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銀灰色吉普緩緩駛過熱鬧的街區。
    梓涵坐在後座上閉目養神，偶爾睜眼，用手鬆了鬆領帶，一麵掀開水藍色的車簾往外看，恰瞄到上海大劇院所在那條街上的拐角處異常擁擠的人群，便隨口問：“又出什麼事了？”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笑說：“老板，您沒看報紙呢，是從美國來的一個魔術師叫邁什麼的，明晚在這兒首演，聽說蠻厲害的，電影都沒人看了，全往這兒搶票哩。”
    梓涵本有些不以為然，轉念一想：梅老板他們幾個都愛湊熱鬧，這兒的經理正好和自己很熟，如果能弄到幾張位置不錯的票……
    想到這兒，便令司機靠邊停車，又吩咐道：“你去看看劇院的王經理在不在……”
    梓涵自己下車來透透氣，倚著車門點燃一支煙，看街上華洋混雜的行人、看往來飛跑著的黃包車以及遠遠駛來的雙層巴士上幢幢的人影……
    視線忽被不遠處的一幅海報吸引住了。
    海報顯然就是為明晚的首演特意製作的，深藍間玫紅色的背景上隻有一個男子修長的側麵剪影，右上角卻是一隻華美的手，指端拖曳出一行醒目的大字：魔術師Michael回國巡演首場秀，另有“上海大劇院”及其他小字跟隨其後。
    Michael？梓涵心裏一動，便關了車門欲上前一看究竟。
    他眼睛隻顧朝著前麵那個方向，才抬腳就與從左麵急急走過來的人撞在了一處，梓涵一個趔趄，有人伸手扶了他一把，道：“不好意思……”是年輕男人磁性又略微沙啞的音色，語氣溫和。
    梓涵皺著眉抬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人正收回去的手——那手實在完美，簡直是被上帝親吻過的傑作——梓涵有些吃驚，接著就看到男子略俯身看著他，長長的睫毛閃了一下，眼神清澈透亮。
    梓涵怔了怔，就在他發愣的一會兒工夫，緊隨那人之後的一大幫記者舉著相機、捧著本子蜂湧而上，兩人迅即被人群衝開。
    “Michael，請問您本人是第一次來上海嗎？”
    “……請問您明晚表演的第一個節目是？”
    “Michael，可以現場在這裏給我們表演一個嗎？”
    “Michael……”
    一時間，七嘴八舌的話聲交錯起伏，伴隨著閃光燈的“喀嚓”聲混雜在一處。
    那邊排隊的老百姓聽得這裏有動靜，也忽拉一下聚攏了過來。
    周圍一張張頗有興致的臉上多少帶些亢奮探究的神色——不管是什麼時候，被圍觀的事物總能輕易調動起人們好奇的本能。
    梓涵看著這陣勢有些失笑，正要離開這團混亂，恰有一個女記者被人群擠到了外圍，她理了理被弄亂的卷發，正嘟著嘴滿麵沮喪，一轉頭又一臉驚喜地喊了聲：“涵老板——”
    原來是熟人——《小公報》的記者莎莎。
    男子不得不站住，朝她禮貌地點點頭，女子穿著素雅的職業裝，踩著高跟鞋兩步躥到了他跟前，杏核眼裏滿是單純的笑意，“看來我的運氣還不算太差啊，嗬嗬，”又自語般道：“這下可以交差了，反正涵老板也是難得見報的。”
    女子舉起相機，也不等梓涵緩過神來就連拍了數張，又衝著男子燦爛地一笑，“涵老板也是帥哥噢，今天真謝謝你啊，我請你吃冰飲怎麼樣？”
    梓涵見她這樣直率倒不好再說什麼，隻得笑著搖頭，又隨口問道：“剛才那個，是從美國來的魔術師？”他才說完，那邊就又起了一陣騷動。
    “啊，是Michael的助手來了。”莎莎也回頭張望。
    從梓涵站著的角度望過去，正好看到男子對著眾人露出溫文爾雅的淺笑，灰藍色的洋服襯出他側影挺拔利落的線條，眩目的陽光下那人的臉色略顯蒼白，男子微微偏了偏頭，不知是不是梓涵的錯覺，他似乎朝自己所站的位置看了一眼……人群隨著Michael腳步的方向急速往前移。
    “是啊，就是他。”莎莎回過頭應著梓涵剛才的問話，笑眯眯地補充道：“Michael在美國被譽為‘魔幻精靈’哦，”女子說著說著眉飛色舞起來，“人長得帥又溫柔，嘖，迷倒了一大幫太太小姐們，聽說連著幾場的票都很搶手呢。”才說完就見麵前人挑眉看著她，一臉饒有興味的表情，這才微紅了臉，道：“我們同事都這麼說。”
    ……
    入夜。
    “驚鴻”依舊熱鬧喧囂。
    梓涵倚在露天陽台上，遠處街道上人、車川流不息，各色霓虹燈牌花花綠綠地閃爍著，如同一條細碎流動著的彩色的河，湮沒了醉生夢死的人們。
    他朝下俯望著與自己房間相連的小花園，此時下麵花影重重，被燈光照亮的那半麵牆上可見攀援著的鬱鬱的紫藤花，微風吹過，揚起一陣沁人的芬芳……
    腦中想著司機後來告訴他的話：王經理讓我轉告涵老板，Michael的首場秀票已全部賣完，實在很抱歉，下一場的票會預留幾張最佳位置的差人送過來……
    那個魔術師Michael……和上月在教堂暗室中做手術的Michael會是同一個人嗎？那天在那樣的情況下實在也沒法看清楚傷者的臉……
    不過，剛才街上的偶遇，Michael的眼神以及遠遠望過去的身形倒是和刻在自己心上的那個人很象……
    想到這兒，男子神情一黯……
    ……
    梓涵踱回書房從檀木書櫃中取出一個記事本，循著某頁上的號碼搖了個電話。
    “……總機，請給我接……”
    無人。
    這是裏克神父曾經留給自己的唯一的通訊方式……
    男子換上件深色西服領束腰長外套，拿了頂禮帽，下樓穿過與花園相連的小門直接繞到了街上，叫了輛馬車一徑往愛爾教堂的方向駛去。
    天邊弦月半彎，路燈照不到的地方光線有些暗。
    梓涵下車步行，約莫走了二十多分鍾，他一靠近教堂西麵，就見側門那兒有幾個穿西裝的男人站崗般筆直立著，教堂內的彩色玻璃透著明亮的燈光，男子略一思索，便退了幾步，想從直通後院的林蔭道那邊繞過去，豈料，才剛走開，許是腳步聲引起那群人的注意，隻聽一聲大喝：“什麼人？”
    緊接著有人從裏麵跑出來詢問何事，其人一身黑色西服，正是歐督察。
    歐一抬頭認出站那兒沒動的人是梓涵，麵上便露出些微吃驚的樣子，旋即朝手下囑咐幾句便幾步走近來。
    “涵老板，怎麼是你？”男子嘴角帶笑，貌似輕鬆，眼神中幾分戒備卻透露出他心中的警惕與疑惑。
    梓涵叼著根煙朝他點點頭，伸手把帽沿往上推了推，道：“上次瑪麗修女托我幫她打聽‘霞飛女子公寓’那兒還有沒有提供住宿的地方，你知道，女人——總是比較麻煩。”說到這兒故意露出一個略帶深意的笑，“瑪麗的舞跳得很不錯。”言語間一副慵懶狀和對麵人恰成鮮明對比。
    歐聞言眼睛曖昧地閃了閃，笑著正想說什麼，忽聽前麵教堂內“砰砰”幾聲槍響，瞬間一團漆黑，歐回頭一看，氣得跺腳叱罵：“一群廢物——”梓涵隻聽見數聲驚呼，緊接著大喊聲椅凳翻倒聲喝斥聲亂糟糟一齊傳來，歐轉身之際衝他喊了句：“離開這兒——”自己一溜煙沒了影。
    梓涵待要循原路而回，卻見林蔭道那邊衝出一個人來，定晴細看，是喘著氣跌跌撞撞跑出來的瑪麗修女，便忙喊住她，拉了她和自己一道走。
    女子仍有些驚魂未定，圓圓臉龐上滿是怖色。
    “先生——”瑪麗想說什麼，卻又急得滿麵通紅無法盡述，兩手把修女服攥出了褶。
    梓涵拍了下她的肩，安慰道：“別急，上車慢慢說。”
    瑪麗忽地停下步子，“不，先生不知道……那個人……他是……”說到後麵三個字時音已低不可聞。
    男子一凜，小聲喝道：“別亂說。”頓一下，又問：“你說的是誰？”話才出口腦海中卻浮現出那個有著完美雙手的年輕人的身影。
    “Michael……”略帶著抖音，卻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