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270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琳達於長久的昏迷之中,無意識地聽見一段她鍾情的旋律。
    當時正有一線陽光從釘著木條的地下室懸窗外斜射而入,照在碎了一地的波西米亞水晶上,於是這些曾經華麗的燈具碎片重新生動起來,在黑暗的低矮空間裏閃出一如往昔的晶瑩光芒,仿若被打破的昨日夢境。
    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抹陽光逐漸抬起頭,來到她蒼白而瘦削的臉龐。布拉格五月極淡的暖意順著她緊蹙的眉頭流淌,自微弱呼吸著的鼻尖注入她赤/裸的身體,又從喃喃哼唱的幹裂嘴唇輕吐出來,幾個來回的流轉使她微微轉動了闔上的眼皮。
    朦朧的意識裏此時出現了斯美塔那的《伏爾塔瓦河》。她前晚最痛苦的時刻,心中所想便是這支曲子,想要跟隨那詩一般的音樂一塊兒死去。
    寒冷終於將琳達徹底喚醒。僅僅一瞬間的醒轉,卻幾乎像被德國人占領的六年一般漫長。說不出究竟有什麼滋味,抑或是來不及體會太過極致的悲傷,她緩慢地撐起了身體,裹緊身上的羊毛線毯,然後挪到窄小的懸窗下。途中她的赤腳踩到一筒針管,刺痛伴著玻璃的碎裂與小汩血液的流出直鑽心底。這一管她原以為會結束自己生命的未知藥品,卻終究以如許方式印證了她還活著。親手為她注射試劑的德國人沒有要她的命,她該感到慶幸還是痛苦?
    琳達拖來床邊的古董圓幾,站在上麵透過橫木條的縫隙向窗外張望。蒙著煙塵的雙層玻璃居然沒有破,模糊的灰色世界裏一片斷瓦殘垣,穿軍服的和未穿軍服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折斷的樹木或者磚瓦旁,而視線的落差使得遠處的伏爾塔瓦河與被戰火染成黢黑的查理大橋看起來如同站在所有倒下人的上方,默默注視這一天的布拉格。
    她吃力地瞪大眼睛,仔細辨認外頭的形勢。
    不知哪一國的士兵正在廢墟裏逐個檢查穿德國軍服的屍體。有一個已經來到近前,她趕緊閃到牆後,卻又止不住朝那兒偷窺。那人的灰綠色製服式樣非常簡單甚至算得上簡樸,不像德國人的精致筆挺,圓形翻毛氈帽正中央有一顆五角星,這使她立即想到——蘇聯紅軍。
    一隻帶著幹涸血跡的手掌突然撲到窗外,琳達嚇了一跳。她躲在牆邊看見那名蘇聯士兵正在使勁摳這個德國死人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一幫窮鬼!”她想起小劇場的老板如此評價蘇聯人。然而現在,無論乞丐還是富豪,隻要能出現在這兒的任何盟軍,都是布拉格的救星。起義人民的鮮血早已染紅伏爾塔瓦河,盟軍的支援卻遲遲不到。
    她的身體猛然開始顫抖,同時抱著腦袋抵靠住石牆,強迫自己不去回想那幾天的陰霾,還有昏迷前發生的種種事情。
    厚厚的拱形木門外忽然傳來巨大的撞擊聲,頭頂的石灰粉也在簌簌掉落。
    一時間,她的腦中閃過萬千念頭,最後這些洪水般洶湧奔突的猜想仿佛全部堵在一起,令她僵直在那兒一動無法動,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木門,不知是懷有恐懼還是希望。
    門被撞開的刹那,一股風從外麵灌進來如冰冷的刀鋒削過她的長卷發。
    地下室的門外並不比裏麵光亮多少,她看不清究竟衝進來了多少人,隻聽見亂紛紛的俄語叫嚷聲瞬間湧至身旁。
    可她是一個幾乎赤身裸體的姑娘,僅披掛一層毛毯,居高臨下地站在懸窗邊的圓幾上,被一群男人包圍。
    他們衝她喊著。而她此刻終於尷尬地掃視胡桃木床腳下的一堆撕破的衣服。那是德國軍官最後的占領……她痛苦地閉上眼,希望自己已經死了。
    士兵裏有人用極粗魯生硬而又帶著鄙夷的蹩腳德語喊道:“過來!女人!”
    她一下睜開眼,警惕地盯著麵前一群敵意十足的男人們。
    劇場老板曾繪聲繪色地描述過三月發生在匈牙利的“解放”,蘇聯士兵如何對待那兒的德國女人,就如同德國人在蘇聯土地上幹的一模一樣。他們在這樣的報複行徑中學會最直白簡單的德語單詞:“過來!女人!”
    她用極其嘶啞的嗓音顫抖道:“我是捷克人!”盡管他們完全聽不懂,或者沒有聽明白她的變了調的吐詞並不是德語。
    在這昏暗的地下室裏,無論哪國人的服裝、表情都看不真切,唯有一個個仇視的、憤怒的影子真實地存在。
    啊,布拉格,讓我死了吧。琳達從心底這樣悲切地喊著。
    一陣極為嚴厲的喝斥聲突然自門外走廊裏傳來。她聽不懂俄語,然而麵前的士兵們全都變得嚴肅而拘謹。他們瞬時排到門邊站好,姿態挺拔地昂起頭。
    來者的麵容依舊看不清,他同其他人一樣戴著毛氈帽,但那身長及膝蓋的軍大衣非常挺直和硬朗,在古羅馬式的穹頂襯托下顯得身材特別高大。
    他僅匆匆掃了她一眼,便轉頭和身後一名士兵對話。低沉的俄語十分有力,仿若從西伯利亞吹來的冷冽的風,強勁而不留情麵。然後她看見士兵們有序地退到門外。
    現在,他才重新回過身,用德語說道:“這裏被接管了。請你穿起衣服。”語氣極其冰冷,無一絲起伏。
    琳達沒有說話,她默默地爬下圓幾,撿起淩亂破碎的衣物和鞋襪,背過身去盡量穿好,然後依舊披上毛毯。
    當她做完這一切走向門邊時,發現他是背著手麵朝走廊站立。
    聽見她的腳步聲,他再次回頭,仍然用德語說:“現在我們的人會帶你去戰俘營。”
    她張了張嘴,想解釋這個誤會。但發現究竟要使用什麼語言是很大的問題。
    那天夜裏,她被德國軍官強行帶到這裏……而今日醒來,她卻被當成德國女人,又要被蘇聯人帶走。
    嗬,幾經蹂躪的布拉格,你到底是什麼人的故鄉?
    這一刻,她不能自抑地流下淚來。
    誰也無法想到,一個淚流滿麵的女人,在如此無助的情況下,旁若無人地哼唱起一段經典的旋律,那是飽含苦難與深情的《伏爾塔瓦河》。
    音樂是無國界的。隻要聽過一遍,你便再不會不會忘記它所傳遞的情感。
    從離她很近的位置,他專注地盯著她的眼睛,裏麵蓄滿淚水,卻仿佛有股不遜的力量在閃著光,就像黑暗中的人們極致的渴求。
    他幾乎下意識地換了一種語言,“你是捷克人?”
    她有點兒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停下歌聲,認真地點頭,用自己祖國的語言一字一頓地說:“我是布拉格市民。”
    他深深地望了她許久,才緩緩道:“布拉格已經解放了。”並帶著一抹五月陽光般的微笑。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