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餘後。
    午間。
    梓涵起床後在盥洗間修麵，須後水散發出檸檬的清香，他洗淨後抬起頭望著鏡子裏的自己，拿雪白的帕子捂了捂臉，又扭頭朝外看看，透進窗子裏的陽光帶著些微的熱度。
    男子到樓下的店麵裏選了處角落坐下，叫了份三文治，先喝著咖啡提神，抬眼間聽見門鈴輕響，門開處走進來一個手拿圓頂禮帽的青年人，個頭不高，麵龐文弱。
    “一杯摩卡，謝謝。”
    那人坐下後轉頭看到了梓涵，便起身朝這邊直走過來。
    “何醫生，你好啊。”梓涵懶洋洋地打聲招呼，身子往後靠到椅背上，眼睛在那人身上逡巡了一番。
    “涵老板，”何掃了眼他臉上的氣色，微笑著掏出懷表看了看，“早啊——”說著話一麵把帽子置於桌上，一麵徑自坐到了他的對麵。
    男子聽出其話中的揶揄之意，揚揚眉也不介意對方大中午地卻道“早”。
    何瞧了瞧他桌上的咖啡，笑道：“還是不加糖的？”
    梓涵啜口杯中物，望一眼花麵玻璃外那一大片明晃晃的陽光，又調回目光看向對麵的人，“嗯，我就愛吃苦。”
    何低頭無聲地一笑，沒出聲。
    這時侍者送來了何的咖啡，男子道聲謝謝，加了方糖輕輕攪了攪放下湯匙，自語般說：“偶爾試著改變一下也沒什麼不好。”
    梓涵勾了勾唇角，他想起何軍以前跟自己一樣的習慣：隻喝黑咖啡。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呢，是在那個人消失之後？
    ……
    一時安靜。
    “內戰開始了。”又過一會兒，不知是誰的聲音響起。
    ……
    街上每天都有“號外”。
    人聲、槍聲，間雜著哭罵聲、笑鬧聲，混合著淒厲的警報聲、軍隊列隊而過整齊的口號聲，鮮活而真實、離奇而怪誕地嘈雜著，擁擠在這夾縫中——繁華的十裏洋場——亂哄哄為不同的人生之曲譜寫著同一支挽歌的音符……
    死亡那麼近，僅相隔兩個路口——昨天在那兒一徑拖走十幾個，說是抗丅日的學生；死亡又那麼遠，隻要炮彈沒打到自家腦殼上，生活就還得繼續：太陽依舊從東邊升起；城裏的娛樂業依舊繁榮；弄堂裏的老百姓們依舊要過尋常日子——為著自家的孩子早餐可能吃不著綠豆湯或是喝不上豆腐花而傷神。
    生命如螻蟻也阻止不了自相殘殺。
    梓涵一動不動地坐著吃東西，培根肉咬在嘴裏變得淡而無味。
    “聽說了嗎，愛爾教堂的神父……”
    男子聞言打了個激靈，突然坐直了身子，他蹙著眉直瞪著何，好象對方的臉上平空多出了一個鼻子或是別的什麼。
    對麵人看了他一眼，略低垂了眼睛，語氣平靜地說：“裏克神父昨天晚上遇難，今早被人發現的，警丅察正在排查凶手。”說話間，他抬眼望著外麵，略微諷刺地一笑，“……說曹操曹操到。”
    梓涵扭頭，隻見店麵的門被人大力向兩邊推開，接著就看到歐督察挺直著背站在門口處正朝他們這個方向看過來，身後有幾人跟著，一律便服。
    梓涵起身踱過去，臉上帶著客套的笑，“歐督察來了，請進。”神色有幾分心不在蔫。
    歐的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神情略見嚴整，他先拿眼朝男子麵上溜了一圈兒，道：“涵老板精神不太好，是昨兒沒休息好嗎？”語氣很有禮，接著又對身後人交待了句“你們在這兒等我。”就隨男子步入店內。
    梓涵邊走邊笑，“我時常睡眠不好。”那笑意未到眼中就散了。
    這個時間店裏沒幾個客人，兩人走至靠窗的桌旁坐下。
    何醫生的位子離他們不遠，正低頭專心飲著杯中的咖啡。
    梓涵蹺腿而坐，雙手疊放著，姿勢慵懶中又帶出幾分端整，歐的手指輕叩桌麵，案上擺著幾碟精致的小點心。
    “涵老板是昨兒夜裏玩兒得太晚了吧。”對麵人狀似不經意地打開了話題，聲音刻意地放低了些。
    男子牽了下嘴角，“還不是老杜和金爺他們幾個，約了肖司令一道去‘跑狗場’，玩兒到半夜又拉著去了‘fun4會所’，非捱到最後一個個兒東倒西歪了才肯散，嘖。”——道上幾個響當當的頭麵人物被他輕描淡寫地幾句帶過。梓涵言罷又抬了抬眼皮，繼續道：“還是你們好啊，警務署嘛，盤查問話什麼的多神氣……”
    歐被他這一連串話弄得有些懵，順手拿起一塊海棠糕，邊吃邊掩飾般地說：“嗯，味道不錯。”轉而才笑道：“我們也是奉命行事，涵老板多包涵哪。”說完瞄了眼梓涵的臉色，這才拿出一張照片從桌麵上推過來，慢聲道：“這人，你見過嗎？”
    梓涵往前微微傾身，略低頭就著桌子上的照片細細端詳了下，慢慢搖了搖頭，“不認識……”一麵悄悄放下左手，借著桌子的遮擋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梓涵能感覺到歐正觀察著自己的反應，便狀似隨意地問了句：“這人……有什麼問題嗎？”說話間又淡淡掃了眼照片。
    照片上是個清瘦的年輕男子，穿著白襯衫和西褲，袖子卷著，看架勢象是正在演講，鏡頭離得不是很近，卻足以看清男子俊逸的五官和麵上激越的神情。
    “嗯……這人，是個嫌疑犯，今天……確切地說是昨天晚上十一時左右，裏克神父被他殺害在愛爾教堂。”
    “……那個神父我倒是見過幾次。”梓涵麵上接連露出驚異、駭然複又惋惜的表情。
    “嗯，裏克神父是個好人。”
    梓涵在心裏嗤笑一聲——你們嘴裏居然也說出“好人”這個詞——麵上仍不動聲色。
    “如果店裏有什麼異常情況，我會和你們聯係的。”他不冷不熱地說了句。
    “……好吧。既然這樣，就不打擾涵老板了，這一片我們還有好幾個地方得去。”歐起身欲離開。
    梓涵也站了起來，他把桌上碟子裏的玲瓏糕餅拈了一塊在指間，唇角略有些嘲弄的笑意，道：“白跑一趟了，歐督察要不要再用塊兒點心？”他本是有心讓對方稍微難堪一下，歐此刻就站他正對麵，孰料那人眼光一閃，竟然直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就著他的手指把那小塊兒清涼糕一口吞了下去……
    男子及時抽回了手——在指尖上的殘屑被歐作勢欲舔去之前……
    ……
    直到那些人走遠了，梓涵仍站原地沒動，臉上陰沉沉的看著怪嚇人。
    何醫生晃了過來，輕聲說：“你還好吧。”眉宇間略有悒鬱之色。
    男子這才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把頭埋在手臂裏。
    好半天過去了，他抬起頭，皺著眉一臉茫然，手卻捂著上腹部。
    “何軍——”聲音顫巍巍的。
    何伸手把梓涵從座位中攙起來，慢聲道：“我扶你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