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步走到庭中，望著亭子上方英氣遒勁的字——
    聽雪，那該是一件多麼奢侈又美好的事情，光是想一想就讓人心馳神往，可是卻隻屬於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從來，與他這樣卑微的奴兒無關。
    他搖搖頭甩掉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
    扶起落帚，低下頭漸漸在亭子周圍掃出一條潔淨的小路，不經意間抬起頭卻恍然撞上一個溫暖的身軀，一陣淡淡的蘭芷香撲入鼻息，沁人心脾。
    在他看清對麵那個人的臉之前，他就被狠狠地踹倒在地上，冰冷刺骨的雪水混著沙粒刺入他的掌心，他被一群宮侍從地上橫著拖到了樹邊，鞭子一下重過一下地落在他的臉上，身上，伴隨著的是不堪如耳的咒罵，像是一把把尖刀，刺進他的心。
    “憑你這個賤奴，也敢衝撞君上？”
    “德行！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的鬼樣子，要是嚇著了君上，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當真是那個下流宮女生下的下流胚子，左右錯不了樣！”
    他癱軟地靠在積滿了雪的樹幹上，任拳頭和鞭打雨點一樣落下來，身上的疼痛過去之後，隻剩麻木，隻有心上的隱痛不受控製地蔓延開來，撕心裂肺地肆虐著。
    那個人原來是君上呢，在疼痛的間隙他忍不住想，那個人原來就是赤華的君上，就是這宮中最至高無上的王，她的驕傲與尊貴四海皆知，那麼，她到底知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有一個可能她一生都不會注意到、卑微地低到塵土裏的人，在這裏守著這種無人知曉的淩辱，一日又一日艱難地度過？
    “住手！”
    一聲低喝，不嚴厲，但是卻有著不容忽視的震懾力，打在他身上的鞭子立刻頓了頓，然後他感覺自己像破敗的柳絮一樣被丟到地上。
    一個身影緩緩地走過來，停到了他的身前。
    “你。。。還好嗎？”
    他掙紮著抬起頭，視線模糊中，樹上的雪花因他的碰撞紛紛揚揚的飄落，而那個人，就站在漫天飄灑的花雨中，遙遙地向他伸出一隻手，微微恣意又輕含悵然的笑顏，如同命運一般瞬間擊中他的心神，讓他逃也無處可逃，隻能呆愣地等著被命運俘獲。
    “。。。。。。”
    他呆怔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手放入那人的掌心，明知不該這樣貪心，可是他卻忍不住向那種久違的溫暖奔去。
    “好好地站著——”她伸手扶住他欲跌倒的身體，嘴角帶著微微的戲謔，“身體這樣單薄，快回去歇著吧，以後可不能這樣冒冒失失了！”
    她等著他的回答，可他隻是怔怔地看著麵前笑靨如花的她，幾乎忘記了所有的語言和動作，等她已經走遠，空氣裏蘭芷的氣息早已消失殆盡，他還是不忍離開，伸手覆上心口的位置，一股熾人的暖隨著鮮血緩緩地流進心裏，他放鬆身體任自己靠在樹上，溫柔地想著，這樣溫暖又美好的記憶，恐怕他一生就隻有這樣一次吧。
    他輕輕地歎口氣，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跡，緩緩地走回去。
    夕陽西斜。
    陰森的後殿消退了那星星點點的陽光，清冷，孤寂和亙古不變的陰氣彌漫著早已被歲月銷蝕腐壞的殿宇，他緩步走進屋中，在黑暗中摸索到了燭台，打火石猝然擦出的亮光瞬間照亮了屋子。
    他在床邊慢慢坐下來，用手環抱住雙腿，忽明忽暗的燭光時不時地映在他雪一樣慘白的臉上，他伸手擋住眼睛，任自己倒在床上。
    黑暗裏，似乎一切都沒有了聲音，似乎一切都歸於死寂，隻聞見自己輕淺的呼吸和著夜的節拍一下一下響起在這死寂般的虛無裏，夜是這樣的深重漫長，好像睡都成了一種奢望，怕自己明日再也醒不來，怕自己再也見不到那期盼已久的陽光。
    他放下手，屋頂的窟窿裏漏進來一點細微的光芒，他盯住那一處死死地看著，可是眼皮還是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最後，他終於禁受不住地沉沉睡去。
    夢裏，是大片大片的灰白和眼淚，和著夜的孤冷辛酸，一遍又一遍地反複糾纏。
    他看見娘在自己懷裏悲慘地死去，他狠狠地搖著她早已冰冷僵硬的身體，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美麗卻蒼白的臉上，可她隻是固執地閉住眼睛，不肯再對他看上一眼。
    白白的、軟軟的饅頭散發著熱騰騰的氣息，他小心翼翼地朝它們伸出手，可是一瞬間饅頭又變成了高進那張布滿皺紋、陰沉狠毒的臉，他獰笑著朝自己一步步走過來，手裏的鞭子似乎還帶著濃烈的血腥的味道，對他傾訴著噬人的激情。
    後來，他又來到高得看不見陽光的圍牆裏，陰冷的風一陣一陣吹過，空氣裏還不時地傳來女人的低泣，一聲綿長，一聲淒厲，像是催命的鬼魅緩緩地向他伸出慘白的手。
    他失控般的哭泣著，拚命地想要逃出去卻怎麼也找不到出口，他感覺到自己終於要被困死在那裏，鬼魅的腳步也越來越近，他任命地閉上了眼睛——
    忽然，一陣蘭芷的芳香從某個不知名的方向若有似無地飄過來，緩緩地竄進他的鼻息，手，被溫柔地牽住，她帶著他耐心地走出那個迷宮一般的宮殿，那樣溫暖那樣寬容，她的周身似乎都圍繞著金子一般的光環，耀眼地近乎刺目。
    他在夢裏微微地笑出來。
    如果那隻能是一個夢，那麼，讓他再也不要醒來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