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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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民國二十八年)國曆三月三日,我滿六十,在成都新新新聞上,發表一文,曰:“厚黑教主六旬晉一征文啟”,下署曰:“李宗吾”,讀者無不大笑,今年(二十九年)三月三日,在自流井,接得張君默生,由重慶來函,叫我寫一篇“自傳”,惹動了我的高興,又提筆寫文,然而寫“自傳”我卻不敢。
二十七年八月九日,重慶“新蜀夜報”有雲:“近月來,本報發表李宗吾先生的作品‘孔告大戰’,和‘孔子辦學記’,實已轟動了一般社會,因此‘李宗吾先生,究為何許人?’乃成了本報讀者,紛紛函詢的問題。……”友人讀了,向我說道:“既是讀者紛紛函詢,你何妨仿當今學者的辦法,寫一篇《自傳》。”我說:這個,我何敢呢?必定要是學者,才能寫自傳,我是個八股學校修業生,也公然寫起自傳來了,萬一被國中學者驅出,豈非自討沒趣?
我之不寫自傳者,固然是不敢高攀,同時也是不屑俯就。以整個學術界言之,我是八股學校修業生,不敢濫竽學者之林;若在厚黑界言之,我是厚黑教主、厚黑聖人,其位敢與儒教的孔子,道教的老子相等。你們的孔子,沒有寫自傳,吾家聃大公,也莫有寫自傳。我如果妄自菲薄,寫起自傳來了,舍去教主不當,降而與學者同列,豈不為孔老竊笑?
張君與我,素不相識,來信雲:“讀其書,即願識其人,先生可否於頤養之餘,寫一詳細的自傳,以示範於後學。”盛意殷殷,本不敢卻,然而因為要“示範於後學”,我反轉不敢寫了。我的祖父,種小菜賣,我的父親,挑牛草賣,我小時曾幹過牽牛喂水這類生活,如果照實寫出,鄉間牧牛兒見了,一齊工作起來,豈不成了遍地是教主,我這位教主,還值錢嗎?並且我是八股先生出身,倘被“後學”知道了,舍去洋八股不研究,轉而研究中國八股,豈不更是笑話?所以我提起筆,不敢往下寫。
我之成為教主者,受師友之影響者少,受我父之影響者多。讀者以為我父是飽學先生嗎?則又不然。我父讀的書,很少很少,我從有知識起,至二十五歲我父死止,常見他有暇即看書,六十九歲,臨死起病之日,還在看書,然而所看之書,終身隻得三本,有時還涉獵一本,其他之書,絕未看一本,我得了新異的書,與他送去,他也不看。我生平從未見他老人家寫過一個字,大約是寫不起字的人。然而我的奇怪思想,是發源於我父,我讀書的方式,也取法我父,我今日已成厚黑教主了,回想起來,這其間很值得研究,說起來話長,隻好不說了,抑或得便時再說。
我的祖若父,兄若弟,俱務農,我則隨時手中拿著一本書,我父呼我為“迂夫子”,在私塾中,一般同學呼我為“老好人”。一日,我父上街,有人談及我的綽號,回家對我母言之,拍掌大笑。我當日對這兩種名稱,深惡痛絕,而今才知“迂夫子”,和“老好人”,是最好的稱呼,無奈一般人不這樣喊了,於是自作一聯曰:
皇考錫嘉名曰迂夫子;
良友贈徽號為老好人。
與朋友寫信,自稱“迂老”,生以為號,死以為諡,故此次所寫文字,題曰:《迂老隨筆》。
前年同鄉華相如之侄熟之,鄭雲沛之子北星,來成都雲:“父叔輩曾言:昔年在私塾中,我們呼李宗吾為老好人。”我於是請一桌客,請兩君當眾聲明,見得我的話,是信而有征的。今我在自流井,華熟之請春酒,其叔相如在座,我當眾請相如證明。跟著鄭北星又請,其父雲沛在座,我又當眾請雲沛證明。我在座上高談闊論,雲沛詫異道:“你先年沉默寡言,怎麼現在這麼多說法?”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我這個厚黑教主,也非生而知之的,是加了點學力的。有誌斯道者,尚其勉之。
綽號之最佳者,第一是“聖人”,第二是“老好人”,第三是“迂夫子”,第四是“瘋子”。我的朋友廖緒初,人呼為大聖人,楊澤溥為老好人,我則四種名稱俱有,不過聖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罷了。有人呼我為“李厚黑”,尤為幹脆,自覺李厚黑三字,較之王文成、曾文正、彭剛直等等名字,光榮多了。
有人問我道:你是個厚黑先生,怎敢妄竊迂夫子和老好人之名?我說道:我發明了厚黑秘訣,不敢自私,公開講說,此其所以為迂也,此其所以為老好也。厚黑經曰:“十室之邑,必有厚黑如宗吾者焉,不如宗吾之明說也。”
老子曰:“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他主張絕聖棄智,絕仁棄義,是個破壞禮教的急先鋒,而孔子乃從之問禮,真是怪事!我們讀禮記“曾子問”一篇,據孔子所述,老子又是一個拘謹守禮的人,更是怪事!這算是我國學術史上的重要公案。百年後,有人編纂厚黑學案,查出了厚黑教主,是迂夫子,是老好人,恐怕又會成重要公案。
諸葛孔明,隱居南陽,人稱臥龍,後來出師伐魏,司馬懿畏之如虎,一輩子龍爭虎鬥,我不知他真實本領安在,後見史書上載:桓溫伐蜀,諸葛武侯小史尤存,時年一百七十歲,溫問之曰:諸葛公有何過人處?史對曰:亦未有過人處。溫便有自矜之色。史良久曰:但自諸葛公以後,便未見妥當如公者。溫乃慚服。孔明出師表曰:“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由此知:龍爭虎鬥之立足點,無非是“妥當”而已,“謹慎”而已。我這個厚黑教主,亦未有過人處,無非是“迂”而已,“老好”而已。
我是八股學校出身,哪裏會有過人處,不過會做“截搭題”,“枯窘題”罷了。我寫的“孔告大戰”,和“孔子辦學記”,是做截搭題的手筆,諸君或許也見過。我生於光緒己卯年正月十三日,去年滿六十,我自己做一篇征文啟,切著正月十三日立論,此文正月十二日用不著,十四用不著,其他各月生,更用不著,必定要光緒己卯年才用得著。而且正月十三日,非產生一個教主不可。這是鄙人做枯窘題的手筆。諸君要我寫自傳,我特出題考一下,隻要諸君能夠這樣的替我作一篇征文啟,我即遵命詳詳細細的寫一篇自傳。如其不然,我隻把那篇文字寫出來就是了,自傳是不能寫的。
鄙人受過八股的嚴格教育,每讀古人書,即見其罅漏百出。孔子的文章,以八股義法繩之,都有點欠通。例如: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老年人血氣衰了,不可虧損,應該說:“及其老也,戒之在色。”今之青年,刮錢的方法,遠為老宦場所不及,舉凡舊日貪官汙吏所不敢為者,他都敢於為之,應該說:“少之時,戒之在得。”像這樣修改一下,文章就通了。
孟子本是八股界的泰鬥,如果今日複生,進場考試,包管他終身不第,何以故?文章不通故。他作的文章,“王之臣,有托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遊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這位朋友,若非迂夫子,定是老好人,如果落在今日,遠遊歸來,尋覓他的妻子一定是偕同受托者,進餐館,入戲園,鮮衣美食,絕不會凍餒的,能夠凍餒其妻子,還算是“古道存焉”的好朋友,所以說:孟子的文章欠通。
周秦諸子,如老子,孔子,莊子,孟子等,外國學者,如斯密士,馬克斯,達爾文,克魯泡特金等,他們所說的道理,或是或非,姑且不論,但是任你如何質問,他都有答覆,答覆的話,始終一貫,自己不會衝突,是之謂:一家之言。我這個厚黑教主,也有這種本事,我可上講堂,寫黑板,大講厚黑,任隨學生質問,我都有圓滿的答覆,如果答覆不出,我立即宣布,我這個厚黑教主不當。並且說:你是厚黑教主的老師,叫我的學生,來與你拜門。
孔門的書,如論語,孝經,詩,書,易,禮,春秋等,看是五花八門,仔細讀之,實是一貫。鄙人除“厚黑學”外,還寫了許多文字,看是五花八門,仔細讀來,也是一貫。道家者流,出於史官,儒家者流,出於司徒之官,厚黑學則出於八股之官。
有某君者,同我辯論了許久,理屈詞窮,說道:“我遇著你,硬把你沒法。”我說道:你當然把我沒法,從前顏淵遇著孔子,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雖欲從之,末由也己”。也是把孔子沒法。你之聰明才智,不過如顏淵罷了,當然把我沒法。某君聽了大笑。我說道:厚黑經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則大笑,下下士聞道,則大罵。”你不大罵而大笑,我把你提升上來,官封下士之職。
一般人都說:要複興中國,非保存國粹不可,這誠然不錯,我所不解者,八股是中國之國粹,為甚舍去中國八股不研究,反朝朝日日研究西洋八股?如此而欲複興中國,豈非北轍南轅?一般人又說:現在這個時局,非有曾國藩、胡林翼這類人出來,不能收拾,這話也不錯;獨不思曾胡二人,都是八股秀才出身,而今全國人不知八股為何物,曾胡二人,從何出現?此鄙人所以慨然興歎,毅然以提倡八股為己任,無奈舊日八股老同誌,凋零殆盡,後生小子,全不知八股義法,鄙人特擬作兩篇:(一)孔告大戰,(二)孔子辦學記,據重慶新蜀夜報說:“實已轟動了一般社會”,這都是一般人喜愛國粹之表現。厚黑學者,八股之結晶體也,故鄙人特意與諸君談談厚黑學,談談八股。
滿清末年,洋八股傳入中國,清廷明令廢書院,興學堂,我高興極了,把家中所藏經史文集,與夫其他等等,用籮筐裝起,在山上挖一大坑,用火燒之。那些東西,有些是自己批點過的,有些是手自抄寫,而苦心揣摹的,更有些是自己心血嘔成的,臨燒時,未免依依有情,坐在土坑邊,一麵翻開讀,一麵丟在火內,一連燒了幾次,而今才知洋八股是這麼一回事,深悔當日不該燒,所以我雖毅然以提倡八股為己任,實則根底很淺薄,隻好自稱八股學校修業生,不敢言畢業。
幼年時,老師在《江漢炳靈集》上,選了一篇“後生可畏”全章的八股與我讀,至今還仿仿佛佛記得幾句,“某也……而我也樵牧以外無交遊,鄉裏之中誇學問。”又雲:“有官階而無建白,後人讀史,尚無暇記宰相之名,所以一卷可傳,夭劄亦神明之壽,百年空過,衣冠等枯骨之餘。”這話真是不錯,一部廿四史中,宰相真是多極了,試問讀者,能記得若幹個?當日我讀這幾句文章,往往淒然泣下,自亦不知何為而然,所以發憤而著厚黑學一卷,在四川一隅一內,誇誇學問。八銘塾鈔上,張玉書八股有雲:“不受朝廷不甚愛惜之官,亦不受鄉黨無足重輕之譽。”所以許多人罵“李宗吾是壞人”,我也不管。
《江漢炳靈集》,是張文襄督兩湖時,把科歲考秀才們作的八股,命樊樊山選集而成。往年在成都,尹仲錫對我說他:在陝西做府官時,曾問樊樊山,“聽說江漢炳靈的文章,全是你做的?”樊曰:“非也,我不過修改而已,但改得很多,所改約四分之三。”這是八股界的掌故,附記於此。
鄙人寫文字,純用八股義法,幼年老師教我作八股,我有兩秘訣,“寬題走窄路,窄題走寬路。”例如:厚黑教主六十征文,這個題目,可以任意發揮,是謂寬題,而鄙人則把一般人應說的話,掃去不說,專從己卯年正月十三日著筆,是謂“寬題走窄路”。己卯年正月十三,是枯窘小題,而文則上下古今寫去,是謂“窄題走寬路”。現在八股老同誌,尚不乏人,請看此篇文字,合八股義法否?如果科舉複興,進場考試,還能取得一名秀才否?茲把原文,錄之如下:
鄙人今年(二十八年)已滿六十歲了,即使在此刻壽終正寢,抑或為日本飛機炸死,祭文上也要寫享年六十有一上壽了。生期那一天,並無一人知道,過後我遍告眾人,聞者都說與我補祝,我說:這也無須。他們又說:教主六旬聖誕是普天同慶的事,我們應該發出啟事,征求詩文,歌頌功德。我說:這更無勞費心,許多做官的人,德政碑是自己定的,萬民傘是自己送的,甚至生祠也是自己修的。這個征文啟事,無勞親友費心,等我自己幹好了。
大凡征求壽文,例應補敘本人道德文章功業,最要者,尤在寫出其人之特點,其他俱可從略。鄙人以一介匹夫,崛起而為厚黑教主,於儒、釋、道三教之外,特創一教,這可算真正的特點,然其事為眾人所共知,其學已家喻戶曉,並且許多人都已身體力行,這種特點,也無須贅述。茲所欲說者,不過表明鄙人所負責任之重大,此後不可不深自勉勵而已。
鄙人生於光緒五年己卯正月十三日,次日始立春,算命先生所謂:己卯生人,戊寅算命。所以己卯生的人,是我的老庚。光緒己卯年,是西曆一千八百七十九年,愛因斯坦,生於是年三月十四日,比我要小點,算位庚弟,他的相對論,震動全球,而鄙人的厚黑學,僅僅充滿四川,我對於這位庚弟,未免有愧。此後隻有把我發明的學問,努力宣傳,才不虛生此世。
正月十三日,曆書上載明,是楊公忌日,諸事不宜,孔子生於八月二十七日,也是楊公忌日,所以鄙人一生際遇,與孔子相同,官運之不亨通一也,其被稱為教主一也,天生鄙人,冥冥中以孔子相待,我何敢妄自菲薄。
楊公忌日的算法,是以正月十三日為起點,以後每月退二日,二月十一,三月初九……到了八月,忽然發生變例,以二十七日為起點,又每月退二日,九月二十五,十月二十三……到了正月又忽然發生變例,以十三日為起點,諸君試翻曆書一看,即知鄙言不謬。大凡教主都是應運而生,孔子生日,既為八月二十七日,所以鄙人生日,非正月十三日不可。這是楊公在千年前,早已注定了的。
孔子生日,定為陰曆八月二十七日,考據家頗有異詞,民國以來,改為陽曆八月二十七日,一般更莫名其妙。千秋萬歲後,我的信徒,飲水思源,當然與我建個厚黑廟,每年聖誕致祭,要查看陰陽曆對照表,未免麻煩,好在本年(二十八年)陰曆正月十三日,是陽曆三月三日,茲由本教主欽定陽曆三月三日,為厚黑教主聖誕,將來每年陰曆重九日登高,陽曆重三日,入厚黑廟致祭,豈不很好?
四川自漢朝文翁興學而後,文化比諸齊魯,曆晉唐以迄有明,蜀學之盛,足與江浙諸省相埒。明季獻賊躪蜀,殺戮之慘,亙古未有,秀傑之士,起而習武,蔚為風氣,有清一代,名將輩出,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無一不有。嘉道時,全國提鎮,川籍占十之七八,於是四川武功特盛,而文學則蹶焉不振。六十年前,張文襄建立尊經書院,延聘湘潭王壬秋先生,來川講學,及門弟子,井研廖季平,富順宋芸子,名滿全國,其他著作等身者,指不勝屈,樸學大興,文風複盛。考《湘綺樓日記》己卯年正月十二日,王先生接受尊經書院聘書,次日鄙人即誕生,明日即立春,萬象鹹新,這其間,實見造物運用之妙。
帝王之興也,必先有為之驅除者,教主之興也,亦必先有為之驅除者,四時之序,成功者去,孔教之興,已二千餘年,例應退休,皇天上帝,乃眷西顧,擇定四川為新教主誕生之所,使東魯聖人,西蜀聖人,遙遙對峙,無如川人尚武,已成風氣,特先遣王壬秋入川,為之驅除,此所以王先生一受聘書,而鄙人即嵩生嶽降也。
民國元年,共和肇造,為政治上開一新紀元,同時鄙人的厚黑學登成都報紙,為學術上開一新紀元。故民國元年,亦可稱厚黑元年,今為民國二十八年,也即是厚黑紀元二十八年。所以四川之造化,可分三個時期,蠶從魚鳧,開國茫然,無庸深論,秦代通蜀而後,由漢司馬相如,以及明楊慎,川人以文學見長,是為第一時期,此則文翁之功也。有清一代,川人以武功見長,是為第二時期,此則張獻忠之功也。民國以來,川人以厚黑學見長,是為第三時期,此則鄙人之功也。
民元而後,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努力工作,把四川造成一個厚黑國,於是國中高瞻遠矚之士,大聲疾呼曰:“四川是民族複興根據地。”你想:要想複興民族,舍了這種學問,還有什麼法子?所以鄙人於所著《厚黑叢話》內喊出“厚黑救國”的口號,舉出越王勾踐為模範人物。其初也,勾踐入吳,身為臣,妻為妾,是之謂厚。其繼也,沼吳之役,夫差請照樣的身為臣,妻為妾,勾踐不許,必置之死地而後已,是之謂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餘豈好講厚黑哉?餘不得已也。
鄙人發明厚黑學,是千古不傳之秘,而今而後,當努力宣傳,死而後已。鄙人對於社會,既有這種空前的貢獻,社會人士,即當予以褒揚。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當茲教主六旬聖誕,應該作些詩文,歌頌功德。自鄙人目光看來,“舉世非之”,與“舉之譽之”,有同等的價值。除弟子而外,如有誌同道合而遽伯玉,或有走入異端的厚壤,甚或有反對黨,如楚狂,沮溺,荷簣,微生畝諸人,都可盡量作些文字,無論為歌頌,為笑罵,鄙人都一一敬謹拜受。將來彙刊一冊,題曰:“厚黑教主生榮錄”。你們的孔子,其生也榮,其死也哀,鄙人則隻有生榮,並無死哀。千秋萬歲,厚黑學炳焉如皎日中天,可謂其生也榮,其死也榮。中華民國萬萬歲,厚黑學萬萬歲。
厚黑紀元二十八年,三月十八日,李宗吾謹啟。是日也,即我庚弟愛因斯坦六旬晉一之後四日也。
我把征文啟發出後,收得詩文很多,佳作如林,惟有個八股老同誌,宜賓李小亭,他昔年在自流井東新寺,炳文書院,與我同學,送我一首七古雲:“玄之又玄玄乃厚,含德之厚厚不測,老子手寫厚黑經,世俗強名為道德,……”三四兩句,真是妙極了,諸君試取鄙人所著《厚黑叢話》合訂本一五三頁讀之,即知此語之妙。諸君如果高興,不妨作些詩文,與鄙人補祝,交由重慶青木關,溫泉寺,張君默生轉。
世間的事,真是無奇不有,鄙人發明厚黑學,居然有人與我爭發明權,往年友人某君對我說:有一次在宴會席上,談及李宗吾發明厚黑學,忽有人說道:我當小孩時,已聽見厚黑學三字,哪裏是李宗吾發明的。某君問之:你今年若幹歲了?答曰:三十歲。某君曰:李宗吾的厚黑學,民國元年,已在成都報紙披露,今為民國二十七年,你那時當然是小孩子。
往年在重慶,遇著新聞記者遊君,說道:我讀你的作品,以為是個青年,誰知才是老頭子。我說道:怪了!厚黑學,隻有你們青年人才講得,我們老頭子就講不得?我在成都,住在侯克明公館內,侯君介紹一個姓彭的來會,是江蘇人,說道:往年在南京,讀上海發行的《論語》,載有《厚黑學》。我同朋友揣想:作者年齡大約不過三十歲上下,哪知已這樣的年齡。我聽了,大為不平,我輩老年人,連講厚黑學的權利,都被人奪去了,奈何!奈何!
我在《厚黑叢話》中,曾說:我在四川高等學堂,肄業四年,是厚黑孕育時期,記得有天與我同班張列五(名培爵)謝綬青(名敦印)談天,我說:古今英雄分四等:第一是項羽,成則稱王稱帝,敗則把腦殼交出來,慢說在劉邦駕下稱臣,就叫他渡過烏江,卷土重來,也有所不屑,此頭等英雄也。第二是李世民,群雄並起之日,凡與他交過戰的人,落在他手裏,莫得一個活命,哥哥反對我,殺哥哥,弟弟反對我,殺弟弟,父親袒護哥哥弟弟,就叫他把天下讓與我,請他當太上皇。此第二等英雄也。第三是虯髯公,本打算在中原血戰幾年,奪取帝業;及見了李世民,自知不是敵手,默然心死,不惟阻撓李世民之進行,反把自己的兵法,傳授李靖,儲積的軍款,送與李靖,叫他輔佐世民,平定天下,自己跑到海外扶餘國,披荊斬棘,獨立稱王,此第三等英雄也。第四是錢,竇融,自知能力薄弱,也就不與群雄鬥爭,隻是保境安民,修理內政,到了中原有主,納土歸順,這可說是第四等英雄。
我在學堂內,發明了四等英雄的原則,辛亥革命而後,出了許多偉人,我與他評評等級:許多擁兵自衛的人,一敗塗地之後,草間偷活,叫他學項羽,把腦殼交出來,他不幹,頭等英雄,當然夠不上。打了勝仗,第一要務,就是保護敵人的生命財產,甚或跑到敵人家中,去問老伯父、老伯母受驚否?對於李世民,真要愧死,第二等英雄,更夠不上。既莫得掃蕩群雄,和駕馭群雄的能力,就該學虯髯公海外稱尊,抑或學錢竇融,保境安民,他偏要問鼎中原,鬧個不休,第三等英雄,第四等英雄,也莫得他的位置。隻好與他下八個字的批評:“既不能令,又不受命。”連一個齊景公都夠不上,是為不及格之英雄,此民國二十餘年,所以紛紛擾擾,大亂不止也。
我在學堂內,高談四等英雄的時候,列五猝然問我道:“你將來當哪等英雄?”我說:“當頭等英雄我不肯,當二等英雄,我不能,無已,其第三等英雄,第四等英雄耳。”我還問列五:“你當哪等英雄?”他笑而不答。綬青則抱膝搖頭,口中念道“科頭箕踞長鬆下,冷眼看他世上人”。當日情事,宛然在目,後來我的話,是實行了的。我在政治上,是第四等英雄;在學術上,是第三等英雄。反正後,我幹的是省立中學校長,和省視學這類事,他們打他們的仗,我辦我的學,查我的學。有時甲乙兩方,血戰不已,兩方的學務,都去視察,並且兩方都受歡迎,這是走的錢竇融途徑,是為第四等英雄。古今中外,許多學問都不講,獨講厚黑學,這是我披荊斬棘,另開的扶餘國,是為第三等英雄。後來綬青縱酒而死,終身過的是“冷眼看世上人”的生活。列五笑而不答,大約是以頭等英雄自命。民國四年,在北平殉義,臨刑時的態度,比垓下的項羽,遠要從容些,真不愧頭等英雄。(二人事跡,詳見拙著厚黑叢話)
列五殉義,是民國四年三月四日,往年經中央議決,撫恤五千元,常年恤金六百元,並令四川公葬。同時殉義者,有酉陽鄒汗青,資中魏榮權,二人也是高等學堂同學,恤典未之及。高等學堂開同學會,決議請省黨部,致函酉陽資中黨部,征取二人事跡,為之請恤褒揚,當可準行。列五葬在榮昌,重慶浮圖關,係其衣冠墓。
與列五同時槍斃者,共是四人,鄒魏之外,還有某君,此君姓名籍貫,姑為隱去,名之曰:某甲,我把事由始末說一下:
列五匿居天津,織襪為業,在袁政府看來,以都督民政長解職下來,一定腰纏百萬,還幹此等事,一定有何種作用,不知列五是個舊式書生,哪裏曉得拿錢,解職下來,兩袖清風,許多學生及同鄉,尋著他覓事,隻好留在廠中,供其食宿,想把襪廠擴張大點,自己又無資本,袁政府偵探李某,托名商人,先認識某甲,進而認識汗青與列五,自稱願出資合夥,往還了許久,一日,約在租界外餐館,訂立合夥契約,臨上火車,李某出一卷紙,交與列五道:“這是我擬的章程,你暫且拿著,我去買點紙煙來。”列五也未開看,順手遞與汗青,汗青插入衣袋中,李某久不至,火車開了,一到車站,兵已布滿,齊被逮捕,搜出紙卷,才是血光團章程,送交北平審訊,久無口供,偵探對某甲說道:“全案中人,業已無救,你能如何如何說,不惟保全生命,且可作官。”某甲遂反口誣陷,而案就定了。
黃肅方曾對我說:他同時也拘在軍政執法處,看見有人與某甲送被條等物進去,且優待之,即知事情有變。複審時,汗青因某甲反供,在法庭上與之大鬧,列五見同黨的人,都這樣幹,也就默無一語,所以列五始終無口供。向例:執行死刑時,在監外高呼犯人姓名,呼及青汗,汗青在肅方背後一室,高聲應道:“有”,一跳就出去,氣急了,大鬧,列五在法庭上,負手旁立,微笑不語,同時把某甲也宣布死刑,某甲大罵:“當初許老子的官,而今還要槍斃老子嗎?”列五呼其字曰:“某甲,不要說了,今日之事,你還在夢中!”列五的襟懷,真是海闊天空,落在別人,縱不唾某甲之麵,也要奚落他幾句。赴刑場時,汗青車子在列五之後,列五還帶點開玩笑的態度,回頭說道:“汗青!今天的事,有點老火哦!”其他詳情,見拙著《厚黑叢話》茲不贅述。
列五真是把死之一字,當如兒戲,凡人到了死生關頭,才見真實本事,一部廿四史中,慷慨就死者,何可勝數,嵇生琴,夏侯色,獨傳千古者,無非態度從容耳。張飛怒斬嚴顏,嚴神色不變曰:“斫頭便斫頭,何為怒耶!”威猛如飛,為之氣折,可稱神勇。列五較顏,有過之,無不及。其致廖緒初信有雲:“不肖秉性雖蠢,略識莊生安時處順,哀樂不入之道……深信大地自有史以來,皆作如是觀,因此之故,任外界形形色色,糾錯相紛而素誌固猶迥然也。”他平日有這樣的修養,臨死才有那樣的從容,然而列五之出身,則是一個八股秀才,豈非奇事!臨死神色夷然的神勇,乃出諸莊生一派學說,更是奇事!我希望讀者諸君,於研究洋八股之餘,不妨研究一下中國八股。
列五致友人信,及家書共數十通,昨經其女鍾芸,印出贈人,其真跡擬將來影印出來,懸諸紀念堂。諸君讀之,其人格之高,憂國之切,可以畢見。文筆之佳,猶餘事耳。然而致死之根,即可於書中見之,我與他四個字的批評,“不學無述”。學者,厚黑學也。吾寫曰:“如有列五之才之美,使厚且黑,某某偉人不足觀也已。”向仙喬曾對我說:“某年川省名流,在某處宴請黨國名人,席罷,大家謂:‘列五之言論豐采,不在諸名人之下,乃竟中道摧折。’為之歎息不已。”死者長已矣,甚望讀者諸君,快快研究鄙人的學說,毋為親厚者所痛悼。
十年前,有某軍人著一《薄白學》,在成都報紙發表,滿口道德話,對於我的學說,大加攻擊。並且說道:“李宗吾,趕急把你的厚黑學收回。”我置之不理,許多人勸我著文駁之,我說:“這又何必呢?世間的學問,各人講各人的,信不信,聽憑眾人,譬如:糧食果木的種子,我說我的好,你說你的好,彼此無須爭執,隻是拿在土中種之,將來看哪個的收獲好就是了。”聞者道:“你不答辯,可見你的學說,被他打倒,我如今不奉你為師,去與某君拜門,學薄白學。”我說:“你去拜門,是很可以的,但是我要忠告你幾句,厚黑經曰:‘厚黑之人,能得千乘之國,苟不厚黑,簞食豆羹不可得。’將來你討口餓飯,不要怪我。”後來這位薄白學發表家的腦殼,截下來,掛在成都少城公園紀念碑上示眾,此事成都人一般都還記得。從這場公案看來,讀者諸君,可以恍悟了。
古人雲:“為善最樂”,殊不知為惡也最樂。你看梁山上那些同誌,大碗吃肉,小碗吃酒,何等快樂。世間最苦的,莫過於不善不惡的庸人。然庸人能自甘於庸,安分守己,過他庸人之生活,則苦之中亦未嚐無樂。惟庸人不甘於庸,妄為為善,妄欲為惡,此真天下之大苦也。鄙人深悟此理,所以安分守己,談談厚黑學,過我庸人之生活,方寸中盡有至樂焉。
世間最樂的事,莫過於行吾心之所安,張列五押赴刑場槍斃,薄白學發明家,梟首示眾,二人反對厚黑學一也,(列五反對厚黑學,見拙著厚黑叢話謝慧生壽文)其不得壽終正寢一也。然而列五之心則最樂,某發明家則最苦。何也?列五行其心之所安,烏得不樂,某發明家,斷非心之所安,烏得不苦。
世間的事真怪,孔門的學說,最注重的是君臣父子之倫,孔子的裔孫孔融,對於父母問題,略略懷疑,曹操便把他殺了。嵇康非薄湯武,司馬昭也把他殺了。孔子學說,所以萬古不磨者,曹操司馬昭這類人的功勞,真是不小。這位薄白學發明家,可算孔門的信徒,為名教中的功臣,理應請入文廟配享。至於列五,將來我的門徒,與我立厚黑廟,隻好請他進來配享。
大凡一種新學說出現,必要受一番大打擊,你們的孔子,當他學說出現之時,就受了沮溺,丈人,楚狂,荷蕢,微生畝諸人,冷嘲熱罵,遇著匡人桓,幾乎性命不保,惟其然也,才掙到萬世師表的位置。程氏學說出現之時,也是聞者嘩然,痛詆之,嚴禁之,伊川死了,門人連喪都不敢吊,惟其然也,才掙得孔門嫡派的招牌。耶穌最不幸,身死十字架,然而耶教則風靡世界。鄙人發明厚黑學,隻聽得有人大罵:“李宗吾是壞人,”尚未把我綁赴刑場。像這樣下去,我這一教,將來的位置,不過與程氏相等罷了,再不然,與孔子相等罷了,欲求如耶教之風靡世界,恐怕遙遙無期,嗚呼!吾道其終窮矣!
鄙人講厚黑學,有一條公例:“做得說不得”。某名士得了翰林,到處打秋風,友人寫信規之,覆曰:“天生空子,以養豪傑。”此信披露出來,聞者大嘩,因而少收了若幹銀子,這即是違反公例之故。然而某名士之言,固絕世名言也。昔人雲:“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將者,豪傑也,萬骨者空子也。非獨成功為然也,“長平一坑四十萬”,趙括之名,因以千古,則趙括亦豪傑也,彼四十萬人,真空子也。當山寨大王,必有許多搖旗呐喊的嘍。高坐山寨者,豪傑也,搖旗呐喊者,空子也。鄙人不當豪傑,也不當空子,在整個世界中,特開一厚黑界,獨自一人,稱教主,稱聖人,不在別人駕下當嘍,也不要別人與我當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