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母親又已經睡過去。這段時間，她很嗜睡。有時候會從早上一直睡到晚上，我真怕有一天，她就會這樣睡去，不再醒來。
    爐子上燉著藥，快要煮沸了，“撲哧、撲哧”往外冒著煙氣。我拿了一塊帕子包住手柄，往碗裏倒著。
    抬起頭時，恰好從半開的窗戶裏，看到對麵的湘草家開著門。她的母親雪奴打扮的花枝招展地迎在門口，揮著帕子，對著一個男人嗔道，“你這個死鬼，怎麼到現在才來。”
    “這幾天有事，就耽擱了。”
    我知道湘草的母親會經常帶一些男人回家“做生意”，於是下意識地多看了那個男人兩眼。很是魁梧的一個男子，足足比她高出了兩個腦袋。皮膚黝黑，但是模樣卻不差，劍眉星目的，很是硬朗。
    那男人在門口和雪奴笑說了幾句，便攬著她的肩膀作勢往屋子走去。
    一時不注意，那滾燙的藥水就澆到了自己的手上，我“哎呀”一聲尖叫了出來。
    “誰！？”那男人立刻警覺地喝道，探出半個頭，循著聲音往我這邊看來。
    我愣住，怔怔地立在原地，不敢動彈。那個男人的眼神好可怕，生生地把眼珠子突出著，好像要吃了我似的。
    雪奴也往我這邊看來，一看是我，舒了一口氣，拍拍那男人的肩膀，幽幽道，“是鄰居家的小女孩，你幹嘛神經兮兮的。”說著，就主動地把身子貼上去，好像是在說，“快點進去吧！我女兒剛剛出去……”
    我鄙夷地關好窗戶，將這女人令人作嘔的聲音拒之窗外。
    “咳咳……笙歌……”
    我回頭，母親已經醒了，她勉強撐起半個身子，想對我說話。
    我慌忙走了上去，將枕頭墊在她的背上，又端了藥來，“娘，該喝藥了。”
    “笙歌。”母親一口氣喝完，笑著看我，“剛才，我夢見你爹了。”她的麵色泛著異樣的紅潤，像是回到了曾經那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爹。”我呢喃著這個陌生的字眼。
    “是啊，我夢見你爹了，他來看我。”
    我低頭，望了望掛在胸前的那顆牙齒，若有所思，“娘，爹已經死了很久了。我是不會介意您再嫁的。”
    母親的眼裏突然透著冰冷的微笑，“你不懂，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任何事物都彌補不了。”
    我真的不懂，所以隻能迷糊地看著她。
    她伸手握住我胸前垂掛下來的牙齒項鏈，捏在手心裏，“記住，這條鏈子是我們家唯一的寶物，就算丟了性命，也不能丟掉它，明白嗎？”
    “我明白。”
    母親喝了藥，再次睡下。午後的暖陽透過紙糊的窗戶穿進來，籠罩著這屋子裏的一切。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一個做飯用的灶台。
    細小的灰塵在陽光下，肆無忌憚地飛滾著。我望著母親臉上的猙獰疤痕，怔怔發呆。
    母親原先是很美的，抽屜裏遺留著她年輕時的一副畫像，是個極美的美人兒，薔薇花般的容顏，穿著藕荷色的蘇繡羅裙，微微抿嘴笑著，是一副大家閨秀的害羞模樣。
    她出身書香門第，是鎮子上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祖上的太爺爺曾經做過太子的師傅，身家顯赫。
    那時候，我們的國家還叫做南桑國。皇帝建在，百姓安居樂業，家家戶戶都有一門維持生計的好手藝。
    就像所有老套的愛情故事一樣。我的父親隻是一個普通的鎖匠，為人本分老實，並無什麼長處。但是母親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因為她的美貌而出名。待到16歲那年時，前來求親的人便數不勝數。
    不知為何，母親惟獨愛上了這個普通的男人，並且不顧外公的反對，毅然與其私奔。
    就在他們私奔生下我的的那一年，西池國皇帝帶兵侵略了我們南桑國。他們覬覦我們的國家已久，戰火打來時，正是老百姓入睡之時。一陣接著一陣的炮火，轟開了我們的城牆。大多的人都在睡夢中死去，父親為了掩護了我們，被亂刀砍死。
    而母親臉上的刀疤，則是她自己親手劃的。那樣的亂世，她的容貌引來了許多麻煩，於是一咬牙，就用隨身匕首狠狠劃上了幾道。
    雲開霧散，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經常會看到母親呆坐在梳妝鏡前，摸著自己坑坑窪窪的臉，暗自神傷。
    她忘不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