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阿姐已經到樓上睡下了。
    今天是元宵，又跟他呆了一個晚上，說是心神安寧，那是不能的。
    我沒開燈，點了支煙在一樓沙發上坐下。難得阿姐睡得早，不會來吵我。閑閑把它卡在煙灰缸裏，就讓它這樣燃著，也不想吸。
    藍白色的煙打著旋上升。繞繞煙氣中，我漸漸想起他的一些事情來。
    高一時也有打電話。可是隔得遠了，隔閡也深了，哪裏還能有什麼別的話呢？隻知道他和琴子分了和，和了又分，現在換了另一個同班的女生，是個活潑的人。
    他說：“嗯，她性格跟你有點像。”
    我笑：“原來你喜歡我這型的。”
    他笑：“哈！那你快回來，給我做老婆好了。”
    我們都笑起來。再閑話幾句，也就無話可說了。
    那時的我想這樣其實也挺好。做做朋友也不錯，不用見麵，隻要不時聽到他的聲音就可以。
    然而第二年就見著了他。見著他時我才知道，自己想要的，遠遠不是隻聽他的聲音就足夠。
    全吉來我這裏並沒有別處可以落腳。晚上時二人擠在一處，宿舍又沒有空調，隻有小小兩個風扇在天花板上呼來呼去。我們兩人又都是長手長腳的高個子，難免擠得大汗淋淋。
    全吉熱得受不住了，從床上跳起來，要不是宿舍還有人，早就大喊起來：
    “走，咱們外麵吹風去——人都熟了。”
    我點點頭，跟著他走到走廊上。
    外麵比屋裏涼爽多了，有風，還有點水氣。月亮明明地掛在天上，周邊的天空竟然是濃紫色的。
    我說：“今晚的月亮真圓哪。”
    全吉嘿嘿一笑道：“我還以為你能作首詩出來。”
    我笑道：“你知道不，小日本古時挺含蓄的，日語裏本來是沒有‘我喜歡你’這句話。古時他們要表達愛意時，都會說‘今晚的月亮真圓呐。’”
    我是存了其他心思的，隻是也知道，全吉那樣的人，怎麼可能聽得出來。
    然而聽不懂也有聽不懂的好處。看著他怔怔的被裹在清冷月光裏的樣子，我幾乎要笑出聲來。
    “哎，你說我要是去跟夢丹這麼說，她能聽懂嗎？”
    我一怔，不由苦笑起來。也懶得再跟他說下去，轉過頭去看月亮。它還是那樣懸著，高高的帶著點冷氣。
    全吉沒在意，把手支在下巴上，也隨著我看天：
    “這女孩子的心思可真是奇怪。琴子是從小玩到大的了，怎麼越鬧我就越弄不明白她呢？當她喜歡跟我在一起吧，她提了要分手；當她不喜歡吧，真分了她又哭了好久；還有夢丹……”
    我聽不下去了。心裏覺得一股怒氣冒出來，壓也壓不住：
    “我不想聽！”
    全吉住了口，錯愕地看著我，大約沒想到我會有那麼大火氣。不過他立即反應過來急急道歉：
    “呀呀，我忘記你喜歡琴子了，嘿……”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直直看著他的眼睛：“全吉，你聽清楚了。我肖峻不喜歡她易琴，我喜歡的是你！”
    忍了這麼多年的話一說出口，我反而覺得心裏痛快了。
    什麼朋友不朋友，何苦為難自己呢？我明明不想隻當他的哥們！他不在還好，即然他出現在我麵前，叫我怎麼去麵對這種總不能說出口的感情？
    明明我喜歡的是你，你卻以為是別人，還總在我麵前提起你喜歡的人。
    全吉，你不覺得……這對我很殘酷？
    全吉張張嘴，說不出話來。
    我靠近他一點，死死看著那張錯愕的臉。
    ……以後，就再看不到了吧。
    我禁不住俯下身，在他唇上輕輕一點。
    他的唇帶著一點薄荷的味道，清涼幹淨。我舍不得離開，卻也沒有多停留。
    起開時，他還是一副震驚的樣子，我不由微微笑了一下。緊跟著他反應過來，揮拳打在我臉上。
    我被打得撞向一旁的牆上，好容易才穩住身形。嘴裏一片血腥味，抬手一抹，唇邊果然有血跡。
    “嗬……”
    我自嘲地笑了笑，站起來麵對他。他顯然發怒了，眼睛瞪得極大，甚至帶著絲血氣。咬牙握拳指了我，低聲罵道：
    “你他媽……他媽的居然敢……！真他媽變態！”
    我笑起來，也不顧所有宿舍的門都開著了。
    我是真的覺得好笑。他想說什麼？說我居然敢喜歡他麼？天下人都可以喜歡他，我卻不可以，僅僅是因為我是跟他一樣的男性。
    我也不想喜歡他，可是自己的心思，真的是歸自己管的麼？怎不自問自己的心一下，喜歡誰，真的由得你？
    我不想說什麼“我不是同性戀，隻是我愛上的人碰巧是男性”這樣奇怪又矯情的話。我天生就是同性戀，要我接受異性，跟強迫異性戀的接受同性一樣可笑。
    我突然想問他，為什麼你喜歡琴子是愛情，我喜歡你，就是變態？僅僅是因為世界上異性戀比同性戀少麼？
    這個世界本來就有很多不可理喻的規矩，一旦說破，反而覺得好笑了。
    “我喜歡你，有什麼錯？”
    我笑著看著他，心裏卻覺得苦澀難忍，幾乎要滴出淚來。
    “你他媽變態！”
    他怒吼道，又馬上壓低了聲音。
    “是，我就變態了，我就喜歡你了，從一開始見你就喜歡你，就因為你是男人才喜歡你，你叫我怎麼改？”
    我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乜斜著眼看他。他握緊拳頭，低聲怒道：“你喊那麼大聲幹嘛？想讓大家都聽到？”
    我冷冷地道：“我不在乎。”
    他沒吱聲，拳頭握緊又放鬆，死死瞪著我。
    心裏反而是說不出的平靜。這個遮遮掩掩的秘密一說破，反而讓我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快意。
    我貪婪地借著月光看著他，看他的青筋畢露的手，看他隻穿著一條沙灘褲的修長的腿，看他一臉憤恨地瞪著我的臉——的確是恨意，他大約恨慘了我了吧？
    我以為他會再撲過來揍我，心裏已經做好被他揍的準備了。就算被他這樣打死了，也好過我一直勉強地看著他跟別的人在一起，一直把我當作兄弟來親近。
    然而他沒動，我也沒動。我們就這樣，一直對峙到了早上。
    淩晨五點四十，天還是蒙蒙亮的。樓下大叔開了公寓的門，他哼一聲，回屋拿了包便走。
    我沒有攔他，隻一直看著他行動的背影。
    我知道，以後，我再看他不到了。
    “……”
    我想要最後再對他說一句話，然而說什麼呢？總不能對他道歉吧。況且，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
    他突然停住步子，我的心一下子吊到喉嚨口，以為他有話要說。
    然而他沒有回頭。停了停，繼續往前走。
    我想要喊他的名字，然而喊不出口。
    他的背影就那樣快速地消失了。我知道，從此我們成了陌路。
    我閉上眼睛。
    ……全吉。
    我喜歡你。
    香煙快要燃盡了，桌上隻餘了灰蒙蒙一段灰燼。
    我回過神，把它最後的一點火給掐滅。屋裏馬上全黑一片，隻有門外的天帶下了點點光來，反而讓人覺得更黑了。
    我把臉埋進手裏，淚水順著指縫汩汩地流了出來。
    ……全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