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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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中最為難堪的事情,不是你不知道自己是誰,而是所有知道你是誰的人,都在叫囂著要求你拿出“證明”,仿佛我們是為了那些本不屬於我們的證詞和文件而存在。
    聖瓦茨拉夫廣場的大街上,蘇聯軍隊的坦克早已停止行進,周圍是狂歡的人群,期盼已久的布拉格市民用鮮花和兒女迎接他們。各種風格建築上的雕像靜靜地站立在人們頭頂,帶著被塵埃染得黑黃的石製軀體或者仍舊發光的鍍金權杖觀看布拉格的再一次重生。從古至今,它們因著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一次次地投降而得以保存下來,包括1939年德國人的閃電入侵。
    不抵抗是這個民族的個性嗎?當人們這樣想時,忍不住痛哭流涕,那些無奈與辛酸,千百年來都是一樣的。所以,就讓我們把痛苦化為對叛國者的仇恨,狠狠地發泄出去吧。
    轟隆隆的坦克使琳達腳下的大地不斷顫動。說不清究竟是感到屈辱還是興奮,她想要立刻投入那片歡騰的海洋,去大聲地讚美解放者,也大聲地咒罵侵略者,讓自己忘掉過去發生的一切。
    然而眼下,琳達卻不得不站在一雙雙沉默憂鬱的眼睛中間,在蘇聯人的看管下,無聲地等待被甄別。
    前麵有幾名捷克婦女粗暴地將一個衣著簡單的憔悴女人推倒在地,一麵惡狠狠地罵道:“德國人的婊/子!”
    那女人始終用雙手捂臉低著頭,連哼都沒有哼一聲。這更加激怒其他人,她們紛紛上前揪住她的頭發、掌摑她的臉、踢打她的身體,直到聽見動物般慘烈的嚎叫,深紅的血沿著石板地的縫隙滲入泥土。
    眼見著這一切,琳達無端地感到寒冷,她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毛毯。此時每一個無意中射向自己的目光都讓她發抖。兩片烏白的嘴唇不由自主地上下開合,她反複在心中默念:“我不是婊/子!”卻難以抵擋回憶像潮水般沒頂而來。
    大嬸們都說,自從39年的那個夜晚開始,琳達就變了一個人。
    那一天,布拉格的大街小巷實行宵禁。公共建築和銀行已經被德國人接管,蓋世太保手裏握著名單到處在抓人。德國旗幟在波西米亞幾代國王的城堡上飄揚,德國人歡呼著向希特勒致敬,而另一些人則躲在街巷裏嚎嚎大哭。
    小劇場的所有演員,包括琳達的單身母親和年僅12歲的自己,全部沉默地蜷在國民大街25號的地下室裏。十幾個小時過去,沒有想象中的戰鬥與震動。這座城市悄無聲息地屈服了,也似乎安全了,隻除了母親出去以後再也沒有回來。
    琳達無意識地將生活的改變歸結為一扇門。那種曾經時髦的、帶著鏽跡斑斑的鐵鑄花朵的木門將人們隔絕起來。裏麵是永恒不變的萎縮世界,而外麵卻動蕩不安。她的相依為命的女演員媽媽,正是從門裏走出,或許跌進了死亡的深淵。所以她在今後六年裏,始終無法克服對舞台上華麗燈光的恐懼,她選擇穿著滑稽的小醜戲服,或者扮演兒童劇裏的動物形象,總之,透過人們無法看見自己的眼洞,她才能麵對這張狂的世界而感到安全。
    每當謝幕之時,她不得不拿下頭套,臉色蒼白又緊張無措地站在主要演員後麵等待觀眾的掌聲快點兒結束。暴露在聚光燈之下的每一秒對她來說都是煎熬。卻不想,這難得的怯懦神情看在別人眼裏,尤其對某個有著黑鷹一般銳利眼睛的德國軍官來說,竟是非常動人。
    那個男人叫西格蒙德。
    麵前的毆打已經停止,披頭散發的女人掙紮著爬起,她微微仰起頭來,陽光照耀之處是混成一團的紅腫、青紫和有些凝固的血。
    琳達仿佛被她的鬼樣子嚇住,顫抖地背過身去。
    這個被憤怒的布拉格市民毆打的女人,令她想起小劇場最漂亮的女演員安娜。
    琳達每晚獨自留在後台整理戲服,她能聽見安娜毫不顧忌的叫喊和大笑聲自關閉得並不嚴實的化妝間門內傳出,時而和著那個男人低沉的喘息。她往往既臉紅又害怕地捂住腦袋,蹲在所有服裝後麵的角落裏,等待不斷用聲音昭示的征服結束。
    然而還有些時候,事情不那麼簡單。
    琳達不止一次聽見慘厲的叫聲,然後立即飛奔到對麵的暗室去拿藥品箱。因為之後她便會看見安娜被德國人揍得鼻青臉腫的模樣。
    奇特的地方在於,每次西格蒙德衣冠筆挺地走出來,總帶著迷惑人的溫雅笑容,仿佛他不是凶狠的侵略者,而是對待少女態度親切的普通紳士。隻是軍服上閃著寒光的納粹標誌總讓琳達不由自主地退後,她發抖的神情讓他感到滿意。
    她對他來說,是一杯需要耐性去品嚐的醇酒,在這血與火的年代,強者擁有製定遊戲的權利,所以他可以慢慢享受捕捉小貓的微妙快感。
    現在輪到琳達上前了。她此時的形象非常可疑。通常來說,美麗的女人最有可能成為德國侵略者的姘婦,尤其她的衣衫不整,披掛的毛毯色彩豔麗且看起來質地昂貴。
    有手持長槍的蘇聯士兵在竊竊私語。而四周的人全用嚴厲和鄙視的目光看向她。
    這真是一個百口莫辯的舞台。如果可以的話,她難道要嚷出來,讓所有人聽到,甚至見證,自己是一個不久前被強/奸的人?!
    琳達抬起她銀綠色的大眼睛,絕望地望向遠處廣場上的青銅塑像。
    在那兒,她看到每一處角落都洋溢著重生的喜悅,姑娘和小夥子在接吻,父母把小孩遞給坦克上的蘇聯士兵親臉蛋,盛放的玫瑰被搬上陽台,五月的陽光毫無保留地驅走人們心頭的陰冷。再也沒有納粹旗幟了,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能令人害怕?
    此時此刻,忽然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琳達決定不說一個字。她就這樣倔強地昂起頭,帶著無畏的表情,在人群中定格。
    一位大娘氣勢洶洶地向她走來,粗實的拳頭蠢蠢欲動。
    “我隻是個被占領的人。但現在,我什麼也不怕了。”琳達閉起眼,在心裏如此說道。
    “琳達!天哪是你!”一個興奮的男聲從前麵高喊。她尚未來得及反應,那人已衝了過來,在眾目睽睽之下,緊緊地抱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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