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全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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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元宵,我便離了這裏。
不是沒想過要去跟他道別。然而又能跟他說什麼呢?
他早已知道我喜歡他,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
然而清明時,還是忍不住又回來了。
——隻想,再遇見他。
阿姐說:“你總還是這個樣子,不叫人省心。”
我拿了香燭紙錢,扛了鋤頭去掃墓。這裏的風俗尚未改變,人死了依舊是土葬的。
全吉在路上遇見我掃墓回來,盯著我那雙黑雨靴取笑:
“我不知道你原來不當醫生,改成農民了。”又問:“去哪裏掛親(方言,掃墓)?”
我笑一聲道:“台山上有位先人。”看看天色晚了,便要回家。
全吉說:“去我家吧,咱兩喝一杯。”
想想也就應了。回家換了衣服,跟著他走。
路上兩人都不知該說什麼。到了一處舊樓時,全吉突然住了腳:“喏,就是這裏了。”
我抬頭看這建築,是很老的七八十年代的那種居民樓了,各家之間拿走廊連在一起,顯得很亂。外麵依著那年代的風尚,沒貼瓷磚一類的東西,隻薄薄撒了一層碎石,反而有了點古氣。
牆角稀稀落落生出點草來,反而顯得淒涼了。
依稀有幾家人點了燈露出光影來,其餘一律隻顯出黑森森的窗口,像張著無數隻嘴。
它是這樣破舊的一幢樓,還有厚厚的煙熏的痕跡。白色的碎石被熏黑了又被雨水衝白,留下半黑半黃的印子,髒而破的樣子,說出不的陰涼。
全吉有些不自在:“我住六樓——最頂上那層。”
我沒說什麼,跟著他往上走。
……樓梯,也是破敗不堪的樣子。
扶手是刷的是綠漆。老式的樓房常用的那種木扶手,底下是鋼釺紮的花樣。油綠的漆掉了不少,斑駁的地方露出鬆軟的鐵鏽來。台階也七缺八曠,黑黑的帶著油膩,挨得近些,還有腥膩的鐵鏽味道傳來。
越往上走越黑,到六樓時,隻剩下一點天光了——這樣破敗的樓,也不指望它能安燈。
“這裏……沒人住麼。”
全吉顯然被嚇了一跳,大約沒想到我會在這時開口。
“啊……有的。”
路過的一間屋子“咯”地響了聲,隨即是個老太婆的聲音:“阿全,你回來了?”
“哎。”
想了想又加上句:“易婆婆你有事?”
屋內一陣椅子拖動的聲響。我們住了腳,聽著屋裏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傳出來。然後有人說:“子其在家一直哭鬧……”
“吱嘎”一聲,門開的聲音刺得人耳朵疼。我正站在門前,聽到這樣的聲音不由得皺皺眉。屋裏伸出支枯瘦的手來,然後,那個老太太把臉露出來。
我倒吸了口氣。
……哪裏是什麼老太太。
幹癟的頭皮緊緊包著骨頭,帶著青色的眼凸了出來。臉已經不完整了,被撕掉的肉掀翻開,露出底下發黑的骨頭來——她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被火燒過的顏色,枯焦,烏黑。
然而立刻她就把臉縮了回去,
老太啞著嗓音說:“……他哭得太厲害,我就把他抱過來了。”
子其被送了出來,張開小手撲向他的爸爸,咯咯吱吱地亂笑。
門“吱嘎”又合上了,依舊是那樣難聽的聲音。
我回過頭,全吉抱起子其笑道:“易婆婆從來不見人的,你沒看到她也正常。”
我沒說什麼,跟著他走過去,打開一間屋子的門。
門口貼著退了色的喜字,甚至還有一條大大的魚的尾巴。
開了門,屋裏一股焦味衝出來,攔也攔不住。再看時,窗簾隻餘下幾縷飄來飄去,月光順著燒焦的窗口流進來,把屋裏的陳設照得分明。
——滿地的厚厚的灰。
到處都是灰燼。
灰色白色黑色的灰鋪在沙發上,桌子上,椅子上。電視機是被燒焦的樣子,支棱著的玻璃也灰蒙蒙一片,尖端處還帶著點點的發黃的血跡。
牆上黑得發亮,上麵掛著的相框也是發黑烏蒙的,甚至連天花板,也被熏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來。
頂上吊著老式的吊扇,現在也被熏得發了黃。還有些其它的擺設,都成了半殘的樣子,和灰燼放在一處。
——這裏是被灰燼埋葬的地方。
全吉突然沒了聲息,一直笑鬧喳喳的子其也一下子收了聲。
借著明亮的月光,我看到地上厚厚的灰裏,顯出一大一小兩個人形的影子來。
心髒突然劇烈收縮起來。我捂住胸口,痛得彎下身去。
“……”
……全吉。
你這,又是何必。
“你都看到了。”
他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在我臉旁,帶著一股煙火的味道。
我說不出話來。
“你看,我死了。”
他的臉從我身邊露出來,幾乎是透明的樣子,含著一股冰涼的鬼氣。
他說不下去了。我看著他,心裏說不出的悲傷。
“你想見到我麼?”
我問他,他笑了起來。
“想見……?我怎麼會想見你?”
他有些瘋狂似地衝我吼。聲帶失去了先前的低沉醇厚的嗓音,帶著被撕破的暗啞。
我想起來,在我麵前的,已不是那個活著的他,隻是一個甚至說不上是鬼是怪的東西。
“你不怕我?”
他把手伸過來,用力把我摁在牆上。
我突然覺得好笑了。
“四年前……我就在醫院。”
他突然鬆開手,愕然地看向我。
……何必要我說破,全吉。
亂了一夜的醫院,淩晨時終於靜了下來。
我扯下口罩,長長舒了口氣。
萬萬沒想到,回這裏的實習,居然會碰上這樣的事情。
一幢老式的住宅樓半夜起了火,在樓裏的居民無一生還。
“太太,請冷靜一點,明天才能統一認領屍體……”
護士的聲音已經帶上了點不耐。我心裏苦笑一聲,這也怪不得她。
“阿吉……阿吉呀!”
全身的神經突然跳了一下,我轉過頭,驚訝地看著那個燙著發的女人哭得撕心裂肺。
——是琴子。
我深吸口氣,快速閃進停屍間。
我一刻不停在地屍體中翻找。各種各樣的屍體帶著各種各樣的表情從我麵前一張一張地過去。
男人的臉,女人的臉,甚至有孩子的臉。他們的表情帶著有驚恐的,扭曲的,不甘的,憤懣的,哀慟的……
我希望我找不到他!
“呼”地掀開一塊帶著血汙的布,我退開一步,靠在牆上。
——我居然,見到他了。
我苦笑起來。
“你……”
我打開隨身帶著的包,從裏麵拿出仔細包裹好的一隻盒子。一層一層把綢布揭開,最裏麵,是透明的黃色琥珀包裹著的一顆心。
人類的心髒。
——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