當驚訝,甚至是驚喜,他迫不及待地打聽。
    “瑪麗•伊莉莎女士,請問你認識這個人嗎?”
    傑吉思索幾秒,肯定地道:“不,我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漢嘉心中失望,不過仍然微笑掩飾。
    “傑吉,你是哪一年到那兒工作的?”
    “一九四二年。海德裏希被刺殺後,我家附近的村莊遭到納粹報複屠殺,我當時已經參加了地下抵抗組織,於是被轉移到布拉格來做工。”
    “那麼,以前的演員們你知道麼?伊莉莎女士從前是這家劇場的一名演員。”
    “很抱歉,瓦弗拉先生,我並不了解。”
    說著,他們來到了劇場大門前,它敞開著,鑲嵌在掉了漆的沉重木板上的鐵質浮飾鏽跡斑斑,粗看過去,會以為鐵鏽痕跡拖曳到了地,然而漢嘉蹲下了身,迅速發現,那是幹涸的血!
    他瞬間變了臉色,回過頭,傑吉已經了然於心地對他解釋:
    “起義的那天晚上,這裏發生過一場屠殺。所以這片街區最終沒有起義力量。”
    “有人活著嗎?”
    漢嘉的眼睛裏失卻了那慣常的溫和平靜,它閃著光,裏麵似乎還有一絲痛苦。傑吉發現,兩天來自己以為這個幾乎毫無缺點的人,完美的人,原來這麼容易便暴露了他的緊張。
    傑吉搖了搖頭,自顧走進去,而漢嘉在身後跟著。他不知道瓦弗拉先生如今跟進來這家幾乎沒有活人的劇場有什麼意義。
    電沒了。
    傑吉掏出手電,然後進入小工作間燃起一根蠟燭,端著燭台出來。現在,他要環視周圍。那天所見的鮮血淋淋已經不見了,屍體也不見了,他的臉抽了一下。琳達,我怎能留你一個人麵對這些!是你清理了他們嗎!
    他再也無心理會茫然杵在那裏的漢嘉,匆匆走進後台。
    空曠的,巨大的寂靜這一刻讓呆立的漢嘉有點兒窒息。都死了。誰還能知道伊莉莎夫人和琳達的下落呢?滿世界,該到哪裏去找他的金紅色頭發的小姑娘?她還活著嗎?他想起當日垂死時靈魂出竅的所見,內心湧起一股難以抑製的苦澀潮水不斷往上衝擊。
    敲門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漢嘉站在那裏,手握成拳抵著牆壁,極端失落,直到他聽見傑吉不斷大聲的喊叫:“琳達!琳達!”
    他猛地一振,走向那個聲音。
    傑吉在撞門,門終究開了。琳達被吵醒的一點兒意識掙紮著撐過去打開了房門,然後便失卻力氣昏倒在地。
    “天呀!這麼燙!”
    傑吉背起了瑟瑟發抖地蜷縮在毯子裏的她,跑出來發現漢嘉正擋著道。
    “對不起,瓦弗拉先生。我的女朋友在發燒,我得送她去醫院。”
    對方的視線試圖繞過他寬厚的肩膀,但無法瞅清那個她。
    “帶她去我們的醫療室。”漢嘉決斷道。他擁有這個權限,而傑吉沒有。如今的醫院,可以想象必然是傷患滿地,而難以找到醫生和藥品的。
    琳達,琳達,這個名字普通而甜美。可是,你究竟是不是她?
    漢嘉站在臨時病房的門口,遠遠望著窗邊的床鋪。傑吉守在那裏,醫生已經為他的名叫琳達的女朋友打了退燒針。這個小夥子多麼癡情啊。他的手一直握著那個女孩的手,他的目光一直凝視著她。能活到戰後並且團聚的一對情人,是多麼幸福。
    漢嘉咳嗽了兩聲,走進來。
    傑吉回過頭,充滿感激地望著他。
    “謝謝您允許我帶她來。”
    漢嘉微笑回應,他有些心虛,麵對著小夥子棕褐色的眼睛,他不敢將視線過分偏過去瞅那個女孩。然而,他的大而化之的目光已經不由自主地捕捉到了她的發色,那罕見的燃燒一般的顏色,雖然與記憶中的些許不同,可是,記憶難道不會褪色嗎?
    他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希望,這種希望一定表現了出來。因為傑吉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探究,充滿警惕,以致深深陷入思緒中的他不由得意識到,他無端感到泄氣。
    他拉過一張木凳子,坐了下來,上身微微前傾。
    “老實說,傑吉,我要找的伊莉莎女士有個女兒,也叫琳達。那位女士是我的恩人,曾經救過我的命。而我的父親,是琳達的教父。我不知道你的女朋友會不會是她。”
    傑吉思考了半晌,那股警惕稍微減退,但也並未減退,它隻是更深地隱在了瞳孔深處。
    “如果的確是她,我替琳達感到高興,能找到一位故人。要知道,琳達是個孤兒,從我認識她起,就發現她異乎尋常地孤單,以及,某種說不出來的憂傷。當然,戰爭時期像這樣可憐的孩子很多。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想說,她是不同的……”
    傑吉詞窮了,他形容不出琳達的幽靜,悲忍,和無比動人的純潔。
    “我明白。我看得出,你是這樣愛她。”漢嘉替他說道。
    “我能否問,您的父親現今在哪兒?如果琳達是他的教女的話,我想,在我們結婚之前,也許我需要去拜訪的。”
    漢嘉沉默了。這個小夥子明顯在急於宣示自己的所有權。他眯起了湛藍的眸子,唯有這種神態時,極其熟悉他的人會發覺他的溫和背後隱藏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尚未接話時,琳達突然劇烈喘息,像是被夢魘遏住,如此痛苦不堪的破碎而低啞的聲音,叫人聽了格外心疼。
    傑吉早已背過身去,他抱著她的頭,但是絲毫不能減緩她的難受。她意識不到自己在哪裏,她隻是深深地墮入那無底黑暗中,無法自拔。
    漢嘉有些微的經驗。一路上跟隨蘇軍先行往布拉格進發時,他到過集中營,那裏奄奄一息的昏迷者不少都是這種表情和哀聲。
    但是他無能為力。這是心靈的疾患。親曆過死亡,親見過血腥屠殺的人,這種傷痛也許一輩子也難以消逝。而且,有些幸存者當天就自殺了。
    他站起身,手掌壓在傑吉的肩頭,以示安慰和鼓勵,然後結束了這次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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