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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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晚,漢嘉都在惦記那個少女。他情不自禁地來到病房,瞧見傑吉的背影,又悄然離去,如此反複多次。
    第二天,他和傑吉的臉上同樣疲憊。
    伏爾塔瓦河邊發生了嚴重的濫殺日耳曼人事件,漢嘉派傑吉立即前去處理。休息時間,他再次不由自主地來看她。
    他端詳著她的容貌,她是似曾相識的,但也不能排除這是自己急切的心理作用。她的眼睛緊閉著,如此他便無法找見透進她靈魂的窗子。
    連日高燒使她的嘴唇幹裂得可怕,臉頰深陷下去,不過她此刻是平靜的,睡熟一般,沒有被噩夢糾纏。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額發,凝視著她。
    “你是她嗎?好姑娘。為什麼我覺得你是她?可我又不希望你是她。我希望她活著,幸福。而你看起來非常不幸福。你痛苦極了。你的男朋友會照顧好你麼?如果你是她,我可以放心地看著這個小夥子帶走你,給你幸福嗎?你知道的,我父親從來不是你的教父,那隻是因為我的緣故才替伊莉莎夫人解決了一次難題。有時候我覺得,我對你負有的關愛甚至不遜於你媽媽。海蒂說,我在乎你超過任何人。她指責我虛偽,我多麼虛偽啊,我的確虛偽,以至害了人。琳達,我該怎麼辦?如果再次遇見琳達。”
    她呻吟了一下,仿佛感知他的話。
    他湊近一些,注視著她微微闔動的眼皮,心情難耐,然後他望見它們緩緩張開,露出純淨透亮的銀綠色眼瞳,像不被陽光眷顧的幽靜湖水,他的心猛地一跳。
    她沒有多少意識,她的視線模糊,虛幻的夢境裏出現了多年前的湛藍色天空。這天空漸漸融進某個人的眼睛,那人躺在床上,慘白、奄奄一息,但是對她微笑,想要安慰她。
    她皺著眉,眼淚漸漸湧出來。
    “……你也會死的嗎?”她說。
    他不能言語。
    於是她閉上了眼,繼續昏睡。
    他的眼眶正變得潮濕,他的心在發抖,這是喜悅還是悲傷,他不知道。他壓製著情緒,因為身後的腳步聲已越來越近,他轉過身麵對著這個人——她的男朋友,她的守護者。
    他的空寂的眼睛已然有了不同往日的神采,那是一種複活。他無視對麵這人略帶敵意的質疑目光,不解釋半句,擦肩而過。
    初次見到那孩子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呢?
    漢嘉•瓦弗拉深吸了一口煙,吐出憂鬱的暗藍色煙圈。
    那一日的天空多麼陰霾,如同整個蕭條的三十年代。而他的父親便是一個妄想與不景氣的經濟博弈的可憐人,輸掉了全部體麵的生活。
    當時整個歐洲都在痛恨這場可怕的金融黑洞,同時也恨著席卷金錢的猶太人。他說不清,是否有一絲這樣的緣故,才會如此迅速地與反猶的日耳曼姑娘海蒂戀愛。
    在查理大學法學院,漢嘉是剛入學新生中的出眾者,聰明,俊雅,彈得一手好鋼琴。家庭變故曾使他沉悶,而音樂沙龍的大提琴手海蒂那樣熱情體貼,她既漂亮又直率,尤其是,相當理解他的不幸。
    當他們全家,實際上也隻有三口人,從華麗的大房子搬到僅剩的一處公寓產業時,不得不接受出租空餘房間來維持像樣的開銷。
    他記得,母親提的唯一條件是,要租給正派人。而鄰居介紹來的第一位房客,卻是位美麗優雅,但並不一定那麼根底清白的寡婦——至少她當時聲稱自己是寡婦。
    馬車載著一身黑衣黑紗的伊莉莎夫人和她的女兒琳達停在了法國式的赭黃木門前。天氣那樣陰沉,冷颼颼地吹著快入冬的風,梧桐葉刮呲、刮呲地響個不停,一片一片地落下,每一片都從祈禱天使浮雕仰望著天空的石臉旁滾過。
    伊莉莎進去了許久,穿過透氣不佳的狹長過道,兩英寸的鞋後跟緩慢而優雅地踏響整棟快要失去生機的老建築。
    琳達似乎被媽媽遺忘了,站在樹下瞪著眼睛打量天使斑駁的臉,以及歲月衝刷出的深黑印記,一道一道順著眼窩漸漸淌下來如同眼淚一般。
    她被媽媽打扮得幹淨整齊,但像隻小黑烏鴉。羊毛呢的黑色套裙,黑色長襪與嶄新的黑皮鞋整個包裹了白得近乎透明的小姑娘。
    漢嘉如此深刻地記住了這一天,恐怕要歸於小姑娘的頭發。
    他從學校回來,許是空氣太陰冷,他單手攥成拳擱在嘴前嗬氣,迫不及待要進門尋求溫暖的爐火。如果沒有那麼強烈的視覺對比,他也許不會留意到琳達,更不會停下腳步。
    沉鬱的天色使布拉格美麗的紅瓦也晦暗無比,一如每個路人的表情。黑黃的牆壁,黑色的衣服,鉛灰樣的樹幹,連腳下的青石板也泛著無力的冷光。然後,他看到一團妖冶似火的頭發,亮眼奪目地占據這片逐漸冷卻而蕭瑟的世界。那顏色既不是紅,也不是金,而像熔爐裏的液態金屬一般絢麗迷人。
    他走到她身邊停下時,她正仰著頭看天使。霎那間她的比天使更漂亮的清澈眼睛與他的湛藍色眸子四目相接。
    那一刻他相信自己見到了最純淨的波西米亞水晶,極淺的銀綠,透徹得仿佛可以掉進全世界。王冠上的寶石也要黯然失色。
    他的雙手分別支在微曲的兩隻膝蓋上,俯身看著這個同樣對自己充滿好奇的小姑娘。
    “琳達——”
    女中音般甜美而中氣十足的呼喚自門裏傳來。於是他知道了她叫琳達。
    他微笑著朝她伸出手,她咧開嘴笑了,兒童的直覺往往能迅速判定是否要信任一個人。於是,她被他牽住了手,那雙大手柔和、有力,充滿友愛。隨後他們一同跨過那道足有她小腿高的門檻。
    對七歲的琳達來說,媽媽也許更像一個幻想中隨時會旅行歸來的女王。她時常去維也納,把琳達獨自丟給臨時托付的愛罵人的鄰居大嬸米勒太太。既然如此,她為何要帶著琳達從維也納回來布拉格呢。其中緣由,漢嘉永遠也沒能搞清。而每當伊莉莎回歸,簡直如同節日盛事。漢嘉見識過這個女人使勁親吻琳達的模樣,仿佛全世界隻剩女兒一人般地熱淚盈眶,讓外人看了不免既感動又莫名其妙,甚至他一度覺得,伊莉莎對琳達的愛有些戲劇化的神經質。然而一段時間之後,這個女人依然外出如故。
    所以琳達多數時候非常孤單,與許多失去父親而僅有一個忙碌母親的孩子同樣。她的孤單不引人注意,卻又隱約藏著不同,猶如背陰麵的湖水,她靜靜地淌在不那麼明亮的地方。如果你主動投去光亮的話,就會看到驚人純淨的反光,仿佛她是一種力量,隱隱地沉溺與吸收空氣,陽光,植物和昆蟲。
    在那幾年裏,他便是她生命中一縷無意識的光,溫柔地注視和陪伴著她。
    漢嘉不知道琳達為什麼這麼喜歡聽自己彈鋼琴,一次兩次發現她躲在門外探著腦袋傾聽後,他大方地歡迎她隨時來做自己的小聽眾。而這個小聽眾,比任何一位高明的聽眾都要投入。她盯著他飛快躍動的手指,或者說盯著修長有力的指下麵彈跳的光滑琴鍵,如同盯住某種有生命的東西,眼睛裏迸發的光彩是別的小女孩見到鑲滿珠子與花邊的精美娃娃時才有的。
    起初他沒有發現,在某個不緊不慢的停頓間隙他翻了一頁琴譜,眼角的餘光不經意掃到她閃著光的眼神。
    她站在距離他的右臂不到一米的地方,身後是適合兒童坐的木頭矮凳,但她自動站了起來,並且絲毫不幹擾到他。她站得相當矜順,幾乎沒有存在感,雙手交疊在深藍罩衣的兩隻兜子中間,脖子略垂著,又不自覺地伸長,如果你不看見她瞪大的眼睛,那就要錯過那對寶石裏無與倫比的歡喜呐。
    他勾起唇角,繼續把曲子彈完,腦中微微走神。這個孩子多麼甜美,這幾乎是一種天賦,而非人為的教養。因為他看得出她的甜美並不以討人喜歡為目的,反而顯得過於安靜,卻又無比自然和純真,一點兒也不壓抑。白皮膚的小孩許多都長得漂亮可愛,性格不活潑的話,她就不會格外出眾。但她果真不出眾麼?她不聲不響地站在那裏,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歡喜不是已經叫人心裏無比愉快?她隻是不會令所有人都關注她而已,但她從第一眼起就極其討了他的喜愛,那是一種罕見的既柔順又不可抗拒的力量,他隱隱這麼覺著。
    “它是活的。”
    她如此形容黑白琴鍵。
    他不由得發笑,耐心地為她解釋,敲擊每一件物品都會發出聲響,而且音色各個不同。
    他的指骨敲了敲黑色琴蓋,那彈性木頭便發出有質感的聲音。
    她也用指尖輕輕敲了敲,卻幾乎聽不見響。
    “所以,它不是活的。它隻是反應我們自己的行為。”他略微俯下身,溫柔注視這個缺乏與大人溝通的小姑娘。
    她眨了眨眼,長睫毛下的清澈竟使他第一次懷疑自己的理性邏輯是否也值得審視。
    “可是你讓它活了。”
    她無比快活地笑,咯咯的聲音很好聽,兩排細白的牙全部展現無餘。他隻好讚同她對這個世界模糊的感性認識,因為她的認識那樣美好,每一件事物都不是冷漠的,毫不相幹的,而是生動的,活的。
    後來他開始教她彈琴,但她的耐性不比同齡孩子更多一些。她隻對“活”的東西感興趣——本沒有生命而被賦予了生命的那些。比如他的音樂,她總說是“活”的,而她自己彈出來的難聽噪音,她說是“死”的。
    她彈琴的時候,天生華麗耀眼的卷發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彈跳。它們沒有被編成漂亮的小辮子,除了捆綁於後腦勺中央的藍色絲帶之外毫無虛飾,而是一縷一縷地相互有些糾結,張揚在腦袋後麵顯得蓬鬆又似乎亂糟糟。
    他不由得惋惜。
    伊莉莎女士沒有時間把琳達打理得精致一些。她擁有一個比天使都可愛的孩子,卻沒能使她長得不蒼白瘦小,也沒能充分展露她的漂亮好讓大家不由自主地關愛她。
    同時他又覺得幸運,如此琳達便不會被大家寵壞。這樣一顆純天然的水晶,隻在他的關注之下。他獨占了她全部的依賴。
    琳達值得驕傲的頭發未給自己帶來好運。學校裏的修女不喜歡她,作為路德教派的孩子,她隻是個固執寡言的小異教徒,尤其她的頭發,罕見的燃燒一般的顏色會讓人聯想起生命的欲望,這簡直與禁欲主義的虔誠羅馬天主教徒作對,無論修女怎樣粗蠻地梳理也沒法使她的卷發屈服,它們依舊不聽話地張狂在她漂亮的腦袋上,於是她被暗地裏稱為“魔鬼的孩子”。
    這種不喜歡在關於伊莉莎的流言蔓延開來後漸漸變成了極度的憎惡。
    時節已是初春,誰知又下了一場厚雪。
    他看到的時候打架已經差不多結束。他向她跑過去,就聽見倉惶逃跑的幾個孩子仍然留在她身邊的充滿不屑的大罵聲:“野種!”
    無知孩童的聲音飄蕩在白色空氣裏揮之不去。他們也許不明白這有什麼詳細含義,但他們從成人的風言風語中聽到過,也看到過鄙夷的神色。
    他絲毫不想探尋什麼真相,他隻在乎她會多麼難過。
    她摔在煤堆裏,手肘和膝蓋部位的衣服都刮破了,頭發上的絲帶,以及手套早不知去了哪兒。髒乎乎的黑煤渣裹在她的皮膚上使她看起來像個黑人,厚實白雪中的小黑人。她呲牙咧嘴,憤怒瞪視那群孩子跑走的方向。看到他,肮髒小臉上倔強的神情就軟了下來,她僅僅沮喪地盯著他的蔚藍色眸子說:“我打輸了。”
    她單純得無法發覺別人罵自己的言論是什麼意思。“野種”,這和麵包店的馬克西姆大叔與自己的胖老婆互揍時罵的——“下賤貨!”、“死鬼!”、“殺人犯!”有區別麼?
    他蹲下身來摟著她,另一手拍打煤渣,眼睛在片刻不停地仔細瞧著她的表情。然後他漸漸確信她剔透的眼珠裏沒有多少受傷的意味,隻是一個普通孩子輸掉一場仗之後的氣惱不甘。
    他恍然意識到麵前這個小黑人的模樣多麼好笑,沉沉笑起來。內心裏無比高興她的心靈沒受什麼傷害。
    她瞪著他笑自己。
    “了不起呀——”他故意誇張地長歎,把她抱起來走回家,一麵笑嗬嗬地安慰:“好姑娘,你打了一場黑人與白人的戰爭……你長大以後應該去美國。”
    盡管琳達不明白自己無端遭到攻擊是怎麼回事兒,漢嘉卻不能不向伊莉莎夫人說。他看到的僅有一次,而從琳達口中他得知已經發生過數次,從學校到街巷她無處不在受歧視。
    此事伊莉莎終究認真對待了。她將琳達轉去了較遠一些的學校。第一天送女兒過去時,母女倆由一位看起來非常體麵的老紳士陪同,那個人充當著琳達教父的角色,符合一切正直、慈愛、善良的氣質,很能打動教師。而這位紳士,是漢嘉的父親。他們全家正在以無比的同情和關愛接納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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