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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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朱之言曰:“智之所貴,存我為貴。”此不當嘍之說也。又曰:“力之所賤,侵物為賊”,此不當山寨大王之說也。鄙人寫《厚黑叢話》,曾說:老子一部《道德經》,純是厚黑哲理。楊朱是老子的弟子,所以倡出來的學說,能與鄙人暗合,孟子曰:“楊氏為我,是無君也。”你想:全世界,尋不出一個嘍,哪裏還有山寨大王出現?所以道家一派學說,為儒家所深斥,而鄙人的厚黑學,就成為世界上最精粹之學說了。  
    鄙人改字宗吾而後,朝朝日日,用以自警者,“思想獨立”而已。一部厚黑學說,千言萬語,無非教人“思想獨立”而已。思想能夠獨立,行為才能夠獨立。夫然後,學術方麵,才不為古人之奴,政治方麵,才不為豪傑之奴,不獨立即為奴隸,並無中立餘地。我國一般人,思想不能獨立,以致眼前擺著的大道理,看不見,說不出。行為不能獨立,以致擁有四萬萬民眾,還受帝國主義之侵淩。讀者諸君,負有指揮群眾之責,鄙人謹百拜稽首,以“思想獨立”四字奉贈。  
    劉後主降於鄧艾,晉李特入蜀,周覽山川形勢,歎曰:“劉禪有如此江山,而降於人,可謂庸才。”劉琮降於曹操,操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諸子豚犬耳。”讀者諸君,努力!努力!如其不然,你我的子孫,翻著曆史一看,必喟然歎曰:“中國有如此江山,而受製於強鄰,我的曾祖父,可謂庸才。”抑或曰:“有祖當如孫仲謀,吾祖豚犬耳。”諸君!諸君!努力!努力!  
    從前阿柴有子廿人,臨終命各持一箭來,取一箭命折之立斷,命以十九箭合折之,則不能斷。論之曰:“分則易折,合則難摧。”這是曆史上有名的故事。但須善於體會,廿箭合作一束,固然不能折斷,請問廿箭合作一束,能不能射死敵人?箭之功用,全在射人,今怕他折斷,把他捆作一起,豈不失了射人的功用,又何貴乎有箭?今當抗戰建國期中,許多誌士,奔走呼號,大都奉阿柴的學說,為天經地義,專幹捆箭的工作,把射箭的工作忘卻了。  
    我輩主持國家大計,應當如射箭一般,懸出一個箭垛,四萬萬五千萬枝箭,向同一之箭垛射去。然而今日不能也,其病根有三:(一)專幹捆箭的工作,忘卻射箭的工作,致使許多誌士的能力,鬱而不伸。(二)各持一箭,任意亂射,不知箭垛安在。(三)見人手持一箭,即惶大哧道:“你這枝箭,怕不是射敵人的,一定是射我的,快快入下,等我一人射好了。”以上三者,就是我國失敗的大病根。知道病根所在,就有治療之方法了。(一)指出箭垛,(二)教他射箭之法,(三)大著膽子,不要怕別人射我,然後別人一定是射敵人,決不會射我。我們須知:所謂師法古人者,在師其意,不師其跡。善學柳下惠者,莫如魯男子,我們能實行上述三法,即可謂之善學阿柴。所以我力勸諸君,快快的研究我的厚黑學。  
    韓非子是懂得厚黑學的人,其言曰:“上君盡人之智,中君盡人之力,下君盡己之能。”所謂盡人之智,盡人之力者,即是枝枝箭的能力,都表現出來。至於盡己之能的下君,即是說:“你眾人不必射,等我一人來射。”漢高祖是厚黑名家,能使張良陳平諸人盡其智,黥布彭越諸人盡其力,上君中君,一身兼之,故能統一天下。項羽有一範增而不能用,歎曰:百戰百勝,無非盡己之能罷了,遇著漢高祖,隻好烏江自刎。  
    戰國策,是古代厚黑學教科書,郭隗謂燕昭王曰:“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憑幾據杖,眄視指使,則斯役之人至,恣睢奮擊,籍叱咄,則徒隸之人至。”現在是民國時代,無所謂君,即無所謂臣。有誌用世者,隻能於師也,友也,斯役也,徒隸也,四者之中,擇一位置。操用人之柄者,亦隻能於四者之中,擇一以位置之。師與友挺然獨立者也,斯役與徒隸,無挺然獨立的能力,不得不因人俯仰,供人指揮者也。大凡大功業之告成,斯役與徒隸,亦是不可少之人,然使前後左右,都是這類人布滿了,無所謂師與友,那就應了郭隗之言,隻好亡國了。  
周秦諸子,徹始徹終,是研究厚黑學理,不過莫有發明厚黑這個名詞罷了。老子一書,闡明厚黑原理者也,(其說具見厚黑叢話)孫吳管商諸人,厚黑學之實行家也。劉先主臨終,囑後主讀六韜商君書,謂其益人神智,可見他對於厚黑學,是有研究的。所以他三顧茅廬。絕不敢使出“眄視使人”一類態度,如果不懂厚黑學,怎能紆尊降禮,把一個“不求聞達”的孔明,羅致出來。  
    諸葛孔明,是法家一派,手寫申韓以教後主,也是精研厚黑學的人,所以當了丞相,能夠俯納群言,集眾思,廣忠益,這即是使枝枝箭的能力,都表現出來,故出師北伐,司馬懿不得不畏之如虎。  
    鄙人是八股學校修業生,記得壬寅年四川補行鄉試,出的題,有“集眾思廣忠益論”,方鶴齊擬墨有雲:“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下之智皆其智。”鄙人當日讀了這兩句,低徊往複,諷誦不已,隻覺得他說得好,亦不知好處安在。而今始知我胸中孕育有厚黑學理,故不知不覺,深與契合。方鶴齊這兩句話,即是四萬萬五千萬枝箭的能力,一齊表現出來的說法,是深合申韓學理的。申子之書不傳,我且把韓非之書引兩段出來,證明方鶴齊的說法,與法家學說相結合。見得諸葛武侯,學有本原,其稱為三代下一人,良非無因。  
    韓非雲:“有智而不以慮,使萬物知其處,有賢而不以行,觀臣下之所因,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盡其武。是故去智而有明,去賢而有功,去勇而有強。”這種說法,豈不是“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下之智皆其智”的說法嗎?  
    韓非又雲:“鄭子產晨出,過東匠之門,聞婦人之哭,撫其禦之手而聽之。遣吏執而問之,則手絞其夫者也。異日,其禦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子產曰:‘其聲懼。凡人於其親愛也,始病而尤,臨死而懼,己死而哀,今哭已死,不哀而且懼,是以知其有奸也。’子產之智,不亦多事乎?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後知之,則鄭國之得奸者寡矣。……故宋人語曰:一雀過羿,羿必得之,則羿誣矣。以天下為之羅,則雀不失矣。夫知奸亦有大術,不失其一而已矣,不修其理,而以己之胸察,為之弓矢,則子產誣矣。”韓非這篇議論,也即是“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下之智皆其智”的說法。韓非能夠以天下為大羅,雀不失一,我國今日,如有韓非這類人,出而執政,一定能使四萬萬五千萬枝箭的能力,一齊表現出來。所以我甚望讀者諸君,把鄙人的厚黑學,細細研究一番,然後去讀韓非諸人之書,自然頭頭是道,包管你成為諸葛武侯第二。  
    世間的道理,隻要研究得徹底,彼此所見,都是一樣。儒家與法家表麵看去,似乎彼此是不同的,其實不然,四書五經,是儒門經典,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其自口出。”這種說法,也即是“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上之智皆其智”的說法。與韓非的主張,有何差別?我們試把韓非之書,細讀一遍,又把諸葛武侯本傳,細讀一遍,即知孔明乃法家一派之醇乎其醇者也。他自比管樂,手寫申韓,生平宗仰,已可概見。治蜀嚴而無赦,更與儒家主旨不類,然而今之孔廟中,則大書曰:“先儒諸葛亮之位”,此其故可深長思矣。  
    大凡當首領的人,如果自矜其能,把自己的才智表現出來,即會把眾人的才智壓抑下去,就會成為獨夫。殷紂王材力過人,手格猛獸,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謂天下皆出已下,卒至身死國滅,首懸太白之旗。故韓非警告人主曰:“去智而有明,去賢而有功,去勇而有強。”又曰:“矜而好能,下之所欺。”這些道理,西洋科學家如達爾文這類人懂不得,要我輩八股家才懂得。於何征之呢?四川壬寅鄉墨有曰:“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下之智皆其智”,厚黑學者,八股之結晶體也,諸君不懂八股,請讀鄙人的厚黑學。
孔明手寫申韓,對於厚黑學,有深切的研究,你看他高臥隆中,自比管樂,是何等自負?謂徐元直等曰:“卿等三人,仕進可至刺史郡守。”三人問其所至,笑而不言,這種態度,真是目無餘子。然而一當了丞相,立即謙虛起來,下教曰:“初交州平,屢聞過失,後交元直,勤見啟誨。”又自稱:“資性鄙暗,不能悉納。”以視南陽隱居時代,先後如出兩人,這是什麼道理呢?因為在野的名流,與在朝的政治家,地位不同,態度也就不同。當名士無妨吹吹牛,無妨目空一切,一執了政,這種態度,就斷乎來不得。王安石不懂這個道理,拿書生的態度去做宰相,所以終歸失敗。王安石的政策,本是對的,他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道理也很精確,隻是態度來得太嚴厲了,執拗不近人情,把海內公認的賢人君子,如司馬光、歐陽修、程明道一類人,都壓抑下去了,就不得不歸於失敗。諸君有誌用世,請把王安石和諸葛武侯的態度,下細研究一下。  
    政治家帶不得名士氣,帶不得書生氣。王夷甫,殷深源,名士也,不幸而執政,身敗名裂。程伊川,朱元晦,書生也,幸而未執政,至今尚高坐孔廟吃豬肉。程朱連蘇東坡這類人,都容不過,豈可在政界中來往?鄙人非名士,也非書生,是一個八股學校修業生,故於人無所不容。薄白學發明家,是反對我的,我還稱他為名教功臣,請他入文廟。張列五首先呼我為瘋子,也是反對厚黑學的,我將來建厚黑廟,還許他進來配享。一般人隻知佛門廣大,殊不知厚黑之門,更為廣大。君子曰:“李宗吾之稱教主也,宜哉!”  
    宇宙事事物物,以平為歸,物不平則鳴,人不平則爭,人類本是平等的,君相地位,已經比眾人高了,如果態度再加高亢,是為高而又高,不平孰甚?故須謙恭下士,才能躋於平,才不失敗。匹夫的地位,已經比王侯低了,如果再卑以自處,是為低而又低,不平益甚。田子方對魏侯曰:“貧賤驕人”,顏對齊王曰:“生王之頭,不若死士之壟。”必須有這種態度,才能調劑之以歸於平。故我們說田顏二人有氣節,稱之譽之,萬一君相有了這種態度,我們就名之曰驕盈,訾之議之。這是什麼道理呢?此由吾人胸中,藏有一個平字,為衡量萬物之準,自然而然,會發出這種感想。劉先帝三顧茅蘆,諸葛亮以匹夫而對帝室之胄,故態度至為高亢。及當了丞相,對僚屬下教令,就不得不謙虛。始終是循著平字公例而行。鄙人著《心理與力學》一書,已揭出此旨,此處算是引的例證。  
    政治界有帝王,學術界有聖賢,其情形是相類的。戰國策曰:“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在學術界,則聖賢也是與師處,與友處。他是以古人為友,以今人為師。於何征之呢?孟子曰:“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是尚友也。”這即是以古人為友之明證。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這即是以今人為師之明證。古人有千千萬萬,今人有千千萬萬,你們的孔夫子,孟夫子,師與友,有這樣的多,所以就成為千古有一無二的人物。  
    孟子與友人處,成為賢人,孔子與師處,成為聖人。鄙人是厚黑界的聖人,故民國元年,所著厚黑經有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厚黑者而從之,其不厚黑者而改之。”這即是鄙人以今人為師之明證。我曆觀當代名人,及朝夕往來的朋輩,常常喜歡讚歎曰:“吾師乎!吾師乎!”鄙人用了這種困知勉行的工夫,遂崛起而為厚黑聖人。東魯有聖人,西蜀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也。  
    常常有人向我說道:“某人欽慕你的厚黑學,想來見你一下,請我介紹。”我說:你轉告他,不必見我,我傳授他一個簡便法子,每遇著嚴嚴道貌的先生,高談理學的時候,抑或有人向你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的時候,你就閉目默念:“南無李宗吾先生”三遍,睜眼一看,就儼然李教主在麵前說法一般。諸君能夠這樣用功,將來操得的學問,一定與鄙人相等,或許還勝過鄙人,何以故?因為同以今人為師故,我與諸君,是同門學友故。  
鄙人是懂教授法的,我教授學生,絕不教他如何厚黑,隻把他天性中具備的良知良能,誘導出來,他自然曉得厚,曉得黑,猶如礦師一般,隻把礦之所在,指示出來,叫他自己去挖就是了。所以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也不必不如師。昔者子夏問於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曰:“回之信賢於丘。”曰:“子貢之為人奚若?”曰:“賜之敏賢於丘。”曰:“子路之為人奚若?”曰:“由之勇賢於丘。”曰:“子張之為人奚若?”曰:“師之莊賢於丘。”子夏曰:“然則四子何為事先生?”子曰:“回能信而不能反,賜能敏而不能訥,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此其所以事吾也。”鄙人也與孔子一樣,講到才智,實是遠不如諸君,然而諸君非與我拜門稱弟子不可。孔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諸君雖具有厚黑的良知良能,但不經鄙人指點,難免不進退失據。韓非曰:‘不賢而為賢者師,不智而為智者正。’諸君必須奉我為師,才能糾正諸君的錯誤,以管仲之才智,猶師老馬,鄙人其諸君之老馬乎。  
    我們當教主的人,不重在顯示自己的本事,重在把學生固有的本事,汲引出來。古來當人主的人,也是如此,不重在顯示自己的本事,重在使臣下的本事,表現出來,漢高祖曰:“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人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諸君看他這番議論,即知政治界的帝王,與學術界的教主,其本事是一樣的。故鄙人稱劉邦為厚黑學界天縱之聖。  
    石勒說:“若遇漢高祖當北麵事之,與韓彭比肩,若遇光武,當並驅中原,未知鹿死誰手。”隱然說:光武還不如他。何以他不敢與高祖對敵,要北麵歸順呢?石勒的智勇,雖是橫絕一世,但遇著高祖,高祖就會說:“要鬥智,我喊張良陳平來,要鬥力,我喊黥布彭越來,講籌款,我喊蕭何來,講用兵,我喊韓信來。”你想:石勒一人,如何敵得過,隻好北麵歸順了。  
    我國辛亥而後,謀如良平,勇如黥彭,籌款如蕭何,用兵如韓信,可以說多得很,獨缺乏一個漢高祖,所以紛紛擾擾,鬧個不休。豁達大度,知人善任,漢高祖所以成功也;矜人臣以能,謂天下皆出己下,殷紂王所以亡國也。諸君如想擔當國家大事,當於此等處,留心思之!留心思之!  
    漢高祖的本事,真是了不得,與他同時起事的,隻有蕭何曹參樊噲幾個人,所有韓信,陳平,黥布,彭越等,都是項羽方麵的人,張良也是韓王的人,項羽把韓王殺了,才重到劉邦方麵,替韓王複仇,可以說:劉邦的開國元勳,都是項羽驅遣許多過來的。劉邦也不組織什麼死黨,隻把敵人方麵的人,弄過來,就成為自己的死人,把患難相依的死黨,變成冤冤不解的仇人,這是什麼道理?請讀者有以覺而語我!一般人都說:我國不知團結內部,應該仿效墨索裏尼和希特拉的那種團結方法。殊不知:越是仿效得像,內部越是分崩離析。譬之箍桶,墨索裏尼和希特拉,一箍就緊。中國的桶,一箍就破裂,越箍得緊,破裂越凶。這又是什麼道理呢?這全是民族性的關係,要說明這個道理,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等隨後再詳說。劉邦是厚黑界人物,墨索裏尼和希特拉,也是厚黑界人物。我國民族性,適用劉邦這種厚黑,不適用墨索裏尼和希特拉那種厚黑。厚黑經曰:“汝為大厚黑,毋為小厚黑。”劉邦大厚黑也,墨索裏尼、希特拉小厚黑也。墨索裏尼和希特拉的箍桶法,與阿柴的捆箭法,是同一手筆,願讀者細細研究之。  
    崇禎皇帝,如果做州縣官,倒是個好官,不幸做了皇帝,十七年宵旰憂勤,落得自縊而死。做皇帝另是一套本事,州縣官的本事,全用不著。做皇帝要深通厚黑學。老子一部道德經,純是闡明厚黑原理,故後人說老子講的是南麵之術。崇禎不懂厚黑學,就南麵做起皇帝來,越是苦幹硬幹,天下越是大亂。袁崇煥磔死西市,盧象升陷死沙場,而孔有德、祖大壽、尚可喜、洪承疇諸人,遂一齊跑到滿洲,去當開國元勳,剩下一個孫承宗,不誅死,不當開國元勳,結果自縊而死。於是中國淪於異族者三百年。平情定讞,崇禎殃民誤國,死不蔽辜,不能因其煤山自縊,而遂予以恕辭也。史乘具在,事實具在,假令袁崇煥、孫承宗諸人,能竟其用,滿洲能侵入中國嗎?中國會受這種空前蹂躪嗎?鄙人著厚黑經所為曰:“劉邦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孫權劉備斯可矣。”請問:有了曹操劉備這類人,他手下有袁崇煥孫承宗這類人,會誅死縊死嗎?有孔有德祖大壽這類人,會跑到敵人方麵出死力嗎?我奉勸讀者諸君,少讀洋八股,多讀鄙人的厚黑學。
凡想幹大事的人,不必讀什麼書,隻要懂得厚黑學就行了。劉邦是不讀書的人,因為深通厚黑學,把項羽方麵的人,弄過來,就成自己的死黨,連項羽的叔父,都跑來當一個小小的功狗,真算得大本事。崇禎臨朝,常常歎息無人可用,而滿洲皇帝,隻在明朝方麵,得到幾個降將,就把明朝的天下取了。本事之大,較之劉邦,有過之,無不及。最可怪者:洪承疇這類人,平日飽讀詩書,高談忠孝,身負天下重望,忽焉死心塌地,歸順滿清,身統大兵,誅鋤故主,孔聖人的學說,不知何處去了?洪承疇幹這類事不足奇,滿洲皇帝,能使洪承疇這樣幹,真乃大奇。難道滿洲皇帝,讀有若幹書,研究有什麼學理?無非天縱聰明,深通厚黑學而已。這種天縱聰明,人人都有,不過從前為理學家的學說所誤,近今為洋八股所誤。諸君倘能俯聽鄙言,把這兩種蒙蔽物掃蕩了,厚黑的本體,自然出現,以此製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區區日本,何足道哉!洪承疇、孔有德諸人的能力,在明朝發展不出來,在滿洲能夠盡量發展,此等處,最耐尋思。中國有了四萬萬五千萬人,為什麼能力發展不出來,會受外國這樣的欺淩?我有個比方:諸君是學過物理學的人,凡是鐵條,都有磁力,通常的鐵條,發不出磁力,是由內部分子淩亂,南極北極相消之故。隻要拿磁石一塊,在鐵條上引導一下,南北極分子排順,立即發出磁力來。我國四萬萬五千萬人,對外本有極大的力量,隻因內部分子淩亂,彼此衝突,能力相消,才會受外國這樣的欺淩。問:內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順?答:隻要研究厚黑學。鄙人曾經說過:“汝為大厚黑,毋為小厚黑。”四萬萬五千萬枝箭,同齊向外國射去,此大厚黑也,在四萬萬五千萬人中,尋人來射,此小厚黑也。隻要懂得大厚黑,內部分子,自然排順。  
    世間的裁縫木匠,都要拜人為師,學習三年,才能替人縫衣服,做器具。我想:在政界做事,總比當裁縫木匠,要難得多,乃今日的人,黃腳黃手,跳上政治舞台,當首領的不研究首領術,當知事的,不研究知事術,等於未投師學習,即替人縫衣服,做器具,此所以辛亥而後,我國政治,鬧得一塌糊塗也。他們在政治上的措施,絕像我輩八股先生進場,在洋八股上,東抄寫點,西抄寫點,湊集成一種規章,勒令全國實行,行之不通,則大罵道:“這種辦法,東洋行得通,西洋行得通,獨於中國行不通,人民程度,真是太低了。”這種說法,等於說:“此種衣服,東家的孩子穿得,西家的孩子穿得,獨於你家孩子穿不得,這是你家的孩子,身體長得不合式,怪不得我縫衣的人。”我國四萬萬五千萬人,自清末變法以來,即托命此種人之手,天乎!冤哉!天乎!冤哉!然則救之之道奈何?曰:隻有研究厚黑學。  
    周秦諸子,徹始徹終,是研究厚黑學,諸君有誌斯學,單讀鄙人所著之書,隻等於讀孔子之論語,還不夠,必須遍讀周秦諸子,等於儒者之遍讀六經。如以為周秦諸子太多了,不能遍讀,隻讀老子和韓非子二書,也可窺見全豹。老子言厚黑之體,韓非言厚黑之用。老子在周秦諸子中,猶如昆侖一般,萬山從此發脈,周秦時代學術,可說無一不淵源於老子。韓非則如東海一般,為萬川彙流處。他是周秦諸子最末一人,春秋戰國,百家爭鳴,韓非於各派學說,俱研究過了,然後特著一書,可說是集周秦時代政治學說之大成,也即是集厚黑學之大成。刑名出於道德,道家法家,原是一貫。故史遷以老莊申韓,同列一傳。  
    當首領的人,要有首領術。韓非曰:“執術而禦之,身座廟堂之上,有處女子之色,無害於治;無術而禦之,身雖瘁疲,猶未有益。”崇禎皇帝,不懂首領術,越是苦幹硬幹,天下越是大亂。當皇帝的本事,全在駕馭人才。崇禎皇帝,沒有駕馭法,許多奇才異能之士,發展不出來,雖有良馬,無所展足。滿洲皇帝,有駕馭法,劣馬見了道子,也會跑,所以孔有德等有一般降將,能當開國元勳。洪承疇諸人,平日高談忠孝,不得不反戈相向,誅鋤故主。
韓非舉得有個例證:“陽虎議曰:‘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詐而試之。’逐於魯,疑於齊,走而之趙,趙簡主迎而相之,左右曰:‘虎善竊人國政,何故相也?’簡主曰:‘陽虎務取之,我務守之,’執術而禦之,陽虎不敢為非,善事簡主,幾至於霸。”從這場公案看來,當首領的人,也不必摹仿墨索裏尼,和希特拉,組織什麼秘密黨,隻要懂得首領術,任何人,都可指揮如意。如其不然,就是自己親手造成的學生,都會反戈相向。所以當首領的人,如果說:“某人是壞人,用他出來,一定會搗我的亂。”這種人的本事,未免太小,懂不得厚黑學,夠不上當首領,以視趙簡主,真是相隔霄壤。一般人都說三國時人才很盛,何以三國時人才會很盛呢?這是由於曹操劉備孫權三人,都善於用人之故,何以三人都善於用人呢?這是由於三人都是厚黑界先知先覺之故。  
    許邵批評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操聽了大喜。東漢之末,明明是亂世,明明說曹操是奸雄,何以操聽了,會大喜呢?因為曹操是千古奸雄,正是陽虎一流人物,許邵這兩句話,即是陽虎所說的:“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詐而試之。”直不管從曹操心坎中流出,所以操聽了大喜。  
    曹操懂得:“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詐而試之”,所以他執了政,崇獎弛之士,下令再三,至於求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真是得了趙簡主的秘訣。建安十五年春,下令曰:“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之玉,而釣渭濱者乎?得無有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好人也用,壞人也用,執術而禦之,各種人之能力,俱發展出來,操之稱雄一世也宜哉。  
    一般人都說:“中國鬧得這樣糟,是由於壞人太多了。”說這話的人,就是不懂厚黑學。中國地方如此之廣,用人如此之多,哪裏去尋許多好人來用?隻要懂得厚黑學,執術而禦之,壞人都會變成好人,韓非曰:“必恃自直之箭,百世無矢,恃自圓之木,千世無輸矣。自直之箭,自圓之木,百世無有一,然而世皆乘車射禽者,括之道用也。雖不待括而有自直之箭,自圓之木,良工弗貴也,何則?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發也。”韓非所說括之道,即是首領術。他說道:“貞信之士,數不盈十,而境內之官,以百數,必任貞信之士,則人不足官。”這真是通達治體之言。韓非所處,是戰國時代,國小地狹,故曰:“官以百數”,今之中國,官以千萬數,哪裏去尋許多貞信之士?且首領一人,何能鑒別千萬官之賢否?所以必須研究厚黑學,懂得首領術,隻要善於駕馭,壞人都會變成好人,如果不善駕馭,奸人也會變壞人。一部廿五史,例證很多,諸君自去搜尋,我隻提出原則就是了。至於首領術,韓非書中,有具體的說明,有誌用世者,斷斷不可不熟讀此書,茲不詳引。  
    厚黑學,極似佛門的禪學,在古代不立語言文字,以心傳心,全在自悟,到了黃石老人,傳授張子房,子房傳授漢高祖,才略見授受痕跡。子房屢被老人怒斥,絕似禪門棒喝法。老人半夜三更傳授,絕似五祖傳授六祖衣缽。禪宗到了六祖,著一部壇經,公開講說,其學遂風行一世。厚黑學到了鄙人,著一部厚黑經,公開講說,吾道之風行天下,不卜可知。故黃石老人者,厚黑學中之達摩也,鄙人不過等於六祖罷了。一般人推我為教主,實在不敢當。  
    張良麵皮之厚,是天生的,黑字是加了學力的。良初遇老人,即跪而進履,其厚業已無以複加,老人猶恐其未醇也,屢次怒斥以驗之,知其可以深造了,才進之以黑,授以太公兵法,據史遷齊世家所說:太公兵法全是陰謀奇計,盡厚學精髓也。厚黑學是度功秘訣,為人主都斷不可少。張良經老人指點,別有會心,故老人以“王者師”期之。  
    漢高祖的資質,恰與張良相反,心子之黑,是天生的,厚字是加了學力的。史稱:“良以太公兵法,為他人言,皆不省,獨沛公善之,良曰:‘沛公殆天授也。’”這即是厚字天生的明證。韓信求封齊王,漢高不能忍耐,全靠張良從旁糾正,這即是厚字加了學力的明證。我把厚黑哲理,隨時在報章雜誌上發表,等於開辦函授學校,無奈誨者諄諄,聽者藐藐,這也怪不得諸君,是由於這門學問太精深了,必須劉邦這種天授的聰明,才能領悟。我也不能說諸君魯鈍,隻怪鄙人教授不得其法。戰國策士,於立談之頃,即取卿相之榮,無論何種道理,一說出來,任是如何愚魯之主,都能領悟。這是什麼道理呢?因為當時的策士,如蘇秦這類人,都是閉門研究,下過一番苦功,把一切事理,弄得清清楚楚,然後出而遊說,看人主之意如何,他就用何種方式,人主之心,萬變不同,他們的方式,也萬變不同,但有一個秘訣:“理論盡管講得深,言辭卻極淺顯。”也不引用隱僻的書籍,隻就當時列國事實,言下指點,甚至引用一個笑話,或閭裏瑣事,如“鄰婦乞火”,“慈母投抒”之類,聽著頓然了悟。所以鄙人講厚黑學,也用這種方式,把原則尋出了,遍考諸子百家,一部廿四史,與夫近今中外事實,一一都通得過了,然後就人人所知的三國時幾個人物,和楚漢事跡,隨意指點,使讀者言下頓悟。但我所談三國人物,純取材於陳壽三國誌,其演義上捏造的事實,概屏棄不錄。我指示學者應讀的書也隻有老子和韓非子兩種,不敢繁征博引,致讀者望洋興歎,此乃鄙人覺世牖民的苦心,讀者諒之。
友人江子愚,詠李特讀台詩雲:“英雄割據談何易,李特當年尚讀書。”劉先帝讀的是什麼書?我們看他臨終後勸後主那篇文字,即可知道。孫權讀的是什麼書?看他告訴呂蒙那席話,即可知道。獨於史稱曹操手不舍書,孫權稱操老而好學,究竟曹操讀些什麼書,我們不得而知。但他曾注孫子,孫子是太公兵法一類書,專言陰謀奇計,故厚黑學為曹操特長。觀他所下的令,尋覓不仁不孝之人,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絕似韓非子之主張,可知他對於韓非子是有研究的。建安十五年令文中,“被褐懷玉”四字,出諸老子,可知他曾研究老子。“釣於渭濱”四字,指太公而言,太公是後世陰謀之祖。“盜嫂受金”四字,指史記上之陳平而言,陳平是著名的陰謀家。老子言厚黑之體,太公,孫子,韓非,和史記,言厚黑之用,曹操研究這類書,體用具備,所以成為三國時第一個英雄。  
    陸放翁遊諸葛武侯讀書台詩,末四句雲:“出師一表千載無,遠比管樂盡有餘,世上俗儒寧辦此,高堂當日讀何書?”諸葛武侯,幹的事,非俗儒所能幹,當然他讀的書,也非俗儒所能讀。放翁既發出這個問題,我可代他答覆道:武侯所讀的,是古代幾部厚黑學教科書。他自比管樂,當然讀過管子和戰國策。他手寫申韓以教後主,當然研究過法家之書。他說的“淡泊明誌,寧靜致遠”,語出淮南子,帶有點黃老氣味。凡此諸書,皆程朱大儒之所謂異端邪說也。孔明讀了這些書,乃成了一個王佐之才,真是怪事,宋儒所推崇者,是周公孔子的書,王莽讀了一肚皮,篡奪漢室,做了十八年天子,劉歆讀了一肚皮,輔佐王莽,當國師,我們可把放翁的詩,改了道:“世上俗儒曾悟否!莽歆當日讀何書?”  
    鄙人發明厚黑學,是民國前二年,我當富順中學堂監督。(其時校長名曰監督)一夜臥在監督室內,忽然想到曹操劉備幾個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所謂英雄豪傑者,不過麵厚心黑而已。”於是上下古今想去,一部廿四史,都可一以貫之,是夕終夜不寐,心中愉快情形,大有王陽明在龍場驛大徹大悟光景。從此逢人講說,民國元年,才登之成都公論日報,今為民國二十九年,則是鄙人宣傳厚黑學已三十一年了。釋迦說法四十九年,鄙人說法僅三十一年,厚黑學較佛學更為高深,打算再說法十九年,共成五十年,比釋迦多一年,然而鄙人今年,已六十有二矣,即使活到你們孔夫子的年齡七十三歲,此後也隻有十一年了。孔子曰:“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鄙人則曰:“假我數年,五十以說法,可以無愧釋迦矣。”袁子才與程國園書雲:“衰年心事,類替人持錢之客,臘殘歲幕,汲汲願景,終日辜榷簿稱,為交代後人計甚殷,豈不知假我數年,未必不再有進境,然未知主人留客否也。”此數語直道盡鄙人心事。我頻年在外,去歲由成都回到自流井家中,有類孔子自衙反魯,自己也想休息,惟念世間的教主,無一個不是強聒不舍,死而後已,鄙人年方六十有二,何敢倦勤,因此奮筆寫去,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每聞空襲警報,不啻暮鼓晨鍾,發我深省。警鍾當當不已我的筆則泊泊不休。我這“迂老隨筆”,算是對於後人辦的交代,等於釋迦將入涅經。一旦半空中飛來一個炸彈,四肢百骸,飛灰而散,屺不快栽!豈不與耶蘇之上十字架,同一光榮哉!  
    教主二字,我本來不敢當,不過一般人既這樣稱呼,我也隻好應之,蓋不如此則道不尊,信箸必不眾。我自家估計,我之地位,不過等於唐朝的白居易罷了,我的厚黑學,隻等於他的長恨歌。舊唐書載居易致元稹書雲:“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某君對我言:一日在成都牛市口茶館內,見有二人,因賣豬吵鬧,一人拍案曰:“你要講厚黑學嗎?我是李教主的信徒,親自讀過他的書,你倒不行。”這是我與白居易相同的地方。寄元稹書又雲:“過漢南日,遇主人集眾娛賓,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秦中吟,長恨歌主耳。’”往年四川省督兩署某某諸君,在成都花會場中,共同宴客,坐了幾餐桌,我一到,有一人呼曰:“厚黑先生來了”,眾人都站起來看,這也是我與白居易相同的地方。寄元稹又雲:“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裏,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每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仆詩者。”有唐君者,對我言:“前在南京,即聞人談厚黑學,入川在輪船上,複聞人言及,在萬縣偶購報閱之,亦有談厚黑學者,成渝兩地,朋輩聚談,複時時聞厚黑學三字。”鄙人曾聞某教習言:“我改國文,曾見學生用厚黑學字樣。”又有學生對我說:校中曆史教員,每每說:“這位古人的厚黑學,真講得好。”或說:“可惜他不講厚黑學。”又峨眉山九老洞和尚“釋聖哲”,曾寄信來,問我要厚黑學,我的孫子“長翊”,遊青城山,見天師洞道人“易心瑩”,也在看我的書。許多男女學生,見著我即請我講厚黑學。這些地方,我都與白居易相同。寄元稹又雲:“仆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閱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奕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麵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名落眾耳。”這點我也與居易相同。元稹為居易集序曰:“予當於平水市中,見村校諸童,競習歌詠,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固亦不知予為微之也。”往年我在重慶長亭,獨坐啜茗,至暮,步月而歸,前有二人,一人曰:“我生平失敗,就由於不講李宗吾的厚黑學,叫我厚,我還做得來,叫我黑我實在做不出來。”我急越幾步,與之擦身而過,望二人一眼,二人也望我一眼,彼此不相識,這更是我與白居易相同的地方。
我不惟這些地方,與白居易相同,還更有相同的。寄元稹又雲:“古人雲:‘名當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竊時之名己多,既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屯常,理固然也。”鄙人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子真言”,得我餘緒者,無不騰達而去,而自己則不惟知事局長,不曾做得一任,就連區長區員,都未委充一次,讀居易之書,恍悟彼蒼之位置我者,別有所在,此“迂老隨筆”所以不得不寫,而他人呼我為教主,所以不得不應也。  
    白居易又雲:“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輒詠歌之,歉稍稍進聞,以複吾生平之誌,豈圖誌未就而謗己成,眾口藉藉,以為非宜,權豪近貴者,相目而變色矣,執政柄者扼腕矣,握軍要者切齒矣,號為沾譽,號為詆訐,號為謗訕,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這恰是鄙人著書立說,所收的效果。  
    居易又雲:“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遠征古舊,如近世韋蘇州歌行……五言詩……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諭者……閑適者……宜人之不愛也。”鄙人作品,已刊行者凡七種:(一)厚黑學,(二)厚黑叢話,(三)考試製之商榷,(四)社會問題之商榷,(五)中國學術之趨勢,(六)心理與力學,(七)製憲與抗日,莊生曰:“天下不可與莊語”,前兩種不過開開玩笑,後五種蓋認真討論學理者,乃嘖嘖眾口者,獨在厚黑學,其認真討論學理者,倒不為人重視,鄙人亦曰:“時之所重,仆之所輕。”凡此種種,都與白居易相同,所以就厚黑學言之,我有點像白居易。  
    揚雄死,人謂桓譚曰:“子嚐稱揚雄書,豈能傳於後世乎?”譚曰:“必傳願君與譚不及見也。凡人賤近而貴遠,親見楊子雲祿位容貌,不能動人,故輕其書。”揚雄在我國學術史上,占有重要位置,而在當日,很為人輕視,其輕視的原因,已為桓譚揭出,桓譚所說的:“賤近貴遠”,與居易所說的:“榮古陋今”,都是一般人的通性,此不獨對於著作家為然,即對於功業家也是如此。許多勳業赫赫的人,自其朝夕左右人觀之,了無異人處,西人謂:“童仆眼中無英雄。”所以校人笑子產曰:“孰謂子產智”,諸葛武侯小史,亦謂:“諸葛公未有過人處。”我所知道的,幾個革命家,行事卓卓可傳,然而也犯了“祿位容貌,不能動人”之病,我曾在《厚黑叢話》中,把他們的行事寫了些,後又寫了一篇《四川敘屬旅省中校革命始末記》,在成都報紙發表,以備修四川革命史者之采擇,然所寫者,注重已死之人,而於生存者,則從略,這也是怪不得我,他自己不死,我又其奈之何?  
    有人向我說道:“某人訾議你,他把你全部作品讀完,說你太自負了,目空一切,任何人說的都不對,惟有你的厚黑學才對。又說你:寫了許多文字,根本上隻得一個道理,翻來覆去盡說。”我說:某君太過譽了,釋迦佛開口即說:“天上地下,惟我獨尊。”這是何等自負,釋迦為人,慈祥到了極點,而痛斥外道,毫不客氣,自鄙人視之,凡非厚黑學者,皆外道也,豈能同他謙虛?佛氏的主旨,隻消幾十個字,或幾個字,一個字,即可括盡,而三藏十二部,講之不盡,四十九年,說之不完,某君明明以教主推我,我何敢當。  
    大凡講學,都要標一二字為主旨,老子講無為,孔子講仁義,楊子為我,墨子兼愛,程朱主誠敬,王陽明致良知,終身講學,不離主旨,所以成為一家之言。譬如:起兵者,必須揭出一個旗幟,此軍與彼軍,才不相混,此鄙人所以提出厚黑二字為講學之出發點也。  
    有人說道:“你種種說法,我早已見到,許多道理,業經有人說過,怎能說是你發明的?”我說道:軍營之組織,士兵與軍官之訓練,此軍與彼軍何異,然而旗幟一張,即顯然有別。李光弼入郭子儀軍,號令一施,旌旗變色,郭家軍即變成李家軍了。四書五經,諸子百家,與夫二十四史,一經鄙人解釋,無一非厚黑學教科書,猶之建屋,磚瓦木石無一非購自外麵,一經建成此屋與彼屋,即迥然不同。姑舉一例為證:孟子言性善,他舉出的實證,(一)“孩提之童,無不知愛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教其兄也。”(二)“今人乍見孺子,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算是孟子全部學說之立足點。鄙人講厚黑學,也不別尋實證,即將孟子所舉二事,逐一推勘,於是孟子學說的立足點,即變成鄙人學說之立足點,性善說的實證,即變成厚黑學的實證了。諸君試取拙著《心理與力學》,連同孟子本書,及程朱學說,合並讀之,究竟哪個講得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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