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若能選擇,隻得來世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168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有一聲皴猊的狂吠,那聲音十分尖利,似是一頭小皴猊發出的。二人互視一眼,立刻奔了出去。
在這樣空曠的山穀裏,皴猊的咆哮會傳得很遠,兩人奔了好一會兒,停下腳步,隻見前麵,一頭小小的皴猊正揮著一隻前爪,盯著雪地上的一個女孩子,小皴猊尚不足一歲,還從未見過人,似乎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向她撲過去。
少女倒在地上,背後扔了隻山藤編製的背筐,顯然是冒險進穀裏采草藥的。她的一隻手臂鮮血淋漓,正是被小皴猊抓傷的。
君玉念了一句咒語,那小皴猊吃了一驚,撒開四蹄飛跑而去。
少女已快被嚇得暈了過去,君玉扶起那她,見她隻是被抓傷和驚嚇,並無大礙,立刻摸了一顆藥丸放進她嘴裏,又撕了一幅衣襟給她紮好了淺淺的抓傷。
女孩子這時已經清醒了過來,感激地看著二人,口裏說的正是當地的土語:“央金謝謝大哥哥的救命之恩。”
央金十六七歲模樣,正是當地那種典型的身材健美,容貌美麗的土著女子。君玉微笑著道:“小姑娘,你為什麼這麼大老遠地來到這個山穀?”
央金眼中小鹿般的驚恐在這樣的微笑之下平靜了下來,忽然,她的目光轉到了君玉手上的那朵小紅花上,雙目放光,歡喜不已:“我阿爸生病了,我要找一種草藥給他治病。”
君玉見她那樣歡喜的神情,心裏一動,將小紅花遞了過去:“可是這種花兒?”
央金高興得跳了起來,幾乎完全忘記了剛才的驚嚇:“正是。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
君玉看她興高采烈的樣子,笑道:“小妹妹,把花兒收好,趕快回家吧。”
央金拿了花兒,又向二人行禮道謝,君玉看她已經無恙,還是有點擔心:“央金,你一個人出去,不害怕麼?”
“不,隻要沒有皴猊我就不害怕。”
君玉笑了:“你就放心走吧,沒有皴猊會再來嚇你的。”
央金背了背筐,歡快地遠去了。
※※※※※※※※※※※※※※※※※※※※※※※※※※※
夕陽已經慢慢地往西邊傾斜,一陣細微的風吹起刻骨的寒意。
君玉揉了一團冰雪在臉上,立刻針紮一般的疼痛,卻讓人清醒。
山穀裏的小木屋隻在裏許,卻已經遠在天涯。
君玉微笑道:“拓桑,你該回去了,五天後,就是換服節換袍節
那樣明媚的笑臉太過刺目。拓桑閉了閉眼睛,隻覺得耳朵裏麵嗡嗡作響,一個聲音在瘋狂呐喊:“換袍節,為什麼要有換袍節?”
“我就不去觀禮了。”
朝中早有“和聖宮結黨營私”的彈劾,如今,“休假”期間的兵馬大元帥,怎能再不遠萬裏公然出現在“博克多”的換袍大典上?
“君玉。”
“嗯,該告別了。”君玉伸出手,拉住了拓桑的手,輕輕在臉上帖了一下,立刻放開:“再見了,拓桑。”
“君玉……”
“再見!”
“君玉,我們要在一起。”
“不,我們不能在一起。”
“君玉,你說過你相信努力的。”
“可是,這努力太過渺小也沒有用處,我不敢強行掙紮。”
“既然你都可以不是大元帥,我也可以不是……”
君玉麵上的微笑不變:“拓桑,你永遠都是‘博克多’,是傾聖宮之力培養起來的領袖。如今,拉汗教正在虎視眈眈,你若稍有差池,隻怕這片土地上就會大亂不止,生靈塗炭。你肩負著所有教眾的希望和信仰,你就得對他們負責到底。一入教門,你已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大元帥可以辭去,‘博克多’卻不能辭去。”
若能選擇,隻得來世嗬。
拓桑默然無語。許久,才點了點頭:“聖宮,隻能有轉立的‘博克多’,絕不能有辭職的‘博克多’!君玉,我明白。”
他也微笑了起來:“君玉,我們是該說再見了。”
君玉微笑著點點頭,轉過身,踩著前方厚厚的積雪往前走去。走出幾步,腳步一陣踉蹌,幾乎摔倒在地。
怪隻怪那積雪太厚嗬。
君玉穩住身形,又走出幾步,身後,拓桑已經奔了上來,緊緊地抱住了她:“君玉……”
一些熱的水珠滴在麵前的雪地上,融化了幾片雪花。
君玉不敢回頭,也無法開口,那樣的擁抱太過用心,幾乎像一把巨大的枷鎖,讓人無法掙紮。
夕陽已經全部沉下了山穀,南迦巴瓦的晚風吹動雪地上高高的經幡,發出嗚嗚的淒厲的聲音。
那枷鎖般的手慢慢鬆開,君玉隻覺得心裏一空,剛鬆了口氣,右手,已經被那雙有力的手輕輕拉住:“君玉,我送你一程吧。”
君玉點了點頭,在背風處,小帥的長嘶聲已經傳來,君玉牽了馬,二人一馬慢慢往前走著。
“君玉,你準備去哪裏?”
“我想先去蜀中‘寒景園’找舒姐姐,然後再做打算,我已經給她捎了消息。”
她看看拓桑的神情,笑了:“你親眼見過的,舒姐姐待我極好,有她在,你大可以放心。”
“你不再回鳳凰寨了?”
君玉深知,皇帝已經大大疑心自己的身份,如果就此再不回鳳凰寨,那更會惹他疑心,隻怕假期未滿又要多生事端:“待找到舒姐姐,我還得回去一趟。我想盡可能地穩妥辭官,然後,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創辦一個書院,過安靜的日子。”
而且,鳳凰寨還有北方四傑、趙曼青和莫非嫣、林易安等人,他們都正在等待著自己歸去。
兩人在黑夜的南迦巴瓦腳下踽踽前行,君玉看了看前方的茫茫夜色,心裏湧起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今夜永遠也輪回不到黎明,一條路就這樣永遠走下去,那該多好?
可是,黎明終究來臨,小帥一聲長嘶,清晨的風凜冽地刮在心上。
已經完全走出南迦巴瓦,君玉看了看那火紅的朝陽,躍上馬背,笑道:“拓桑——”
拓桑凝視著她,心裏一緊,那明媚的微笑也遮掩不住麵上奇異的蒼白和悲涼。
君玉的聲音十分平靜:“每次,都是你看著我的背影,這次,你先離開……”
拓桑點了點頭,轉過身,慢慢走了幾步,然後,運了功力,飛奔起來,一會兒,身影已經完全消失在了雅魯藏布大峽穀的崇山峻嶺之中。
朝陽下,君玉輕輕拍了拍馬背,小帥揚蹄,慢慢地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都印下一個深深的雪痕。
這時,一個人影慢慢地從一棵堆滿厚厚積雪的巨大古柏樹後走出來,他雖然穿了極為罕見的特製雪貂鬥篷,身上心上也一陣冰涼。
那兩個微笑著告別的人,誰也沒察覺出他的一路跟蹤。若不是悲傷迷心,兩個功力如此高強的人怎會絲毫也察覺不出如此長時間的被跟蹤?
他追上去幾步,又停了下來,鬥篷一陣歪斜,四周一片寂靜,隻聽得自己心底冷冷的絕望的聲音。
他看著少年以往的意氣風發、揮斥方酋瞬間消失。馬蹄慢移,少年伏在馬背上,單薄的身子似乎一陣輕晃。
心裏一陣刺疼,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萬裏迢迢來到這冰雪之地,並非是為了痛恨、憎惡那拓桑,而是為了來看看她。
她要遠走,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攔,他自己,更加不能。
於是,唯有如此,才能再見她一麵。
也許,是因為親眼目睹了那太過令人痛徹心扉的永別;也許,是因為第一次見到那微笑下麵的深刻悲楚,他心裏那股深深的怨恨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另一種陌生的衝動卻越來越強烈:再也不去管那什麼“博克多”的廢立了。如果可以握了她的手,如果可以好言安慰她,如果她允許——天涯海角又何嚐不是天堂?
那細微的聲音是一些有著強悍生命力的四足小獸偶爾竄過。他緊走了兩步,伏在馬背上的少年依舊沒有察覺出後麵有人。
小帥一聲長嘶,馬蹄輕揚,速度稍微加快了一點兒。
太陽毫無溫度地越升越高,山路越來越滑,小帥的速度更慢了下來。馬上的少年依舊伏著,沒有抬過頭。
一直跟在身後的人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天地之間隻有馬蹄的聲音,再也沒有了絲毫鮮活的氣息。
前麵是一條分岔口,主人依舊沒有絲毫動靜,小帥似乎漫無目的地走上了一條稍微平坦的山路。左邊的山體是厚厚的積雪,右邊是並不太深的一條溝壑。
山路上的冰淩越來越滑,行路也越來越艱難。
一隻鬆鼠從一棵小小的雪鬆上跳過,一團雪正落在小帥頭上。小帥吃了一驚,但是,它是一匹久經訓練的戰馬,雖然一驚卻並不慌亂,隻是又加快了一點兒速度。
又是一隻無名的小動物突然竄出,那山路實在太滑,小帥的前蹄一歪,踏在了左邊的一團厚厚的積雪上,那積雪立刻下陷。
馬上的主人似乎清醒了一點兒,剛剛抬起頭來,已經來不及了,小帥的蹄子再也收不住,整個往溝壑裏陷下去。
立刻,厚厚的雪塊漫天壓下那溝壑,一場小小的雪崩卷了一人一馬沉入了壑底。
“君玉……”
跟在後麵的人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飛奔上去,卻哪裏還來得及。
雪霧彌漫了眼睛,跟在後麵的人心裏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身子已經隨著那急速的雪霧一起墜了下去。
待睜開眼來,四周是白茫茫一片,隻聽得小帥的一聲悲鳴,卻無法轉頭看它究竟在哪裏。
他想起身,卻發現身子已經完全被雪埋住,隻有頭和一隻手露在外麵。
胸口悶得幾乎又要暈厥過去,他一運氣,四周雪塊飛濺,四肢一陣鬆弛,胸口的那種窒息也忽然消失,卻吐出一口黑色的血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前麵兩丈遠處,悲鳴的小帥斷了一隻後蹄,在小帥的旁邊,君玉隻露出頭和雙手,雙眼緊閉,渾身被白雪覆蓋著。
他搖晃著奔了過去,拚命地撥開她身上的積雪,喉嚨裏幾乎都已經發不出聲音來:“君玉,君玉……”
君玉的眼睛緊閉著,麵色已經和周圍的雪地完全一樣了。
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鼻息,心裏卻一陣惶恐,好一會兒,才伸出手去,幸得還有微弱的氣息。
他心裏一鬆,扶了君玉,背在背上,又看了看那斷了一蹄的小帥,自言自語道:“我管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小帥瞪大眼睛看著這個人,長嘶一聲,一瘸一跳地跟在了他的身後。
走出這條溝壑,前麵是一條小徑,他在越來越深沉的夜色裏停了一會兒,看了看方向,上了一條小徑,往回路的方向走去。這茫茫群山裏並無人煙,穿越了重重回路,那裏,是通向駐地大臣府邸的方向。此舉雖然危險,但是,此刻,再也沒有什麼比先救她的命更重要的了。
他背著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前麵走,身後,小帥一瘸一拐地跟著,偶爾發出一聲長嘶,在隻有風乎乎刮過的黑夜裏,透出一絲生命的氣息。
也不知已經走了多久,依舊走不出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山道,此時,他已經完全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裏迷路了。
他胸口一悶,又吐出一口血來,腳步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手一鬆,背上的君玉也重重地跌在地上。
短短幾步,他幾乎是爬了過去,抱起君玉,卻再也站不起來。
君玉的雙眼依舊緊緊閉著。
耳邊的寒風嗚嗚地刮著,他將臉輕輕帖在君玉的臉上,發現兩個人的手臉都已經完全如冰塊一般。
如果站不起來,如果走不出這片山道,這個地方,就是兩人的葬身之處了,身後的小帥,又發出一聲悲嘶,在這樣的夜裏,回蕩在群山。
他緊緊地抱住君玉,在黑夜裏慘笑一聲,隻覺得心裏慢慢地寧靜下來。
此生此世,他從來不曾這般和君玉接近。他摸摸君玉的心口,還有微弱的跳動,他知道,很快,在這樣迷失的寒夜裏,那跳動就要停止了。
而自己的心跳,也將要和她一起停止了。
他扯了自己的雪貂鬥篷,將兩人緊緊捂住,心裏忽然湧起一陣喜悅,張口,又吐出一口血來,眼前有一陣金星在亂七八糟地閃耀……
他第一次見到君玉也是在茫茫的雪地上,千思書院裏,小君玉穿一身藍色的袍子,豐姿翩然,神態若仙,一笑之下,百花齊放。
“君玉,我叫君玉。”
他看見自己向小君玉跑去,這一次,終於拉住了她的手,耳邊,似乎又聽到那細微花開的聲音,心裏一陣喜悅,眼睛慢慢閉上。
拓桑飛奔在盤旋的山道上,心裏那股奇異的不安越來越嚴重。
盡管他已痛下決心永遠忘記凡塵俗事,可是,君玉告別時那微笑的麵龐太過淒涼,總讓人有種不祥的預感。
那堅定的決心慢慢地鬆懈下來,他奔跑的腳步也越來越緩慢,終於,他調轉頭,往君玉離開的方向追了回來。
他一路追蹤著山道上的馬蹄印跡,從夕陽西下到夜幕降臨,終於,那馬蹄的痕跡在山道的一片坡體變得混亂不堪,且就此消失。
他探頭看了看那片不太深的溝壑,有明顯的小小雪崩的痕跡。
心裏那股不祥的預感幾乎立刻化成了現實,他像壁虎一般踩著山崖,躍下那溝壑,溝壑裏砸了三個大大的雪坑,看得出,一個是馬的痕跡,而另外兩個卻是人的痕跡。
在那馬的雪坑印記上,有一大片血跡,顯然是馬留下的,而雪地上的另一個坑邊還有一小團血痕,幾乎被凍成了一團紅黑色的冰塊,空氣中,似乎還有著微微的血腥味。
他心裏一鬆,君玉是一個人,這痕跡卻是兩個人,可是,如今,這兩人一馬都已經沒有了蹤影。可是,立刻,心裏又一緊,那馬蹄印卻正是記憶中小帥的。
他看了看溝壑淩亂的足跡,顯然,這場雪崩是馬失蹄造成的,並不太嚴重,所以,那兩人一馬已經沿著溝壑往外走出去了。
他順了那溝壑的足跡走出去,天色早已黑盡,在那山道的分叉口,隻辨識出那足跡是在往回走。
墨汁一般的黑夜中,風嗚嗚刮著,像隱藏著無數的妖魔。拓桑已經完全辨識不出任何足跡了,他緊一步,慢一步地走著,那兩人一馬似乎平地消失了。
好一會兒,忽然聽得遠遠一聲馬的悲鳴,這悲鳴太過淒厲,久久地在群山黑夜裏回響。
拓桑多次聽過這馬的長嘶,立刻往那方向奔去。
越來越砭骨的夜風裏,那馬兒又是一聲悲鳴響在耳邊,幾乎讓人心膽俱裂。
拓桑奔過去,他亮了火褶子,卻見一見寬大的鬥篷緊緊罩著兩個人,他掀開鬥篷,兩個人都已經昏迷不醒,渾身冰涼。
而那鬥篷的主人,竟然是朱渝。
他也顧不得朱渝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何會和君玉在一起,立刻分開二人,在每人口裏塞了一粒藥丸,然後,一手抱了一人,在山道上飛奔起來。
※※※※※※※※※※※※※※※※※※※※※※※※※※※
聖宮。
燭光下,赤巴麵色從未有過的焦慮。
他雖然是外事總管,但是,平素靜心修煉,修為雖然比不上聖宮第一流的得道長老,可也已經相當不錯了,無論遇到什麼事情也不會方寸盡失,可是,此刻卻完全沒有了絲毫冷靜沉著,幾乎完全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一名“博克多”身邊的貼身僧人走了進來,麵色依舊十分驚惶:“‘博克多’還沒有回來。”
赤巴麵色更變:“隻留下一人等候消息,其他貼身僧人立刻分頭去找,記住要秘密行事,絕不能透露半點風聲。”
幾名貼身侍從領命而去。
赤巴手執轉經筒,卻哪裏念得下一個字?
約莫一注香的時間,一名十分高大的教徒拖了條鐵棒進來,正是夏奧。
赤巴立刻道:“情況如何?”
夏奧神色緊張地搖搖頭:“莫非‘博克多’落到了拉汗教的手裏?”
赤巴幾乎絕望了起來:“明天就是換袍節,要是‘博克多’再不出現,到底該怎麼辦?”
“換袍節”不僅有聖宮上下和三大寺院的參與,更有駐地大臣的參與,雙方要交換禮節。“博克多”無故缺席“換袍節”,還是聖宮曆史上頭一遭,隻怕會引起軒然大波和可怕的猜測。
赤巴一聲怒喝:“立刻叫貼身侍從。”
留守的那名貼身侍從惶恐地走了出來。他是負責“博克多”起居的兩名侍從之一,對“博克多”的行蹤最為了解。
“博克多最近行為是不是十分反常?”
貼身侍從不敢不答,隻得道:“‘博克多’以前的行為一直十分正常,自今年‘雪域節’後,就經常憂心忡忡,時常外出……”
“都去了哪些地方?”
“不知道,我們不敢過問‘博克多’的行蹤。最初,我們以為他是尋密地修煉。”
“‘博克多’這次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大約8天之前,我們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很快回來,誰知道現在都沒有回來……”
“好了,你下去吧,一有‘博克多’的消息立刻回報。”
貼身侍從答應一聲,離開了。
夏奧道:“現在,該怎麼辦?”
赤巴想了想:“如果‘博克多’明天早上還不出現,就告訴來賓,‘博克多’生病提前閉關,無法出席‘換袍節’。”
“應付得過去麼?”
“不知道,但是,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駐地大臣的府邸。
秦小樓今天起得特別早,因為,今天要去參加博克多的換袍大典。他這個駐地大臣的主要職責就是和聖宮協調好關係,維持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的穩定以免為外來勢力所趁。
出席博克多的“換袍大典”,是他一年工作中必須出席的重大活動之一。當他換好禮服,帶了幾名主要官員正準備出門時,忽報赤巴有要事求見。
秦小樓十分意外,可是,聽完赤巴的事由,他就不止是意外,而是驚詫了起來:“你說什麼?博克多生病提前閉關不出席‘換袍大典’了?”
赤巴點了點頭:“實在抱歉,昨晚,‘博克多’已經閉關。”
秦小樓訝然道:“可是,從來沒有博克多在換袍節提前閉關的啊?”
“因為博克多病重,無法出席,還請各位貴賓原諒。”
秦小樓和赤巴去年為了給西北軍籌集糧草,兩人多方來往,關係密切,心裏雖然疑惑不已,卻也不願一直讓赤巴為難,隻得勉強點了點頭:“好了,下官知道了,下官會向其他人交代的。”
“多謝秦大人。告辭!”
“告辭!”
“博克多”在換袍大典之際提前閉關的消息雖然讓眾教徒意外不已,但是,這些一心修煉的教眾也很快平靜下來,各自做自己的功課去了。
夜色已經深去,聖宮大殿已經安然歇息。
表麵的安然下,卻是無比的焦慮。
赤巴以打坐的姿勢想靜下心,可是,哪裏靜得下心來?
忽然,一個貼身侍從走了進來,低聲道:“博克多回來了。”
赤巴立刻起身,來到“博克多”的居殿。
赤巴見“博克多”依舊威嚴莊肅,並無異狀,大喜行禮:“見過博克多。”
拓桑點了點頭:“你們休息去吧。我要即刻閉關了。”
赤巴還想問什麼,可是,卻不敢開口,隻得道:“博克多,您未遇到什麼意外吧?”
“沒有意外,我很好。”
赤巴行了禮,恭敬退下,總算略略放下些心來。
8名侍從都站在門外,拓桑走了過去:“除了你二人,其他人全部出去吧。我閉關這段期間,你們就自行修煉。”
一眾侍從退下,兩名貼身侍從也關好房門,到了各自的修煉室。
萬籟俱寂,燭光搖曳,拓桑長長吐出一口氣來,站起身,迅速進入了臥室旁邊的修煉密室。
巨大的石板已經落下,將這間空闊的密室和外界完全隔絕。
密室有兩個部分,拓桑進了裏麵那一間,點燃了一隻蠟燭。
燭光下,躺在地上的君玉,依舊雙目緊閉,可是氣息卻已均勻了許多。
拓桑拿了一個發出瑩潤光澤的珠子放在她口中,扶起她,將雙掌抵在她背心運起功來。
慢慢的,君玉臉上有了一絲潮紅,一口血腥氣直往喉頭上湧。多年的征戰、幾次的重傷,長久的奔波勞碌和永別的悲楚,曾經堅韌的生命也漸漸如經霜的黃花。此次的雪崩,好在小帥踏空之前,她已經反應過來,憑了內力穩住下墜的身形,雖然沒有受什麼傷損,隻是被窒息了一段時間,可是就如最後的一片羽毛,也終於將駱駝壓倒了。
又過得一會兒,君玉吐出幾口黑色的淤血,人也完全清醒了過來。
蠟燭已經燃盡,拓桑卻沒有動,輕輕抱住了她,低聲在她耳邊道:“君玉,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黑暗中,那柔情似水的聲音讓人恍若夢中,而真正夢中的冰天雪地卻已經遠去。君玉握著那雙溫暖而有力的手,低聲輕笑道:“好多了!”
麵前的珠子發出非常悅目的溫潤的光芒,君玉拿起看了看:“拓桑,這個是什麼?”
“這個是佛珠。用它可以吸盡你身上的寒氣和一些未清除的餘毒。你這些年受過幾次重傷,又未能得到很好的休養,身上餘毒和寒氣都很重,如果不能盡快清除幹淨,對你的身體會有很大的損傷……”
她看著那顆十分奇特的珠子,在那樣溫暖的擁抱裏抬起頭來,聲音有些驚惶:“佛珠?這是哪裏?”
“這是我修煉的密室。你還需要靜養一段時間。”
君玉想起自己的母親,盛年早逝,也許,正是她早年受的幾次重傷始終未能痊愈的緣故吧。
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
“博克多”的寢宮隻有一個女人可以進入,那就是“博克多”的母親。“博克多”修煉的密室,則是母親都不許進出。而拓桑的母親早已逝世!
“君玉,你在擔心什麼?”
“如果被人發現,你會……”
“這是我為期一個月的閉關時間,沒有人會發現的……”拓桑看了一眼那吸毒的佛珠:“君玉,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情了,我一定要看到你完全康複,看到你平安離開,否則,我終生都不能安心……”
他緊緊抱住懷裏的人兒,在心底默默的長歎一聲:此後,就算漫漫深宮,密室終老又有何妨?
“在你昏迷時,朱渝也在你身邊,看樣子是他救了你啊。”
君玉忽然記起雪崩時那聲撕心裂肺的呐喊,正是朱渝的聲音,不禁立刻道:“朱渝怎麼樣了?他有沒有受傷?”
“他被雪壓得窒息了一段時間,胸口積壓了淤血,此外還有一些外傷,不過並無大礙,我已經給他服用了一些療傷的藥丸,將他送到了駐地大臣的府邸,自然會有人照顧他的,你放心吧。”
君玉鬆了口氣,想起朱渝那聲呐喊,心裏十分難受,卻也十分意外,朱渝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他在朝中任有要職,怎敢私自動身來到如此遙遠的地方?
她心裏越來越不安,卻道:“對了,你趕上換袍節沒有?”
拓桑沉默了一下:“沒有。”
“那,你出關後怎生向他們交代啊?”
“出關後再說吧。君玉,你不用擔心我,我自會有辦法的。”
君玉也沉默了,好一會兒,一陣倦意襲來,眼皮耷拉著,她又睡著了。
密室裏也分辨不出白晝和黑夜的交替。
君玉再次睜開眼來,除了佛珠那淡淡的光芒,密室裏依舊一片黑暗。
她坐在一塊厚厚的羊皮褥子上,旁邊還放著一些清水、幹果和幹糧,也不知拓桑是從哪裏找來這些東西的。
“博克多”閉關期間少飲不食,這些,都是為她準備的。
她的雙眼早已習慣了這樣的黑暗,她看了一眼身邊的拓桑,拓桑正以一個十分古怪的姿勢坐著,雙眼微閉,似乎早已完全進入了物我兩忘的狀態。
她也學了拓桑的樣子,打坐起來,很快,心境就完全平複下來。
拓桑的心裏像藏了一把火在熊熊燃燒,他悄悄睜開眼睛看了看麵前的君玉。他跟君玉不一樣,他從小就在這樣黑暗的密室裏長大,在這樣的微光裏,也能將君玉麵上細微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此時,君玉正靜靜盤坐,那姿態、神情,完全如老僧入定一般,臉上有種淡淡的聖潔的表情。
他記起君玉第一次在鐵馬寺參加講經大會時也是看一眼就能完全如老僧一般做出那種十分標準的打坐動作,聽一遍就能完整地和那些教眾一起大聲念整本的經文,這也是赤巴和夏奧特別崇拜她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夏奧,更是堅定地認為她的前世一定和聖宮有極大的淵源,否則,那些需要不知多少年才能背誦的繁複經文,她怎能看一遍就能背出來?
他自己當然知道,君玉並非是和佛門有什麼重大淵源,而是天下間真有那種過目不忘、舉一反三的人。他現在修煉的是密宗裏麵最複雜的一項定心術,姿勢十分古怪,如果沒有多年的修煉經曆,是很難做到的,可是君玉居然完全做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看上去,簡直就如修為很深的老僧一般。
真是個聰明的人兒!
他心裏忽然第一次湧起惡作劇的念頭,他伸出右手,輕輕在君玉眼前晃了幾晃,君玉的眼睛依然閉著,他的手幾乎快觸摸到她的長長的睫毛了,她依然閉著雙眼,呼吸均勻。
拓桑凝視著那樣淡淡的聖潔的表情,微微一笑,心裏那熊熊燃燒的火焰也慢慢平息了下來。——如果,每次睜開眼睛,她就這樣在身邊,此生,又還敢奢求什麼?
她在哪裏,天堂就在那裏。
駐地大臣府邸。
朱渝從床上一躍而起,嘶聲道:“君玉,君玉在哪裏?”
負責伺候他的兩名仆人嚇了一大跳,立刻上前拉住了他:“朱大人,你醒了?”
朱渝看看這陌生的房間,麵前是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哪裏有絲毫君玉的蹤影?他心裏更加害怕,卻也完全清醒過來,不再嘶喊,隻是大聲道:“這是哪裏?”
“哈哈……”一個人大笑著走了進來,正是秦小樓:“你這小子,真那麼痛恨君玉?夢中都是這樣的語調叫他的名字,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在相思心儀的女子呢。”
“你開什麼玩笑?”朱渝怒道:“我怎麼會在這裏?”
秦小樓麵色一沉:“昨天深夜,巡夜的侍衛發現你被放在府邸的門口,我正想問你,是不是遭遇了什麼不測?”
朱渝無心回答他的問題,急道:“他們知道是誰送我到這裏的麼?”
“不知道,他們看見你時,就你一個人躺在門口。”
秦小樓還想問些什麼,朱渝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多謝,就此告辭。”
秦小樓知道他率“千機門”此行前來是負有重要任務,他們都是以駐地大臣的協理官員身份來此,名義上雖然是他的下屬,事實上,他絲毫也沒有幹涉的權力。“千機門”的人眾,一旦沾染上身,稍有不測就會令你身敗名裂或者是家破人亡,秦小樓見他們不主動提及來此的緣由,自己雖然也已經料到幾分,卻樂得避開,始終不主動開口,隻是好吃好喝地招待著。
秦小樓早知道朱渝正是這夥人的首領,但朱渝剛一到這片土地上就單獨行動,來了一個多月,這還是他第一次和朱渝打照麵。兩人雖然談不上友好,但是,在秦小樓眼中,朱渝這位幼時同窗自然和“千機門”眾人大不一樣,秦小樓熱心道:“你有什麼需要我協助的盡管說一聲。”
朱渝冷冷道:“用得著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
秦小樓一直和孟元敬、君玉等人友好,深知朱渝的少爺脾氣,也不以為意,心想:“這小子,永遠都是這副樣子。現在又不知被誰暗算了一道,難怪擺出這樣的臉色。”
朱渝出去轉了一個時辰,回來時,心裏已經有了底,拓桑居然沒有出席此次的換服大典,就稱病匆忙提前閉關,中間一定大有蹊蹺。
此時,君玉生死不明,他雖然幾乎可以肯定跟拓桑有關,但是,現在拓桑正在閉關期間,他即使奉旨前來,也絕不敢貿然去打攪“博克多”的修煉。
和君玉在一起似乎還是眨眼之前的事情,可現在,人卻憑空消失了,朱渝心裏毫無頭緒,益發焦躁起來。
他從來沒有比現在這樣更痛恨拓桑,如果自己當時就那樣死去了,也未嚐不是一種幸福,可是,這該死的拓桑偏偏要多事返回來幹什麼?
如果他帶走了君玉,自己莫非就這樣終生也見不到她了?
他忽然又想到:萬一帶走君玉的不是拓桑,她不是生死難料?
這個念頭更加讓他坐立不安,君玉,她到底在哪裏?
“朱大人。”
一個完全是當地人裝束的壯漢匆匆進來,正是“千機門”的副統領張瑤星。
“有什麼消息?”
“據‘博克多’的一名出行侍從透露,‘博克多’在換袍節前外出了8天,換袍節那天稱病閉關其實是沒有能夠趕回來,聖宮無法交代,所以赤巴謊稱他重病……”
“他現在到底回來沒有?”
“據確切消息,他已經回來,正式閉關了……”
“還有沒有其他消息?”
“沒有更多消息了。我們的內應是一名出行侍從,按照他的身份隻能知道這麼多了。完全了解‘博克多’在宮裏的情況的必須是兩名起居貼身侍從才行。”
“你們想辦法找到起居侍從……”
“我們早就試過了,沒有用,起居侍從對‘博克多’絕對忠誠。他們並非尋常人,本來就難以收買或者威脅,對這兩人更是沒有辦法。”
朱渝冷哼一聲。
張瑤星道:“朱大人離開這麼久,有沒有什麼線索?”
朱渝搖了搖頭。
張瑤星又道:“真是奇怪,我們雖然查出那‘博克多’外出幾次,卻怎麼也跟蹤不到他的形跡,而且,密探這麼久也沒有查出他和任何一個女子來往,莫非那‘博克多’並非是為了某個女子,而是在與一些神秘勢力接洽?”
朱渝在心裏冷笑一聲:“拓桑是何等本領,你們這些蠢豬怎麼跟蹤得了他?”但是,麵上卻道:“再查下去,絲毫也不能放鬆。”
張瑤星答應一聲,退了下去。
張瑤星離開後,朱渝在屋子裏來回踱著圈子,他雖然不知拓桑到底有沒有在密室裏“閉關”,但是,拓桑跟君玉在一起卻是無疑的。按照君玉當時的情況,拓桑怎會棄了她獨自袖手“閉關”?
他心裏忽然有了個奇怪的念頭:那兩人莫非躲在密室裏?
“博克多”的密室,連“博克多”的母親都不能進入。
他駭然搖搖頭,想搖掉自己這個可怕的想法,卻越想越覺得可能,哪裏還呆得下去?立刻往駐地大臣府邸而來。
秦小樓聽了他的提議,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駭異道:“你是不是瘋了?竟然想闖‘博克多’閉關的密室?別說你,就連皇帝本人親自前來,也萬萬不敢擅闖。‘博克多’的地位何等尊貴,你真若如此,那百萬教眾即使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也會和你拚命到底的……”
朱渝噎住,他倒不在乎和不和那些教眾拚命到底,而是忽然想到,若闖進去,君玉真在裏麵該怎麼辦?
如果不揭穿她的女子身份,單就休假期間的兵馬大元帥出現在博克多的密室這條大罪,也完全能夠坐實她“結黨營私”的罪名;
而一旦揭穿她的女子身份,她也完全就身敗名裂了。
“你為什麼突然想到要擅闖‘博克多’密室?你們此行到底想幹什麼?”
“查證‘博克多’不守清規的罪證。”
秦小樓怒道:“難道那密室裏還會藏有什麼女子不成?你們‘千機門’的想象力和栽贓本領也實在太離譜了點吧?”
朱渝沒有回答。
盡管心裏早已隱隱猜知,秦小樓還是勃然變色,上一任的駐地大臣就是因為“千機門”調查事件未果,被誣了一個協助不力的罪名,最後被貶斥調離。
他道:“千機門不是早已出動過一次了麼?結果查到了什麼?現在,你們又從哪裏聽來空穴來風到此興風作浪?”
第一次“千機門”出動,已經惹得聖宮上下大為不滿,秦小樓上任後,多方努力才和他們搞好關係,現在又麵臨巨大風波,心裏自然不悅。
“你們又查到什麼了?”
“什麼也沒查到。”
朱渝道:“皇帝叫我們有必要的時候找你協助,我看你對那‘博克多’倒是相信得很啊。”
秦小樓怒道:“現在正是非常時刻,赤金族籠絡了拉汗教對聖宮的打擊已經越來越嚴重,除了大規模的刺殺和爭端外,更是到朝廷密告,妄圖無中生有。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因為聖宮對西北軍多方援助,他們正是要另外扶持己方信任的傀儡,讓聖宮最終和赤金族結盟,你們此行正是大肆破壞給對方機會啊……”
“君玉和聖宮的關係很好?”
秦小樓冷笑一聲:“當然,君玉先後救過夏奧的性命,解除鐵馬寺大難,營救博克多於危機之中,他們把他當天神一般看待,所以從不參戰的他們才會在去年西北軍中相繼爆發瘟疫和糧草斷絕的大難時,為西北軍多方奔走……這些,他們並不是為君玉私人做的,而是為整個西北軍做的。朝廷的軍餉遲遲到不了,正是因為他們的援助才擊潰了真穆貼爾,難道,這也成了罪證?怎麼,你那丞相父親不會又給君玉安一個什麼‘結黨營私’的罪名吧?”
他盯著朱渝:“我真不明白,君玉如此人物,怎會惹得你從小到大那般討厭他?”
“嘿嘿,我就是看那小子不順眼,從小就十分討厭她,秦大人,你待如何?又為她抱不平了?”
“你兩人的恩怨,我也無意過問,不過,我奉勸你,千萬別有那愚蠢的想法,想去擅闖什麼‘博克多’密室。現任‘博克多’十分受教眾擁戴,我從來沒有覺得他有什麼行為不妥之處……”
“那他何故缺席換袍節?”朱渝截口打斷了他。
秦小樓一怔,他也一直在憂慮這個問題,遲疑了一下才道:“赤巴說‘博克多’重病提前閉關,這又有什麼可疑的?”
朱渝大笑起來:“秦小樓,你不覺得這個借口很牽強麼?當然,你如此崇拜那‘博克多’,你自己肯定是覺得合情合理的了?”
“‘博克多’出關後,會自行交代的……”
“嘿,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交代。”
然後,朱渝也不等秦小樓回答,就大笑著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