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過盡千帆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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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不曾等人,不因俗世的嗔癡喜怒而有所停留。
院子裏那株石榴才結了青澀澀的果,轉眼間就凋零了。
江南少有雪,可天井裏的石凳也是坐不得了,冷得滲骨。小初沒了打發時間的去處,越發無所聊賴。那日收拾顏清的屋子,在櫃子裏翻出好幾件破損的衣服來,別的地都是好好的,衣服料子也是不錯,就是有那麼一兩道開口,顯是利器所割,小初想起顏清身上那些個刀痕,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這樣好的衣服丟了可惜,他便去找黎嫂子學了些針法,因怕被人笑話,每日裏便隻躲在屋子裏縫縫補補,日子這麼一天天便好挨多了。
他不知顏清到底如何看他,可就這樣過下去也是不錯的,至少能是個安安穩穩的日子。心裏的一點念頭不敢去想,卻也從沒消散。
那日早晨起來推開窗子,外邊竟是一片雪色,牆邊石榴樹光禿禿的樹杈上掛了不少冰棱子,枯黃的草地也鋪了薄薄一層白,恍惚以為回到了北國,細細看了,才知那是霜非雪。對麵屋子房門緊閉,那人定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小初想著燒些熱水才好洗漱,便隨便著了衣裳往廚房去,未想方開門迎麵刮來的風就凍得人直打顫,這天,確實是冷了。
他揪緊衣領一路小跑進了廚房,裏麵卻是暖烘烘的,大鍋裏的水騰著白蒙蒙的汽,一邊小瓦罐上還熱著幾個包子一盅紅豆粥。
小初滿腦子也如那蒸騰的霧氣,隻是雲裏霧中飄渺一片。愣愣著打理完,端了早膳卻是魂不守舍。包子裏裹著藕丁和臘肉,小初自己也是做過幾次的,味道卻沒有這個好。紅豆粥極為濃稠,顯然是熬了不少時候,吃在嘴裏香甜潤滑。小初一口一口吞了,胃裏慢慢暖和起來,眼中卻澀出水來。
與那人越是相處越是若在油鍋中煎熬,他千好萬好,卻獨獨不能將你放在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這些好,就成了裹著蜜糖的穿腸毒,甘之若飴後是要斷腸的。
澀澀的水滴進粥裏,和著一並入口,滿嘴苦味。
冬日裏天色暗得早,小初早早就收拾完躲在屋裏。他與顏清雖是住在同一屋簷下,卻不經常碰麵。起初兩人是一起用晚膳的,後來一次顏清回得晚了,便讓他以後別等了,隻給他留飯就好,於是成了如今的局麵,一人早出晚歸一人終日呆在屋中,本該是低頭不見抬頭見,卻硬生生要成陌路人。
小初摸出枕下的小瓶,裏邊的藥早就失了藥性,小小空瓶子不值一文,他卻是每晚都要摩挲一番才能入睡。閑來時掰掰指頭一數,過了這個年他就十八了,若不是被人贖出來,以他這個年紀在樓中是絕無安身之處的,那些年長些的小倌一夜間消弭無聲是常有的事。他也時時告誡自己,知足就好,他這樣的條件,再找不到更好的去處了。可人的言行是容易約束的,隻一顆心饒是天條鐵規也管不了。明知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最終隻能落個淒淒慘慘,如蘭般的景月公子和無雙的盈月公子不就是前車之鑒?飛蛾撲火是自取滅亡,卻仍有前仆後繼的癡兒。
火苗子閃爍幾下,燈芯發出輕微的嗶啵響,小初剛想著要滅燈歇了,就有人前來敲門。
那人站在外邊,身後是一鉤清冷冷的月,屋內的火光映在他臉上卻是一片暖融融。兩人對麵立著,皆是緘默。
夜風吹在身上,小初輕微地打了個寒顫。
那人動了動,遞過來一匹錦布,道是讓他做幾身冬衣,一麵匆匆就離去了。
小初抱著錦布緩緩在桌邊坐下,方才發現剛剛伸手去接時手心裏還握著那隻小瓷瓶,惴惴不安了會又暗自搖頭,這麼久了,誰還能記得。這錦布十分滑手,在燈下閃著潤澤,看得仔細了,上麵還印著大朵的團花,他慢慢紅了臉,又不是女人家家的,怎麼送他錦緞。心裏開始計量,這麼大一匹怕是要不少錢,他整日無所事事的,怎麼受得起。
小初原先是要找個裁縫的,不想黎嫂子來串門時看見了,直誇這布如何的好,這花色如何流行,又跟他說可不能去找別人做,這樣好的料子最是容易被人貪了便宜去。小初一時犯難,想著原先學的那點手藝或許能用,便央著黎嫂子給他指點指點,自己動手了。
黎嫂子日日來,小初自然不好平白麻煩人,幸好平時顏清總給他帶些幹貨零嘴,此時正好拿來招呼人。
“誰說清管事不會疼人,這上好的料子各樣的吃食可從不見我家那口子給我置辦。”
黎嫂子手藝自然是不差的,指導著小初裁剪縫紉之餘嘴裏也不曾停歇,各色的肉幹蜜餞都堵不住。
小初隻是默默聽著,手下不曾停留,卻猛地想起,自己與他本是毫無關係的,那樣任人誤會,怕是會懷了那人的名聲,這一分心,就在手上紮了個小小的口子。將那滴血珠子吮了,淡淡道:“我與他不是那般關係。”
黎嫂子塞了顆杏幹進嘴裏,酸得她立時就把細細的眼迷成一條線,“你說啥?哎呦喂,這也太酸了。”
小初輕輕笑了笑,又道:“我與清管事不是那般關係。”
黎嫂子噌地瞪大眼,高聲道:“不是那關係?”轉而又小心翼翼道:“莫不是小初你心裏沒有清管事?”
小初不妨她這樣問,怔了怔,才輕聲道:“他對我也是沒那種意思的。”
“怎可能!若沒那心思,何必給你弄來這麼些東西。”
小初垂了眼,細細撫過錦布上的團花,“。。。清管事是個好人。”
“哪有人無緣無故能這樣好,嫂子是過來人,清管事看你的眼神,就像是。。。就像是。。。”她急得跺腳,誰碰上這兩塊木頭能不急,每每見清管事看著小初的樣子,不就跟當年她家那死人看她一樣!這兩人倒好,一句沒那心思就稀裏糊塗過了這麼久。
小初看她跳腳的樣子,心裏泛起暖意,卻拿起手上的布問道:“嫂子,這裏該怎樣縫?”
黎嫂子果然立馬就被他引了過去,將這話茬子給忘了。
小初將自己關在房內半月,細細縫出兩件襖子——大的那件是要給顏清的。他抱著襖子在那人房前徘徊許久,終是不能下了決心去敲門,抬腳才想走,房門就打開了。
裏麵的人隻著中衣,看樣子是要休息了,見到小初卻無驚訝之色,隻是側身示意他進去。小初有些懊惱,隻得硬著頭皮往裏走。
顏清這屋子與他那屋子是一樣的格局,很是寬敞,偏偏讓他覺得透不過氣來。雙手將襖子揪了又揪,匆匆說明來意將它往桌上一放便走。
天井裏冷冷的風快要把一切都吹涼了,小初未想身後有人隻著中衣衝了出來,將他困在懷裏。
“別、別走。。。”那人喃喃著,比他這個受了驚嚇的人還要緊張。
顏清無法再藏了。深埋近五年的相思困擾這時候再也抑不住了。他喜歡這個人,第一次見就喜歡。也因為如此,才要狠心去遏製。那個時候,這人才多大?十二三歲的年紀,隻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他卻對他起了那樣的心思,他無法不去唾棄自己,卻止不住憐惜。他心疼,他踉踉蹌蹌的樣子,他黯然落淚的樣子,都讓他發了狂似的心疼。隻是當年的他,除了心疼再不能多做些什麼,他自己,也不過是人下人。四年後的重逢,他已是不同往日,於是毫不猶豫將人放在身邊想要好好照顧,卻獨獨忘了問一句,你可願意,跟著我,你可甘願?他既疼他憐他,便不願為難他,隻想著,這樣也是不錯的。隻是一點一滴的堆積,總有裝不下溢出的時候,此時,那源源不斷噴湧出來的相思情,輕而易舉覆滅理智,撕下平靜無波的皮相。
小初聽見有人斟酌著言語:“我喜歡你,很喜歡。。。你呢?”
他呢?他當然是很歡喜很樂意的。
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再沒有更幸運的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