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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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卡其布軍裝上濃鬱的焚燒味幾乎使琳達窒息。不過這時刻,能被什麼人用力地擁住是幸福的,所以她情不自禁地流淚。整個世界,歡樂也好,痛苦也罷,都不存在了,她仿佛回到了動物戲服裏,如此安寧。然而在美麗的布拉格,何曾有過安寧?
    那人堅硬的下巴擱在她的頭頂,深入到攪亂成團的濃密發間,輕微的疼痛喚醒了真實。
    喜悅和悲傷彙集成寬闊的河流,從她的臉上一直流淌進他破了的衣領裏,混著血漬與煙塵,浸濕了一名捷克遊擊隊員的胸膛。
    “琳達……”他吻著她的額頭,一麵不住地喚道。
    “是的,傑吉,我在這兒。我們都在。”
    “我前天晚上潛回小劇場,隻看到了……其中沒有你的……”他斷斷續續地說著,無法吐出殘忍的詞來。
    她明白那是屍體的意思。
    其他人都死了,隻除了她自己。
    直到此刻,他才猛然想起好好看一看她。由於遊擊隊員的光榮身份,周圍沒有人來阻止他與這名可疑的姑娘長久相擁。
    就在他的手臂伸展開的一瞬間,她整個人驀地瑟縮,像是難以抵擋嚴寒般緊緊捉住毯子一角,同時眼神慌亂地別開沾滿淚水的臉。
    她的側臉蒼白得如同死人,盡管輪廓依然帶有波西米亞的神秘而誘人的美麗。
    她將一隻手掌擋在他眼前,艱難地說道:“不要看我,傑吉。”
    此時終於有個聲音打斷了這難堪。
    “姑娘——”一個滿麵嚴肅的中年婦女來到他們身邊,先掃了一眼傑吉,然後才盡量不帶感/情/色彩地發言:“請陳述你的姓名、年齡,以及出現在德國軍官公寓中的原因。”
    她低著頭沉默。
    “琳達·羅莫娃,十八歲。”見此情形,傑吉替她答道。
    婦女幾不可聞地輕哼一下,提高了音量:“你必須明白,抵抗是沒有用的。叛國者必將接受人民的審判。”
    “我、不、是!”她抬起頭來,瞪著眼擠出幾個字。
    “那麼理由呢?姑娘,你得拿出能令人信服的理由,或是什麼證據。”
    她緊咬著嘴唇,臉色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整個人仿佛僵硬成一具虛弱的塑像。
    “我可以作證!”吉傑忽然嚷道,“我是捷克遊擊隊員吉傑·費寧,一直與琳達呆在同一家小劇院工作。我以自己的人格擔保,她與德國人從沒有過任何往來!”
    婦女不依不饒,“可她為何出現在這兒?蘇聯士兵從德國軍官的裝飾華麗的地下室裏找到她!”
    這句事實狠狠地打擊了他和她。
    傑吉無話可說,而琳達打定主意死也不開口。
    最後她用懇求的眼神看著他,快速說道:“親愛的傑吉,請你現在離開吧,我會沒事的。”
    他瞪起眼,“琳達,你知道的——”
    她立即搖了搖頭,“我明白!求你!”
    那雙濕潤的銀綠色眼睛裏溢滿哀愁,叫人不忍睹視。他終於不情願地緩慢退後。周圍持槍的蘇聯士兵饒有興趣地觀看這幅戲劇化的場景,有些人在笑,還有的人麵露不屑。
    戰爭結束了,接下來是偉大的退潮,就讓我們將一切泥沙和罪惡統統丟進海底吧!
    “現在,你可以說話了嗎?琳達·羅莫娃。”中年婦女繼續開始審問。
    琳達心中不是沒有動搖,可是讓她將傷口展示給眾人看,她做不到。
    思緒裏激烈起伏一番之後,她小聲問,“請問今天是幾號?”
    “1945年5月9日。”婦女拿起桌上一隻沒收的高級懷表麵無表情地說:“現在時間下午三點二十七分。如果你失憶的話,姑娘,我可以幫助你想起來。”
    琳達打了個寒顫。
    “5月5日晚,德國人突然闖入我們的劇場……”
    “哪一家劇場?”
    “國民大街25號。我們演出的兒童劇和滑稽劇在布拉格非常有名。”
    婦女未置可否地癟癟嘴,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被……德國人帶走了……後來劇場裏發生的事情……我不知道……”她開始克製不住地哭泣,並渾身顫抖。
    “他們將你帶到了這兒?”
    中年婦女打量著琳達身上的毛毯,還有未被遮蓋處的撕破的衣裙。
    事情也許很清楚,如果她說的是實話。然而偽裝者從來比普通人狡猾得多,何況這個時間多麼敏感,正是起義爆發的那天晚上被帶到黨衛軍軍官家中的少女,並且她如此完好無損地活了下來。
    無論如何,她可憐的模樣似乎引起了婦女的一絲同情。
    “你那位遊擊隊員朋友,可以證明你以前未同德國人有染嗎?”
    她泣不成聲地點頭。
    “那幾天發生了什麼事?”婦女的聲音變得柔軟,循循善誘。
    這問題很殘酷。
    一時間,她弄不清,究竟是被占領時痛苦,還是結束占領之後更痛苦。
    德國人西格蒙德……那種強大,最後迸發的強大,可以摧毀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她流著血,也流著淚,毫無反抗地看著他為她注射一管針劑,甚至心裏稍稍有了解脫的快感,就這樣沉沉睡去,仿佛投入了伏爾塔瓦河的懷抱。
    她似乎聽見他不斷在耳邊歎息,“布拉格……”
    彼時她也在心中念著:“布拉格……”
    這城市,被征服了嗎,抑或是死去和重生。
    有人說,生命是輪回,一環扣一環,無可逃避地糾纏。她隻是用自己的身體,承載了熱望與破滅,瘋狂的第三帝國、神聖羅馬帝國、奧地利帝國、奧匈帝國……或許還有身後無數數不清的帝國。
    她是一個舞台,上演著你來我往的舞台。
    在婦女持續的逼視目光下,琳達想撒野。她吼道:“就是這麼回事!您看到什麼,便是什麼!”
    “可是除了你自己,誰也沒看到當時的情形!你必須說出來!”
    “我!布拉格市民,被占領啦!和你們每個人一樣!被德國人占領,被匈牙利人占領!您還指望我說什麼?!”
    婦女似乎被她嗆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晌,她鎮定下來,麵無表情地說:“很不幸,我隻能將你歸為‘叛國者’一類。”
    有那麼一瞬,琳達感到滑稽,就像過去在舞台上,毫無保留的放肆的滑稽。她發出兒童劇裏女巫的尖聲大笑,如果有兒童在場,會多麼高興啊。她能使別人高興,這便是喜劇演員的使命。
    “至少我活著,作為小醜活著。我熱愛這份職業。”她在心裏如此說道。
    神奇的事情,往往伴隨滑稽而來。
    她看見一個穿蘇聯軍裝的年輕女人從那婦女背後黑洞洞的大門裏走出,手裏拿著刺眼的白床單。
    琳達猛然一振。即使閉上眼,她也能感受到那上麵每一滴幹涸的血跡——從自己身體裏流出來的、屈辱的血。
    女人低下頭在婦女身旁小聲耳語。她們似乎爭執了幾句。然後她聽見女人刻意放大的聲音,是一句聽不懂的俄語。很顯然,負責審問的婦女也聽不懂。但在這場合,俄語仿佛更加神聖一些,於是婦女沒再言語,隻無可奈何地將琳達·羅莫娃的名字從某張紙上劃去。
    同一時刻,遠遠的廣場那邊傳來爆炸般的熱烈歡呼。可是除了龐大的蘇聯坦克,她什麼也看不清。
    周圍的士兵也跟著狂歡。他們叫喊著什麼,或許是勝利。屬於布拉格的勝利,也是俄國人的勝利。
    這個短暫的瞬間,世界十分喧囂。歡樂,像貝多芬臨死前的“合唱”交響曲,淹沒了數百上千年的時光。
    你無法解釋,為何在如此背景下,你會注意到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比如一個異國男人似乎並無含義的眼神。
    於巨大的叫喊聲中,她看見站在蘇聯士兵旁邊的傑吉十分熱情地同一個男人握手,並很清晰地聽見:“米哈伊爾•安德烈耶維奇•彼得羅夫同誌!太感謝你們了!”
    而那個人,從地下室裏解救了自己的蘇聯人,目光正越過傑吉的肩頭,直直地射過來,依然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
    下一秒,她看見他與手拿床單的女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她驀地感到難堪,比赤身裸體還要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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