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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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軍士搜集敵人未及銷毀的文件時,米哈伊爾•安德烈耶維奇•彼得諾夫少校走進一間會客室。
    這裏是全樓望風景最佳的地方。此時太陽正在西落,金光從陽台門的格子玻璃中斜射而入投在朱紅地板上,仿佛溫潤醉人的紅酒,延伸到盡頭處擺著一架雅致的乳白色三角鋼琴。在一堆被毀壞的沙發套,納粹旗幟,希特勒肖像和風景畫中間,它顯得尤其珍貴漂亮,如同某個有生命的幸存者。
    某個有生命的幸存者。
    這富於趣味的念頭一閃而過,他不由笑了笑。今天這顆惻隱之心已經不受控製地跳動好幾次了,在碰到那個神秘少女的時候。
    他用骨節分明的指輕輕撫摸光滑的琴蓋,並不掀開它。冰藍色的眸子微微眯起,仿佛仔細品味多年不見的情人,一點一滴自心底釋放出甜美的欲望。這當然不是為了眼前的鋼琴,而是期盼了太久的勝利。
    老式黃銅手柄有些卡住,他費了些力才打開陽台門。
    熟悉的硝煙味道撲麵而來。他俯下身雙肘撐住石闌,單手支在下巴處,若不是穿著強硬的軍裝,他隨性不羈的姿態看起來倒像一位俊美非凡的西方紳士。盡管倫敦諜影的生涯中,他的確如此。
    視線所及之處的大火均以撲滅,但是黑煙仍不斷冒出,塵囂彌漫的空氣將夕陽的金紅分散鍍在保存完好的拜占庭、哥特和巴洛克建築的各色塔頂上有種啞光之美,殘存的火舌不時自街旁低矮的磚樓裏吐出杏子,黢黑的牆壁在瓦礫間錯落崩塌,所有殘缺與破碎都被洶湧的人流與龐大的歡呼聲填充得滿滿的,它們仿佛是這座死而複生的城市的血液,而擁堵其中的坦克與軍車則形成突兀的淋巴結。
    這一切混合著美與醜的喧囂漩渦都無法讓他感到極致喜悅,隻在一陣輕悠的風吹來時,夾雜在硝煙中的一股花香瞬間令他神清氣爽。
    他的眼光更向下瞅,果然這座樓前有幾顆茂盛的栗子樹。此時正是栗花飄香的季節,溫暖宜人的春天,許久不曾這樣沁人心扉。
    而濃密大樹間的空隙裏赫然坐了一抹金紅的亮色。
    他的目力極好,刻意調整到外傾的身體角度使得他的觀察越發容易。
    是那個少女!
    不僅是她,在她身旁還有他認識的一名捷克遊擊隊員。不過他的興趣本能地先捕捉了她一人。她的發色多麼稀有迷人啊。
    小夥子是她的戀人嗎?他們看上去關係十分親密。被敵人蹂躪過的女子該痛哭流涕地撲進愛人的懷抱吧。
    她有什麼特別呢?這似乎無法言說,一路上見到可憐的女人何其多,戰爭的犧牲品裏永遠少不了女人。就連被己方士兵發泄憤怒的德國婦女……他稍微移開了一下思維。的確,她非常美貌,即使極度憔悴也掩蓋不了的美貌。但是也多麼稚嫩,同美豔成熟的女人比起來遜色多了。她的絕望而渴望的眼神,在被侵略過的土地上常常能見到,人人都是絕望的,到後來便成為麻木,了無生機。對了,那個瞬間能夠抓住他的一定是某種特別有生命力的東西!如果他後來不插手,她將會被自己的同胞怎樣對待?嗬,這不幹他的事,他隻不過稍微動了那麼一點兒惻隱之心。一定是這樣。
    他的漂亮眼睛裏閃著同情的光芒,一直注視著樹下那兩人,幾分鍾。正欲直起身時,他看見她猛地推開了那個小夥。難道他們不是戀人?她在劇烈地哭。傻小子,這時候不該好好安慰她麼,竟然急躁地先去吻她。可是通常來說,遭到殘暴對待的女人不應如此激烈地排斥一個異性好友的愛情。戰區那些女人幾乎當天就能和伸過來一隻友好之手的人結婚。除非她真的一絲一毫也沒法喜歡那小子,她早已心有所屬了嗎?還是說——在戰爭最後時刻委身於敵人的美貌少女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他的目光冷淡下來,繼續觀察著。
    另一個遊擊隊員把那小子叫走了。於是隻剩了她一人坐在樹下,抱著膝,她身上還披著羊毛毯,而纖細的足和腿肚都裸在泥土裏。瘦削的肩已經停止了聳動,她朝著街道的方向觀望。依這種堵塞的情形,恐怕衣衫不整的她很難擠出去。所以她靜靜地坐著,等待日落的光芒熹微淡去。
    歡慶的人群裏有不少人已經醉醺醺了,他當然了解醉酒的男人多麼危險,尤其是壓抑了多年苦痛的男人們。她今天能安全回家麼?
    這時,巨大的喧囂背景中,幾隻鴿子飛過頭頂,清晰的“咕咕”聲突然賦予了世界一種無比舒心的寧靜。他發現她與自己同時感受到。她正扭頭,上仰的尖下巴跟隨那些美好的小生物轉動。暗沉暮色之下,白鴿的翅膀仿佛被塗上了一層淡玫瑰色調,倏忽穿越旗杆後麵未散的硝煙,如此優雅而美麗。鴿子飛過他麵前之後,他見到了她今天露出的第一個微笑。那份恣情縱意的感覺,仿佛她許多年才露出這第一個笑容般。
    剛才的質疑此刻被忘掉了。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幾秒之後,琳達才猛然發覺三樓某個陽台上站著的男人。
    又是他!
    一瞬她的笑變得僵硬起來。然後她試圖擠出禮貌和感激的笑,但麵對他遠遠投過來的卻又如同近在咫尺般的深邃眼神,她不由自主地僵硬。
    幸好這時一個士兵走到他身後彙報什麼。
    他轉過了身去。
    她舒出一口氣,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緊張。
    半小時後,天色完全暗下來。樹下的雜草中隱約響起某些蟲子的低吟,這是近處,而遠處的歡鬧似乎才開頭,正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琳達裹緊了身上的毛毯,心想如此擁擠的情形恐怕自己今晚得呆在這所有著駭人記憶的房子附近了。她竭力不去想黑暗的東西,也竭力克製哭泣的欲望。但是,她越來越緊地抱住自己,在那所有興高采烈的背景聲中,她感到不可忍受的心酸和顫抖。如果媽媽還在……她清楚媽媽十有八九死了。如果那個人還在……她不知道相隔六年多,這輩子還會不會有緣再見到那個人,也許他也死了。而小劇場的人,還等著她回去替他們收屍。那麼,她能夠擁抱的人,除卻遊擊隊員傑吉,都死了吧。
    她不知道屏息了多久才終於抑製住那股噬心的難受,粗喘出一口氣,剛抬頭卻猛然被身側敲打自己肩膀的黑影嚇得驚叫。
    “啊,很抱歉嚇到你了。小姐,我需要您的幫助。”
    這聲音非常圓潤悅耳,簡直好聽得讓她吃驚,同時又隱約透著一股不可思議的似曾相識。
    她微微扭頭,借著身後房子裏的一些燈光,終於看清眼前並不完全陌生的男人。正是剛才那名蘇聯軍官!
    她直起身,望著他。剛才的難過竟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滑稽。因為,他怎會比自己還狼狽!這樣威風凜凜的人此刻卻像個無助的羔羊!
    那件軍服皺褶不堪而且掉了好幾顆扣子,僅剩領口仍然扣合嚴實,顏色極淡的金發也淩亂倒豎,威嚴的軍帽早不知哪兒去了,於是一張異常俊美的臉孔以及漂亮迷人的眼睛毫無保留地展露在暗淡光線之下。
    他的表情無奈極了,完全不像白天那個渾身散發強大氣場的人。所以她不再如前幾次見到他時那般緊張。
    “您好,我叫米哈伊爾•彼得諾夫。”
    他禮貌地伸出手。她微愣了幾秒,才想起來握手,也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琳達·羅莫娃。”
    “可愛的琳達小姐,我軍很不幸被團團圍困了,但我必須回去司令部。我能夠請求您幫助我突圍嗎?”
    隻要看一看這棟房子圍牆之外的情形立刻就能明白他的處境。每個蘇聯士兵幾乎都被無數的人抓住,有些正舉向空中,鋼鐵坦克快要被潮水般的人群整個兒拆吞入腹。一位首長模樣的人在軍車裏完全像囚徒,遞過來的兒童口水能淹沒他的整張麵頰。
    她忽然想笑,暫時衝淡了一些傷痛。
    “當然,我非常樂意。您需要怎樣的幫助?”
    他眨了眨眼,神秘地道:“請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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