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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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諾夫少校與琳達在這所房子裏找到一些德國人的衣服,分別打扮成平民的樣子。不過,都非常不稱身。
他套了一件米色風衣,這外套有點兒小,緊窄地穿在身上雖然越發顯出他的修長挺拔,但實在不如軍裝來得舒適自如。沒法子,他得用長服稍微遮掩自己的馬褲和軍靴。總不能穿德國軍服吧,那樣倒是不會被熱情之極的布拉格人死死抓住,而是直接群毆致死了。
米哈伊爾取下軍裝上的肩章,聽到腳步聲立即抬眼,不由微微愣神。
隻見走來一名格外蒼白纖瘦的戴鴨舌帽的少年。
她穿著經典的白襯衫與黑長褲,長發盤起了掩進帽中,男裝反襯出她身上一種獨特的嬌柔,但她的步態實在糟透了。畏畏縮縮的樣子,整套衣服過於肥大,男人皮帶不適合她的腰身,沉甸甸地欲往下墜,於是她不得不夾著下臂走路。
“我一時找不到女人的衣物。”她略垂著頭說,一隻手握著自己的另一隻。
他自軍裝裏掏出證件等物揣好,一麵溫和問道:
“你可吃過東西?”
“是的。我有朋友,是遊擊隊員。”
“男朋友?”
“……不,不是。”
“你有男朋友或者什麼心上人嗎?”
她猶豫一瞬,不明白為何他問這樣私人的問題,終是搖了搖頭。
“黨衛軍上校西格蒙德•霍夫曼……”當他念出這個名字時,她的心“咯噔”一跳。“你從前認識他嗎?”
難道是另一場訊問?盡管她根本無愧,但她清楚在別人眼裏自己實際上有極大的通敵嫌疑。但這個人不是相信自己的麼?
她咬著下唇,決定說實話。“是的……我工作過的劇場的老板與他相熟。可這是為了掩護抵抗活動,我們曾經救過一名英國飛行員。最終,大家都為沒能參加的起義喪了命。”
“他看上了你。”
她沉默了。
他也沉默,雙手抱臂,頎長的身子向後倚靠著桌,深邃的眼眸抬起仿佛等待。
“……這是我的不幸。”良久,她抑製住聲音的抖動,啞著嗓子說。
“亦是幸運。因為,你活著。”
她無法抬眼,那會叫他看見裏麵難以克製的濕潤,然而她不願,她隻是強忍,細長的頸天鵝般彎曲著。
那語調低沉下來,透著股俄語的味道:“你為何不願看著我呢,小姐?……莫非你對我說了謊麼?”
聞言,她終於昂起頭,直視著他。於是他終於如願,抑或不如願地,再度從這樣近的距離掉進了她水晶般透亮的雙瞳,仿佛迷失一般,裏麵沒有含著淚水,但悲傷、隱忍與不遜的光芒與白天同樣。
“難道,事實取決於我說了什麼嗎?何況我什麼也沒有說。我感激您放了我,並且使我的同胞也放了我。即使現在您立即將我關進監獄或是集中營,我依然為那一刻的恩惠而深深地感激您。”
俯視她的冰藍色眸子嚴峻而迷人,吊燈的暖光墜落其中竟顯出一絲柔軟。
終於,他露齒一笑。“我們出發吧。親愛的琳達,我懇請你為我帶路。”
兩人一前一後地快步下樓。由於寬敞的衣領,她後脖子上未消退的吮痕始終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清晰而且曖昧,與剛才瞟見的鎖骨至前頸間的情形同樣。多麼瘋狂而熱烈的占有,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可憐的女孩兒,敵人對她投入的是某種……愛。身為男人的直覺這樣告訴他。隻是,為何等到潰敗前的最後時刻?
將要出走廊時,迎麵幾個收集戰利品的士兵抬著沉重的木箱過來,突然一人跌倒,於是玻璃瓶稀裏嘩啦傾倒了滿地,濃鬱的酒香頓時芳香四溢。
他皺眉停住,彎下腰將一瓶完好的紅酒拾起,正是低調而與世隔絕的“ChateauLafiteRothschild”,不覺勾起唇角,德國人在法國弄到不少珍藏。
珍藏。想到這個詞兒,他深深瞅了她一眼。
對視的瞬間,她又開始克製不住地緊張。為什麼他的奇異眼神總讓她有種莫名的洞穿感。
選擇琳達來為自己帶路不是一個絕好的主意。因為她的體力極差,身心飽受創傷的她不比一具破碎的木偶強多少。
但是,當他尋思著該找個本地人領著自己盡量避開擠滿了人的街道而從小路回去司令部時,他的腦海裏就出現了這個神秘的女孩。況且她不也回不了家麼,這是互利的事。
廣場上人山人海,他們似乎花費了一輩子的時間才終於從這一端擠到了對麵。他不知道這沸騰的場麵有沒有令她流淚,他用盡所有力氣才能把她拖出來,沒讓她被人潮淹死或者踩死。
站在通往黑暗小徑的巷子口,米哈伊爾終於歇出口氣,脫下了破損的外套,隻著軍襯衫,恢複成瀟灑的軍官模樣。
當他轉過身麵向琳達的那一刻,她下意識地用指梳理早已散亂的發,好使它們掩住自己濕潤的麵容。盡管這舉動十分不必要,黑夜隱藏了她拚命止淚的臉。
身後混雜的背景音樂裏,有捷克斯洛伐克的國歌,有蘇聯的國歌、軍歌,也有德沃夏克、斯美塔那的旋律,以及歡快的斯拉夫舞曲。一切曾被納粹禁止的,如今統統要在哭和笑中釋放。
他走到了她身邊,低下頭,月光自他們之間狹小的距離隙進,照著她微微發亮的華麗長發。她的手指停止不動了。
“你的發色真稀奇。夜晚也能有這樣深紅的光澤。”他的嗓音離她很近,帶著由衷的欣賞。
她不知該怎麼接話,半晌,才道:“聽說在蘇格蘭,這不少見”,同時極快地胡亂束起它們,注意力不再傾注於那些令人動容的樂聲,淚水於是自動幹了。
這時,不知哪裏的探照燈打破了角落的黑暗,他隻來得及沉迷片刻,立即有眼尖的人奔了過來,興奮地擁抱住暴露於強光下的蘇聯軍人。
琳達一直低頭盤著發,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注意到麵前詭異而滑稽的景象。
“我敢說,他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漂亮的男人!”
姑娘們雀躍地嘰嘰喳喳,她們認為這個英俊的外國人一定聽不懂。
探照燈光束一直射向這裏,絲毫不動。米哈伊爾心中暗罵,哪個醉死鬼做的好事!
當他終於能夠避開眾多熱情的人跑進碎瓦遍地的小巷時,他見到光芒中的琳達站在一旁明顯壞意的笑。一個卑微又可憐的小姑娘,他發誓這輩子也沒被一小姑娘嘲笑過。他猛然發力抓住她,一隻手繞過她單薄的背攬住她的肩,另一隻握著她的手臂。這樣,他便迫使她與自己同樣步調一塊兒逃跑。
“你眼瞧著我淪陷,卻不想法子幫忙。”
“請恕我無能為力。布拉格人的熱情是無法阻擋的。”
他哈哈一笑,扯開話題。
“你不覺得,我們像一對共患難的朋友麼?”
她跟不上他的思維。
“朋友?……就在剛才,我以為您會給我定什麼罪。”
“我有理由懷疑你。畢竟你與敵人相識已久。”
“……我明白。”
“而你卻固執得不肯解釋?可愛的小姐,固執,有時候是災難。”
她低了頭,帶路的步伐漸漸緩慢。
良久,她哀傷地道:“我能解釋什麼?……您終究並不相信我,對麼?卻為何放了我?”
如果他知道就好了。可是,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她究竟如何辦到的,使自己想要確信她不是通敵者。這該死的迷惑,在情報生涯中是會讓人送命的。
腳下的碎片越來越多,老樹歪在前方阻隔了僅有的一點兒光亮。這時刻多麼黑暗,他們在黑暗裏摸索著翻過廢墟。她漸漸覺出體力極度透支。從五號到今天,有太多瘋狂的噩夢。
他先跳下堆積如山而不穩的瓦礫,伸出雙臂接住她。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放了你?”他勾起一抹笑,相信黑暗中她無法看到。“小姐,回司令部以後,我就把你交給臨時法庭。”
“很遺憾,軍官先生,那至少得等到明天了。因為——”她無奈而精疲力竭地歎氣:“我迷路了。”
聞言,他突然站定,她看不見他的表情,隻感覺他麵向自己站著,接近的呼吸聲裏聽不出他的任何情緒。過不久,他居然悠然地隨地而坐,慢慢燃起了一根香煙。
打火機的焰映亮他俊美容顏的一瞬,她看見那眯起的眸子裏仿若墜落了溫暖的光,心中微微悸動。
“那麼,囚犯小姐,我隻好與你共度這無比珍貴的慶祝之夜了,在一堆破石爛瓦之中,沒有酒,沒有音樂,甚至連一條斷了腿的凳子也沒有。”
這愉快的口氣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既然他不介意,便休息片刻吧。她不知道,他隻是刻意體諒她的虛弱。
於是她也坐下,在半塊不穩的冰涼石板上,蜷起身子,與過去數年裏每一天不安的姿勢同樣。隻是頭越來越沉,身體正漸漸失卻力量,變得虛脫。今天春天來得這樣遲,上帝也明白人間的淒涼麼。寒意沁人的涼風中,她不由瑟瑟發抖。
“你冷嗎,琳達?我覺得你在發抖。”
強健的胳膊不由分說摟過了她的肩,而她連有效掙紮的力氣也使不出。
“不要動。擁抱而已。我今天得到了幾萬個,你呢?”
他身上的煙味似乎有鎮靜神經的作用,她的心提起又漸漸放下。暖意隔著軍襯衫滲透過來時,她想起了許久以前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那遙遠的暖陽,像夢一般照進現實,以至眼角滲出晶瑩來。
香煙燃盡,他仍然用修長的指夾著煙蒂,低聲的俄語自言自語:“真是怪哉,你不要叫我想起那些可憐的動物,我隻馴養過烈犬……你最多隻能算豎起毛發的野貓。”
許久之後,她似乎才能意識到他在說話,弱聲道:
“您說什麼?”
“你可以猜猜看。”
她又不是上帝的兒子!
“也許是祝酒詞。”
“太對了。繼續說說,什麼內容。”
“偉大的……偉大的……偉大的……”她連用了三個“偉大的”,但是都沒有填補具體名詞。
“我想象不出。……納粹是這麼說的:偉大的德意誌,偉大的元首,諸如此類。”她有點兒意識模糊地沉沉地笑,卻又那般咬牙切齒:“我希望一切偉大的都去死…。。”
“聽你的口氣,慶祝酒會倒變成德國味了。”
“對不起……”她的沉重的頭猛地往下一墜,恍然發覺這樣下去隻會更加困乏,於是強打起精神想要正起身。但是他緊緊圈住她身體的胳臂不放開。
“我必須找路。請您放心,即使您把我交給臨時法庭,我也會盡力完成答應的事情。”
他“噗呲”笑出聲。“你真的相信我會把你交給法庭?”
她搖頭。“老實說,我不這麼認為。可我明白,我的命運從未在自己手中。”
他不再笑了。
最後,布拉格廣場上勝利的禮炮幫了她的忙。
極致明亮的火光中,她望見硝煙重新彌漫了整個天空,泛紅,發亮。如同在那痛苦不堪的地下室,她的視線越過敵人赤/裸的肩頭,仰望懸窗外燃火的天空,高射炮的聲音震耳欲聾,她仿佛感覺不到了身體的疼痛,死死閉上眼,想著,讓盟軍飛機的炸彈擲向自己頭頂吧。
可是,那個人放了她的命。
他為什麼放了她的命。
她淚流滿麵地想,為什麼她熟悉的人都被他殺了,而自己卻活下來。
米哈伊爾連著喚了數聲,琳達才終於發現一切已經恢複了平靜。她頹喪而虛弱地說:“出發吧。我看清了該走哪個方向。”
然後她一路無話,不論他說了什麼,她都極少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