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看見你，是因為什麼？”
    我問他，他答不上來。
    曾經，我也以為，那是因為他終於愛上了我。
    我靜靜地看著他，他全身都抖動起來，捂住嘴，吃驚地看我。然後他的神情變化了，帶著癡迷而貪婪的神情，向我伸出手：
    “把它……給我吧。”
    我低低笑出聲來。
    ——這個，才是真相。
    “給我！”
    他撲過來，想奪走它。
    我的手伸過去，輕輕摁在他的臉上。
    他的臉很冰涼，觸感鮮明。我輕輕地從他麵上劃過，感覺到他的皮膚從我手下滑開的粗糙。
    他的皮膚順著我的手一一剝落下來，露出底下烏焦的骨骼來。
    我歎了口氣。回過頭，子其癱倒在地上。生機退盡，他也隻是一具枯骨。
    “我怕我給了你，你就再記不住我了。”
    他發起怒來，瞪著發紅的眼：“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難受！”
    我沒有說話。
    ——我當然知道，全吉。
    鬼魂原本就是一種奇特的存在。它是由於人的執念而生，也會因為人的執念而滅。而你，本無執念，叫我怎麼放心得下？
    所以我拿琥珀把你的心包住。
    少了心髒的你，會想去尋回它吧？所以你……會再次出現在我麵前吧？
    我從醫院回來時，身上是泠泠一層冷汗。
    放下手中的飯盒，把他的心髒從裏麵捧出來。
    那顆心帶著溫熱的氣息，上麵還分布著密密的紅色的血管網。
    我舍不得他離開，我不能在見不不到他的世界呆下去。
    把爐裏的鬆香化掉。香氣繚繞裏，我把那顆心放進去了。
    手指上還留著他心髒的觸感，軟軟地，黏黏的。打開他胸腔時，他的胸腔內甚至燙手——他是被煙嗆死的，肺裏熱氣繞不出去，溫度比常人要高。
    我把連著心髒的大血管割斷，把那顆還是溫熱的心髒取出來。
    那顆心軟軟地趴在我手上。我兩手捧著它，感受著它沉甸甸的重量。
    曾經我用盡心思，隻求在這顆心裏，能有我一點位置。
    而今，它整個都在我手中了。
    心髒沉入明黃色的鬆香裏了，帶出一連串密小的氣泡。我靜靜地看著，期待他能出現。
    我不是變態，我隻是想用我的方式，把他留在人間。
    ——就算，是以這樣的方式。
    他撲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你知道我有多痛苦？！”
    痛苦？怎樣的感覺，才叫痛苦？
    是被強行留在人間，不能消失，不能複活，沒有歸屬的感覺麼？
    還是把所愛的人留在身邊，看著他身不如死、人鬼不如、心神漸泯，把自己折磨得心如刀絞、心神不安、心傷欲絕？
    “我愛你。”
    ——所以，不能放過你。
    他鬆開我，抱著頭蹲在地上抽泣：
    “放過我吧……”
    ——他在哀求我。
    我抓住那顆琥珀心，不言不語。
    它在我手中，一點一點地熔化了。
    “你要做什麼？”
    全吉厲聲問道。
    “四年。我可以再等四年。”
    兩年前我打電話給你，你接了。你把往事說給我聽時，我知道，我把你的時間，成功地逆回了。
    我明白，我把你留在人間了。
    把這顆心化盡，再讓它重生。重生出來的心，會把這四年推翻，再來一次。
    這一次，我一定要你不願離去。
    “你想問我是什麼人？”
    我笑起來，溫柔地看著手中的琥珀染上一點淺紅色：
    “……也許，算鬼怪吧。”
    漓江水裏生長出來的我和阿姐，說不準倒底是鬼是妖。江邊的鬆樹吸漓江的水長大，與我，算是同脈吧。
    他說不出話來，整個人開始熔化。
    “你……”
    他沒有說下去。琥珀中心已經化盡，他也消散得隻餘一點煙氣了。
    我可以等的，全吉。
    再等四年，直到，你愛上的是我，而不是你自己的心。
    我有的是時間。
    “那天晚上，繁星滿天。我以為你會喊我。”
    他的聲音突然闖進我心裏，空蕩蕩的擊起一片漣漪。
    我沒有應他。我知道，這是他生前最後的一段執念。
    那個晚上……是高二吧。
    “你為什麼不喊？再遠我都聽得見。”
    淚水滑落，擊起一片灰燼。
    ……全吉。
    可惜你我，皆愛得不夠。
    南國的冬季，照例來的濕冷。
    常年潤潤的空氣，無故添了分冰涼。猛然吸一口，冷氣直直衝進鼻孔，灌進口腔，嗆進氣管，滿滿地充進肺裏。直沁得人縮縮脖子，呼出一口熱氣。
    桂北的小鎮，雖說破舊些，年味卻比別處來得濃厚。
    我把手中的紅紙放下，靠在土橋頭的大樟樹下，靜靜等待他的到來。
    “啊喲，果然是你。”
    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我回過頭，就又看見他了。
    他呼出的熱氣在空氣裏結成白白一團，隔了白氣，我看清那個太陽一樣的笑臉。
    ……全吉。
    我眨眨眼，把笑意掛在臉上：
    “好久不見。”
    在這樣寒冷的時節，我們終於又遇見了。
    ——雖然，時隔四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