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博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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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朝廷禁止黃金、白銀外流,曆來,在邊境交易的都是鐵錢、少量銅錢,運送起來十分不便,那些少數民族也十分不滿意,尤其是在購買馬匹這種大宗交易上,更是因為沉重的鐵錢常常拒絕交易。因此,在西北地區,使用黃金、白銀的購買力和受歡迎程度遠遠超過等值的鐵錢、銅錢。
拓桑不通外務,也不知道哪些東西更能便利快捷地交易,君玉卻是知道的。盡管那眾多寶石無不是稀世之珍,但是在這西北苦寒之地一時之間卻難以變賣籌措,君玉便隻拾了少量寶石,多選那些可以通過那條狹窄石縫的沉甸甸的小塊黃金。
拓桑見狀,也有樣學樣,專選那些沉甸甸的小金塊。
估摸著這些金子剛能接上朝廷軍餉到來的時期,君玉站起身道:“走吧。”
拓桑點了點頭。
月亮已經升起。
兩人像辛苦的馱牛一般在砂石滿地的山穀中蹣跚著佝僂而行。
拓桑扛著那個大袋子,而君玉扛的袋子則是用拓桑的寬大外袍臨時打結成的袋子,攜帶起來,倒比拓桑那個大袋子稍微容易一些。
裏麵,都裝滿了沉甸甸的金塊和小部分寶石。
君玉不小心踩到一塊石子,腳步一陣趔?,差點摔倒在地。
拓桑趕緊停下腳步道:“君玉,你怎麼樣了?”
君玉坐在地上,一望無垠的月光照著這片黝黝的沙地,她看見拓桑的臉上全是汗水。
此時的拓桑,即不是袈裟簇新的神聖莊嚴樣子,也不是蜀中園林彈琴、鳳凰道上摘花的瀟灑出塵。他衣衫單薄,卻滿頭滿臉汗水,扛著沉甸甸的大袋子,彎著腰,直如一個苦役的勞工。
拓桑自幼在深宮修煉,以他彼時彼地的身份,隻怕一生之中也從來沒有親自用過任何金銀錢財。現在,卻背了如此一大袋金子在茫茫黑夜裏拚命趕路。
君玉看著他大汗淋漓,一臉擔憂的樣子,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拓桑,你看起來簡直就像亡命天涯的逃犯。哈哈哈。”
拓桑第一次見君玉笑成這般模樣,但見得往日那英名赫赫、翩翩風采的少年也這般灰頭土臉大汗淋漓,再也忍不住,生平第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他幹脆也放下袋子,在君玉身邊坐了下來。
靜靜的月光下,兩人都累得氣喘籲籲。
君玉忽然道:“我一直以為‘博克多’是絕對不會如此大笑的。居然讓我見到一次,哈哈,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拓桑學足了她的語氣:“我也是第一次見‘鳳城飛帥’這般灰頭土臉。我是幸還是不幸?”
兩人對視一眼彼此的狼狽模樣,再次大笑起來。
在黎明的微光裏,玉樹鎮駐軍大營已經在望。
拓桑放下袋子,君玉點了點頭,輕聲笑道:“拓桑,再見。”
拓桑深深看了她一眼,也微笑著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再看她一眼,然後,加快腳步,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霧裏。
真穆帖爾的營帳燈火通明。
“報,大風口和玉樹鎮的瘟疫都得到控製。”
“報,大風口目前隻得2000多士兵,據可靠消息,糧草尚不足維持三日。”
“報,據可靠消息,玉樹鎮5萬駐兵,糧草也不足三日,現在軍中人心惶惶……”
“報,我們抓獲了西北軍的一名軍官,得知西北各地府衙湊集的糧草軍餉已經過了武威城,正在往西寧府趕送。據悉,這批糧餉是林寶山等人派軍要挾各地官員強行征斂的,雖然比不上朝廷派下的軍餉,但數額估計也相當可觀,目前,西寧府已經調集三萬大軍全部趕去接應……”
這已經是第三撥軍情回報,西寧大軍走投無路之下秘密挾持各州官要糧草了。真穆帖爾沉思著,林寶山此人匪氣十足,君玉走投無路之下縱容他兵逼各府衙雖然是大過,但是,西北軍一旦糧草到手卻是大患。
更令他意外的是,“鳳城飛帥”居然調集了包括西寧府精銳在內的三萬大軍去護糧,可見已是背水一戰了。
一名大將站了起來:“大汗,如今西北軍的疫情已經基本控製住了,這批糧草就是他們最後的救命稻草,我們務必要拿下這批軍餉。”
另一名大將道:“大風山瘟疫嚴重,兵力空虛,不去管它;玉樹鎮雖囤積重兵,但是糧草不繼。如今,‘鳳城飛帥’派出三萬大軍保護糧草,顯然是不容任何閃失,可是我們就一定要讓它‘閃失’,務必要截斷玉樹鎮和西寧府的糧草補給。否則,一旦讓他們拖延到軍餉到來的時刻,就錯失良機了……”
真穆帖爾點了點頭,他之所以遲遲沒有下令進攻,一來是西北軍中的糧草前些日子尚能維持;二是忌憚那橫行的瘟疫。如今西北軍全軍的糧草補給已不足三日,早已人心惶惶,如果讓武威城的糧草補給順利到來,隻怕頓失有利進攻機會,再次陷入被動。
如此良機自當把握,當夜,真穆帖爾部署下去,兵分三路,想到將再次麵臨自己的老冤家“鳳城飛帥”,盡管已經占據天時地利,部署得當,真穆帖爾絲毫也不敢大意。
一場大戰,即將來臨。
玉樹鎮的大校場正在進行緊張的操練。
疫情已經基本控製,所有患者已經被集中到了一個安全地帶給予治療。
在這種情況下,疫情的控製絲毫不亞於大戰的指揮,軍中早已下令由盧淩、白如暉、耿克等人負責安頓患者。
雖然解除了瘟疫的惶恐,但是,關於饑荒的惶恐卻比瘟疫更為嚴重地散發開來。雖然操練如往日般進行,可是,饑腸轆轆的士兵們卻無不惶恐:今日一過,明天的晚餐隻怕已是奢望。
周以達匆匆走進帥營,卻見君玉靜靜地坐在書案的大椅子上,伏案寫著什麼。
“元帥,據探子回報,赤金族大兵已經分別在玉關、雁石屏和蒙古大草原陳列,合而不圍。我軍糧草隻得明天一日,如今,林將軍雖然親率西寧府三萬大軍趕去武威城接應糧草,隻怕中途必遭攔截……”
君玉放下毛筆,抬起頭來:“赤金族的左路軍已從大草原插下,明天晚上,應該就可以和林寶山打個照麵了。”
周以達立刻道:“我們該當如何?”
“即刻傳召三軍,生火做飯,所有糧草,一頓充足。”
周以達訝然道:“元帥,我軍節衣縮食已不過三頓稀粥,今夜若全部吃了,即使林將軍接到那批糧餉,也來不及及時送到玉樹鎮大營啊……”
君玉微笑道:“即刻傳令,不得有誤。”
周以達不敢再多說,但見君玉成竹在胸的樣子,隻得立刻傳令下去。
一張張惶惑的麵孔也顧不得明日的早餐在哪裏,久被瘟疫和饑餓困擾的玉樹鎮大軍,第一次放開了肚子,飽食一頓。
大軍列陣,輜重全拋,大小兵將注視著他們那永遠鎮定自若的統帥,心裏無不疑惑,吃了最後的晚餐,就這樣和赤金族大軍決一死戰了麼?
夜幕下,三支精騎正在從比鄰的蜀中和藏南等地往玉樹鎮方向趕來。
君玉親自登樓,城門大開,盧淩、白如暉、耿克分別從三個方向陸續進來,專門馱運的馬隊魚貫而進,車上,一袋一袋卸下來的全是玉樹鎮比鄰的蜀中來的大米、糧草,藏南來的青稞麵、各種幹糧、牛肉。
在押送的隊伍裏,一個一身勁裝的嬌小身影引起了君玉的注意。
君玉上前一步,那個勁裝的人也從馬上跳了下來,卻正是舒真真。
“舒姐姐。”君玉欣喜若狂地大叫出聲。
舒真真的目光也無限欣喜:“君玉。”
三軍展顏,久被瘟疫和饑餓折磨得惶惑不安的麵孔立刻變得生氣勃勃,精神十足。
盧淩、白如暉、耿克三人上前:“元帥,我等已經完成任務。”
盧淩看著舒真真,行了一禮:“在蜀中籌集糧草,多虧了舒姑娘協助。”
君玉向舒真真看去,舒真真笑道:“你到西北軍中快一年了,我早就想來看你了。這次打聽得西北軍軍餉被劫,我立即趕來,卻無意中碰見盧淩他們。”
周以達大喜卻大惑不解:“你們三位不是去安置患者了麼?”
盧淩笑道:“如果不是有這個借口,我們怎能毫無阻礙地脫身出去?再加上害怕萬一走漏風聲,又遭到半路搶劫,豈不功虧一簣?”
三人都看著君玉,君玉微笑不答,卻道:“你們三位仍領原來之兵,耿克,還等什麼呢?你的老朋友正等著和你的‘峨嵋先鋒’會麵。”
耿克立即領命,峨嵋先鋒一馬當先,直奔雁石屏。
而盧淩則率軍直奔大風山彙合大風山守軍後狙擊玉門一帶的赤金族大軍。
燈光下,君玉和舒真真秉燭夜談。
舒真真道:“你可知劫持西北軍軍餉的是何方勢力?”
君玉搖搖頭:“隻聽說是川陝的近百股土匪、大盜合謀的。”
“我得知西北軍軍餉被劫後,立即出去打探了一番。劫持軍餉的勢力中雖然有幾十股不入流的土匪,但是,其背後更有龐大的勢力。我抓住了川中一個土匪頭子,他說,那次劫餉的人中有上千名訓練有素的精騎。土匪強盜中,哪裏會有這樣的勢力?而且,據我所知,川陝的黑道很少成規模劫持軍餉,尤其是劫持邊境大軍的糧餉,因為無論成不成功都會遭到黑白兩道所鄙視和不容……”
君玉雖然也猜測,單憑那些土匪大盜,也不會有如此大本領,但是身在軍中,也無暇調查,便道:“據報,朝廷已經責令兵部調查。”
“那些官樣文章,要徹察隻怕又是說說而已,我準備親自去調查一下。”
“舒姐姐,此事十分危險,你切莫單槍匹馬置身險境。”
舒真真還想說什麼,君玉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舒姐姐,你已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一個人,我絕不希望你有什麼危險。”
舒真真笑了:“好的。等到戰爭結束,我一定隨你去鳳凰寨,看看能不能為你的鳳凰書院出力。”
君玉欣喜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早,君玉剛送舒真真離開,就接到耿克回報,雁石屏的赤金族大軍在峨嵋先鋒的衝鋒下,暫時退卻。
君玉笑道:“他們知玉樹大軍輜重全拋、背水一戰,現在怎肯全力進攻?一定是準備等大家餓得有氣無力,再大舉出擊。你們就地休息,不好好地‘餓’著肚子等他們怎麼對得起他們。”
果然,兩日後,兩萬大軍大舉壓下,準備將“餓”了兩日的玉樹大軍砍瓜切菜般輕鬆拿下。不曾想,蟄伏已久的玉樹兩萬大軍兵強馬壯,迎頭趕上。
敵軍大驚,四萬大軍交鋒,激戰一日,赤金族的領軍主將率領幾千殘兵逃入大草原去和真穆帖爾彙合了。
五萬大軍馬不停蹄地趕到西寧府。
林寶山和張原守在帳營,見了君玉大喜下拜:“元帥妙計,那幾百車石塊果然拖住了真穆帖兒的三萬大軍。”
眾將訝然。
張原笑道:“莫非,你們當真以為元帥會派我們去搶劫各府衙?”
這時,眾將領才明白,原來,君玉以大軍“威脅”各府衙所謂湊齊的幾百車糧草全部是石塊,君玉為了迷惑真穆帖爾,果真派了三萬大軍去“保護”這些石塊。
赤金族大軍旨在搶糧,兩軍剛一交鋒,主力便去放火燒糧,他們原本以為西北軍會拚死護糧,誰知蓄勢已久的三萬大軍,絲毫也不顧糧草,反倒趁他們放火搶糧之際,大舉攻殺。等赤金族大軍發現除了袋子,無法燃燒,裏麵全是石塊瓦礫,已經為時已晚,早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雖然赤金族這支搶糧大軍死傷大半,但是他們的驍勇機變卻無不是一等一的,盡管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依舊很快調整,致使西北護糧軍也付出了慘重代價,折損人馬幾乎上萬。
七萬大軍連夜整合,兵分三路,兩路騎兵,一路步兵。
君玉站在高高的點將台上,看了看遠處大草原方向的天空,朗聲道:“決戰,才剛剛開始,真穆帖爾正在茫茫的大草原上等著我們。”
“如今,赤金族大軍是5萬騎兵,我們也是5萬騎兵,雖然不如他們戰馬充足一人數騎,但是,我們尚有兩萬步兵輔助。這是一場騎兵的較量,檢驗西北軍精騎戰鬥力的時候到了。”
台下,一陣雷鳴般的響應聲。
大軍剛出“玉關”就遭遇一支8000餘人的赤金族精騎,激戰半日,群情振奮的西北軍將這8000人馬全部拿下。
黃昏十分,探子回報,赤金族大軍早已不戰而退,分兩部分撤離,一部分撤到了外大草原,一部分撤到了沙漠一線。
原來,真穆帖爾的劫糧大軍失利後,立刻發現上當。再加上又風聞西北軍中瘟疫已經被完全控製住、大批糧草到來,雁石屏的兵力又被耿克帶領人馬殺得大敗。原本雄心勃勃的大小將領無不震驚,他們原本就十分忌憚“鳳城飛帥”,此刻見對方準備充足,哪裏還敢繼續硬拚?
真穆帖爾見軍心如此,他也不是泛泛之輩,立刻果斷下令撤軍,退回到蒙外大草原和塔裏木一帶,好保存實力。
軍中帥營燈火通明,大小將領正在商議是否追擊真穆帖爾的事情。雖然退到沙漠的一眾人馬,威脅尚不太大,可以暫不予理會。但是,退守外大草原的三萬多精騎卻是隨時會卷土重來的大患。
周以達道:“真穆帖爾的主力精兵正在往外大草原撤退,不如趁西北軍準備充足,群情振奮之時追逐痛擊,以絕後患。”
張原卻道:“朝廷的糧餉尚未到來,如果貿然孤軍深入,隻恐糧草不繼,反遭圍殲。”
君玉點了點頭,這確實是趁勝追擊真穆帖爾的好時機,一旦錯失,必不再來,但是,糧餉也確實是一個大問題。
她沉吟了一會兒,下令周以達、耿克率兩萬精騎向蒙外草原追擊,林寶山和盧淩等帥一萬大軍待朝廷糧草一到,即刻啟程協助,其餘全部人馬退回玉樹鎮和西寧府。
五月初一,陽光照射在茫茫的西北大地上,西寧府帥營外麵的幾棵大樹綠滿枝頭,風一吹過,婆娑的樹影開始追逐初夏的腳步。
臨近晌午,一名傳遞役兵飛速來報:“元帥,朝廷的第一批糧餉已在十裏外了。”
按照行程估算,第一批糧草最快也得5月中旬才能到達,君玉十分意外地站起身來:“怎會來得如此快?。”
役兵道:“小人也不知道。”
“押送糧草的卻是何人?”
“小人也不知道。”
周以達率領的大軍先鋒已經和赤金族大軍零星交手,正是因為糧草不繼,不敢太過深入,現在,糧草一到,真可謂天上下起及時雨。君玉雖然意外卻十分高興,便隻身漫步來到西寧府的城門,等候即將到來的糧草大軍。
城門已開,一騎快馬奔了進來。馬上之人,白衣玉佩,神情冷淡,忽見君玉立在城頭,不由得呆了呆,勒馬停下。
君玉十分意外:“朱渝,怎麼是你在押送糧草?”
“久聞川陝大盜厲害,我想來會會這些大盜究竟厲害到何等地步。”
“可曾與之會麵?”
“不曾。”
西寧府的軍中大食堂。
朱渝和一眾押解的官兵正在吃飯。朱渝盯著桌上十分粗礪的飯菜,又看看神情自若吃飯的君玉:“你一直就是吃的這個?”
君玉喟然道:“西北苦寒地,那些老兵,一二十年來都吃的這個。我才到這裏不過一年,又算得了什麼。”
朱渝沉默了一下,端起飯碗,慢慢吃了起來。
這是朱渝見過的最簡陋的一座帥府。
空曠的屋子裏左右各擺著一排臨時議事的座椅;居中是一張大的書桌和椅子。大書桌上,整齊地堆放著各種各樣十分精細齊全的地圖和作戰方略。
在一些批示的公文上,是筋舒骨展的勁秀小楷,而一些鎮紙上卻是龍飛鳳舞的磅礴書寫。
朱渝環顧四周,歎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形容的就是你這樣的人?也難怪林寶山都不肯再聽從我父親的命令和你作對。要知道,已經有三任西北帥臣被他們先後排擠調離。”
君玉笑了笑,忽道:“為何首批糧草來得如此之快?”
朱渝收回目光,轉身望著對麵那張永遠微笑自若的麵孔:“這批糧草是從長安出發的。”
君玉點了點頭,若不是從一省之隔的長安出發,那批糧草怎會來得如此快?
早在糧餉被劫之初,朝廷就下令西北各府衙尤其是相對富庶一些的長安就近援助,但是,各地都有借口,長安更是百般推脫。長安的重要大員幾乎都是朱丞相的門生,朱渝盡管以京軍統領的身份親自監護糧草,但是,要在如此短時間內匆匆籌集如此一批糧草,如果不是拿出他朱公子的身份,實在難以想象還有什麼其他別的辦法。
“你父親可知道此事?”
朱渝沉默著,沒有開口。“雖然你主動請纓送糧草,有朝廷的批示,但是,你私自濫用丞相的關係和權力,這於他於你的立場,都會十分為難。更會給丞相的政敵以口實和把柄。即使他位高權重,但是伴君如伴虎,你這樣做太欠考慮了。”
朱渝依舊看著一張龍飛鳳舞的鎮紙,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冷冷地道:“你幾時變得如此羅嗦?”
君玉無語,朱渝又道:“其實,我也並不完全是因為你,更多是因為我父親。我總要做點事情,減輕今上對他的猜忌。”
君玉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皇帝對朱丞相的不滿由來已久,君玉已經從他的兩次私訪裏清楚地知道這一事實,現在不動手,隻是礙於羽翼未豐而已,朱丞相雖然死不足惜,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朱渝又是何其無辜?
朱渝拿起一張隨意書寫的勁秀小楷,又看看桌上那支有點禿的毛筆,道:“小時候,我有兩件事情特別恨你。”
“哪兩件?”
“你剛來千思書院時,最先招呼你的是孟元敬,而不是我。”
“還有一件呢?”
“你有自己單獨的一間屋子,我沒有。”朱渝笑了起來:“那時,祝先生常常告誡我們:‘來書院是學習的不是做少爺的。’可是我心裏十分不服氣,那君玉為什麼會這麼特殊?師娘也太偏袒她了吧。”
他仔細盯著君玉,期望能從那微笑自若的表情裏能看出些什麼來。
自成年後第一次見到君玉,他就覺出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隨後,因為祝先生夫婦的死和羅羅的死,他曾兩次見過君玉的失態。可是,那時,他怎敢相信,威震胡漢的“鳳城飛帥”是個女子?
他最早的懷疑是從“寒景園”裏情魔大施魔音開始的。君玉身受重傷卻不為魔音所迷,更奇的是那身份奇特的“博克多”居然能保持清醒,救下她來。
後來朱四槐又帶回蘭茜思“隻有女兒沒有兒子”的消息,聯想到君玉上書院的時間和她小時候的種種特殊情況,他早已完全斷定君玉的身份。
可是,不知為什麼,他還是希望能親自從君玉口中得到證實。
君玉一笑置之,朱渝心裏有點失望,但也不再提及,兩人轉移話題又聊了一些西北軍中的情況。
送糧的役兵開始遣返。
馬出城門,朱渝回過頭來,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開口,猛一揚鞭,馬蹄揚起一陣塵土。
君玉回到帥府,忽見那案幾上有一個十分特別的玉佩。那是朱渝的玉佩。自認識朱渝以來,朱渝一直帶著這個東西。她拿起玉佩看了看,若有所思,然後,飛身出門,牽了小帥。
“朱大人。”
朱渝勒馬,回頭,對麵,馬上的少年滿麵微笑。
朱渝揮揮手,對一眾役兵道:“你們在前麵等我。”
馬蹄又揚起一陣巨大的灰塵。待塵土稍稍散去,西北的初夏,早晨的陽光一覽無餘地照耀在遠處波光粼粼的青海湖上,映得天空都變成了一整塊深藍色的紅翡翠。
對麵的少年滿麵的微笑比那藍中帶紅的翡翠更加光彩奪目,朱渝的心裏無限歡喜,臉上浮起一層深深的笑意,卻道:“怎麼?君公子還要來個十八裏相送?”
“你落下了點東西。”
君玉微笑著將那塊玉佩遞了過去。
朱渝麵色一變,瞬間又恢複成了那種冷淡而嘲諷的表情:“哦,不知什麼時候掉下的。”他並不伸手去接,卻道:“竟然勞駕日理萬機的‘鳳城飛帥’千裏迢迢親自送來,罪過。罪過。”
君玉的手固執地伸在半空,朱渝視而不見,扭過頭,轉身就要打馬離去。
“朱渝。”
君玉一揚手,那塊玉佩不偏不倚地飛到朱渝胸前。
朱渝捏著那玉佩,好半晌,目光冰涼。
君玉歎息一聲:“你不要為我做太多事情了。”
“為什麼?”
“因為我很自私。不願意讓自己心有不安。”
“那拓桑呢?”朱渝緊緊捏著那塊玉佩:“西北大軍瘟疫橫行,軍餉斷絕,卻能在一個多月內絕地逢生,除了比鄰的‘博克多’,你告訴我,誰還會對你伸出如此巨大的援手?”
君玉沉默著,無法開口。
“拓桑無論為你做了什麼,你都覺得心安理得對不對?而我……”朱渝大聲笑了起來:“即使你欠我一點小小的情,你都會用命來償還,是不是?在寒景園如此,離開寒景園還是如此。”
“你們都是我的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小時候不是,現在更不是。我永遠都不會是你的朋友。”朱渝笑得越來越厲害,手一用勁,那塊玉佩跟心一樣碎裂,他猛一揚手,將滿手碎塊遠遠扔了出去。
“朱渝。”
朱渝沒有回答,狠狠一鞭抽在馬背上,馬像發瘋似的狂奔而去。
君玉看著那股揚得老高的塵土,呆了半晌,轉身,“小帥”撒開蹄子,“得得”地慢慢往西寧府方向去了。
五月中旬,朝廷的糧餉已經陸續到達。
這天,軍中正在接收最後一批糧草,本次負責押送的監軍傳來一道旨意,朝廷已經下令將東北的5萬大軍調集過來,全歸西北軍主帥統領,要求務必盡快拿下真帖穆爾的主力,徹底掃除北方邊境的隱患。
君玉大喜,那5萬大軍多是孟元敬的舊部和鳳凰軍的一部,其餘的也是東北大軍中的佼佼者,戰鬥力久經考驗。這5萬大軍一到,現在的西北軍足以號稱兵精糧足,隻要戰術得當,何愁大事不克。
目前,周以達一部已經深入草原和赤金族大軍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拉鋸戰,而林寶山、盧淩等人已經率眾補給糧草。戰爭初期,雖然雙方各有損失,但是,真穆帖爾畢竟尚未遭遇決定性的打擊,積聚的實力尚相當雄厚,要徹底殲滅他那幾萬非常剽悍的精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君玉當即召集軍中大小將領詳細研討隨後的戰術安排和布置,務必在最快的時間內,拿出一套完整的作戰方案。
※※※※※※※※※※※※※※※※※※※※※※※※
“渝兒。”
夜幕下,朱渝剛剛推開書房的門進去,正準備關門,卻見父親已經站在門口。
朱丞相看了兒子一眼,慢慢走了進來。
諾大的書房顯得十分空曠,朱丞相放眼望去,最裏麵那半壁書房裏,滿牆的美人圖已然不知去向。在那空曠的位置上擺放了一張床。
朱丞相看了看書桌上一些淩亂的公文、書籍,道:“你已經完全把書房當成了你的臥室?你剛回家,為什麼不去看看郡主?你不去看她也就罷了,為什麼還不許她來看你?你那幾天對她的殷勤到哪裏去了?”
朱渝淡淡地道:“膩煩了,你知道,我對女人沒什麼耐性。”
“隻怕是糧草早已送到西北軍中,河陽王已經沒有什麼利用價值了罷?。”
“無論什麼原因對我來說都差不多。”
“這次為了給西北軍籌集首批糧草,你不僅私自利用我在長安的關係,更利用河陽王在洛陽的勢力,你竟然連自己的妻子都要利用?你到底為的什麼?”
“我從來不認為妻子和其他女人就有什麼不同。”
“你到底要到什麼地步才肯死心?你糧草也送去了,君玉呢?她就會因此對你另眼相看?”
朱渝懶洋洋地笑了起來:“你想必也清楚,我這麼做並不是因為她。昏君對你的猜忌日甚一日,這次是兵部尚書做了替罪羊,下次呢?。”
朱丞相頓了一會兒:“西北軍中情況如何?”
“君玉兩袖清風,起居飲食一如普通士兵,既沒有什麼封妻蔭子也沒有什麼結黨營私,她簡直就是無懈可擊,我看,你也不用再枉費心機了。以君玉在軍中的威望,我想無論你找誰都不可能動搖她的,林寶山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君玉真就如此無懈可擊?那糧草到達之前,她是如何度過難關的?在如此的景況下,她居然還能絕地逢生?”
“那是因為她對聖宮屢施援手,人家主動幫她的。”
朱丞相冷笑道:“隻怕是那甚麼‘博克多’有私心吧。”
“秦小樓也參與了此事。秦小樓是駐地大臣,代表的是朝廷,無論他出了多少力,他都是一個合理的擋箭牌,你怎麼彈劾她?”
朱渝看著父親:“與其浪費時間在君玉身上,不如更好地去對付你的真正的政敵,也許,我還能幫幫你。”
朱丞相道:“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
“我不說真心話又還能如何?難道我就等著看朱家走向覆滅?!”
朱丞相有些欣慰地點了點頭:“有你幫我,我的負擔也輕了大半。”
朱丞相起身正準備離去,忽然看了兒子好幾眼,道:“渝兒,你那塊玉佩呢?”
“哦,在路上不小心掉了。”
“怎麼會掉?這是朱家的一對傳家玉佩,你和你大哥一人一個,因為隻有一對,你弟弟都沒有,你怎麼這麼大意?”
朱渝淡淡地道:“玉佩是死的,人是活的,另外找一塊不就好了?!”
朱丞相也不再追問,走了出去。
朱渝關上門,靜靜地坐在書桌前。
過了許久,他從懷裏摸出一張紙箋,在桌上攤開。明亮的燈光下,紙箋上是幾排勁秀的小楷:
去去世事已
策馬觀西戎
藜藿甘梁黍
期之克令終
晉朝的將領周處在糧草不繼的情況下率5000軍士迎戰7萬敵軍,自旦及暮,斬敵上萬,最後矢盡糧絕,全軍覆沒。周處悲憤賦下此詩,力戰而亡。
這張紙簽是朱渝留下玉佩的時候從君玉的案幾上悄悄拿走的,那勁秀的小楷,字字穿透,顯是君玉麵臨軍中瘟疫、糧草不繼和赤金族大軍圍攻的情況下,早已做好了戰死沙場的準備。
他盯著那紙簽,慢慢地,那紙上的一個個字幻化成了一張張相同的光彩奪目的麵孔。而這樣的一張麵孔,竟然隨時做好了死亡的準備。殘酷的戰爭中,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她那種身先士卒的作風。
如果這張麵孔真的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將會怎麼樣呢?他心裏忽然一陣抽搐。
他又看看自己的右手,右手手掌上還有著幾道深深的血痕,那是碎玉的時候,玉的碎角擊破掌心之故。
每道傷痕都在心裏,他如一個狂熱的夢想者,拚命地去追逐一朵天邊的雲彩,每接近一步,卻每每發現不過是臨近幻想的破滅更近一步而已。
“不,我永遠不會是你的朋友。”胸口如壓了一個巨大的、絕望的石塊,令人呼吸不順,幾欲發狂。
朱渝重重地一掌擊在書桌上,厚厚的書桌頓時缺去一角。
………………………………………………
早朝,金鑾殿上。
“前兵部尚書張祈因為追查被劫軍餉無果,嚴重失職,今革去兵部尚書一職……福建總兵孟元敬,肅清福建一帶倭寇得勝回朝,今論功行賞,晉升兵部尚書……”
孟元敬領旨,朗聲謝恩。
朝堂上一片恭喜之聲,皇帝麵上也十分高興。
“皇上,這裏還有一道奏折需要處理。”
皇帝接過奏折,展開,忽然麵色大變,好半晌才抬起頭來,看著朝堂上:“這道密折是何人所奏?”
一名內閣大臣道:“回皇上,這道密折輾轉送到內閣,臣等審慎難決,隻好交由皇上裁決。為防謠言在朝堂內外流傳,還望皇上明斷。”
眾臣麵麵相覷,均不知何事。
皇帝冷笑一聲:“這事也奇了,竟然有人密奏西北軍主帥君玉是個女子,說君玉是二十幾年前名滿江湖的女劍客蘭茜思的女兒。”
堂下刹時一片嘩然。
朱渝不經意地往父親看去,隻見朱丞相神色如常,完全裝作一幅毫不知情的樣子。
原本喜氣洋洋的孟元敬,忽如一盆冰水澆在頭上。好一會兒,他才清醒過來,上前一步奏道:“誰人如此造謠生事?君玉是我兒時夥伴,他自然是男子無疑。”
另一名大臣站了出來:“依臣看來,這君元帥倒真的十分可疑,堂上不少人都見過他的吧?哪有男子長成那般樣貌的?莫說男子,你們幾曾見過女子中有這般樣貌的?”
孟元敬大聲道:“宋玉、潘安等美貌男子,古已有之,這有什麼稀奇?”
皇帝見眾人爭論不休,心裏也沒有主意,忽然看到朱渝,道:“朱卿家,你也和君元帥認識多年,你怎麼說?”
朱渝笑了起來:“皇上,你幾曾見過女子統兵巨萬,百戰百勝的?臣等和君玉是總角之交,她的身份,臣等自然清楚。想是君元帥戰功赫赫,遭人忌妒,故有此謠言。”
一名大臣道:“君元帥的身份的確十分可疑。想他在鳳城中主事時,大小功勞都歸彭東,若是男子,誰肯把這赫赫功勳白白讓與他人?隻怕是他礙於身份,不得不如此?”
又一名大臣站了出來:“那密折聽來也並非完全是空穴來風,君元帥少年英雄,這般顯赫,卻不曾娶妻生子,不是很奇怪麼?”
“這倒好笑了,莫非君元帥不娶妻生子也成了一大罪證?”禦前帶刀侍衛汪均早已氣炸了肺,他一直對君玉十分拜服,又是他為皇帝引薦的君玉,現見君玉在西北苦戰之時,卻在朝內遭遇如此毀謗、彈劾,氣憤難忍,上前一步跪下:“皇上請容臣說幾句話。”
皇帝點了點頭。
“漢朝的霍去病曾有‘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豪言,君元帥雖然不過二十出頭,卻征戰多年,先後平定東北、西北邊境,戰功赫赫,無一敗績,較之霍去病也毫不遜色;去年,他到西北軍中不久,就有了野牛溝、玉樹鎮等三場大捷,幾乎將赤金族主力消滅過半,令之望風披靡。正是這種震懾力量,令得赤金族大軍在西北軍遭遇大瘟疫、糧草不繼的時候也不敢輕舉妄動。如今,麵臨和赤金族大決戰的關鍵時期,卻流傳出此等謠言,莫非是要我軍自毀長城?”
殿上一片啞然,再無人出班強辯。
皇帝沉思了片刻,道:“如今,正是兩軍交戰的關鍵時期,這張密折顯是別有用心。君元帥的身份不容置疑,此事就此沉淪,所有人等,不得妄言妄議,若有違者,嚴懲不怠。”
朝臣領命,各自退朝而去。
孟元敬在宮門外追上了朱渝。
朱渝瞟他一眼:“孟尚書,恭喜高升。如此匆匆,可是要請客慶賀?”
“朱渝,今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朱渝忽然笑了起來,眼神裏是一種毫不掩飾的譏諷之意:“孟元敬,你和君玉從小都是一夥的,怎麼連人家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朱渝,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朱渝看著他一臉的茫然,心裏忽然有點同情他,但是,這一絲同情之意,很快又化作了更加刻骨的嘲諷:“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麼?你都不清楚的事情,我又怎麼會知道。”
孟元敬瞪他一眼,想到再問也問不出什麼,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