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夜。
    不夜之城依然燈火通明。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梓涵從睡夢中吵醒。
    他迷糊間翻個身蒙上被子又繼續睡，那鈴聲卻追魂般不屈不撓地響著。
    男子有些懊惱地爬起來，擰亮床頭燈，“喂——”一聲，眼睛瞄了眼座鍾：淩晨兩點半。
    “梓涵——”那頭是低沉的熟悉的聲音。
    他一個激靈，睡意頓時去了大半，“裏克神父……”聲音不自覺地壓低。
    “嗯，是我。”那頭似乎是稍微鬆了口氣，“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
    梓涵定定神，“好的。”
    ……
    一輛黃包車靜靜停在教堂後麵，車與人都被建築物龐大的陰影吞沒了。
    “先生進去吧，我一會兒準時過來接您。”車夫說完離開了。
    梓涵走近幾步，仰望溶溶月色下愛爾教堂高高的尖頂，再瞧了瞧四周，這才輕悄地閃入半掩的後門……
    男子走到二樓最裏麵一間房門前，用約定的方式敲了幾下，一個麵目儒雅的瘦削男子迎出來，兩人略說了幾句問候的話，裏克神父又親切地拍拍他的肩，便同來到另一間房。
    他們沿著藏於該房間整麵書牆後的樓梯直往下走，盡頭處是間小小暗室。
    暗室裏有些悶，空氣中飄浮著新鮮的血腥味兒，讓進入的人一時有些呼吸困難。
    搖曳燭光中隱約可見小床上躺著一個人。
    梓涵冷靜地問：“有人受傷了？”
    他知道裏克神父利用教堂作掩護救助過一些受傷人士，神父曾當過軍醫，那些被他救助的人身份都很特殊。
    男子輕點頭，麵色凝重，“瑪麗修女今天請假，我隻好請你過來。”
    “我該怎麼做？”梓涵的聲音很鎮定，說話間兩人又離床邊近了些。
    “照我說的做就可以了。”裏克側頭看了看他，眼中微露出笑意。
    裏克神父年紀並不大，梓涵有時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青年男子會情願做這麼個職業：一生獨守清寂。
    裏克聽了他的疑問，隻彎了彎唇角道：“為了我的信仰。”語音很輕。
    信仰，這麼有份量的兩個字偏用那樣輕快的語氣說出來。
    ……
    梓涵聽身旁人喊了他一聲，這才注意到自己已走到床前。
    床上的人麵目看不真切，赤著上身，肩部纏了繃帶，肌膚在暈黃的光線下閃著緞子般的健康光澤，看來年紀很輕。
    他左邊的褲腿已被剪開，左腿以奇怪地姿勢蜷著——腿部靠近膝蓋的位置血肉模糊，裏克說，就是要取出這個部位的子彈，又低聲道：“子彈再偏一點……腿就廢了。”
    兩人隨即忙碌起來，先將床上的人用束帶縛住，防止他痛起來亂動，接著梓涵在裏克的示意下幫著清理、消毒、遞器具……這個房間他並不是第一次來，卻是第一次隻有他一人站在神父的身邊當助手。
    梓涵凝神屏息，很有默契地配合著裏克的每個動作……
    床上人偶爾清醒，片刻又陷入昏迷。
    清醒的時候，那人全身象打擺子似地劇烈顫抖，汗水如溪般蜿蜒麵上，眼睛都沒法睜開。
    沒有麻丅醉藥，這種特殊時期**奇缺。
    裏克傾身看看那人，道：“堅持會兒，就快好了。”聲音很有力，狹長的眼中有抹溫柔，臉上帶著令人心安的笑意，手中動作未停。
    那人似乎能聽見他說的話，表情略微放鬆。
    ……時間仿佛過得很慢。
    裏克的黑袍染上了血跡，暗色重疊著看不分明，他纖瘦的長指捏著器具此刻正要鉗出那顆子彈，梓涵在旁擎著手電筒一動不敢動，看那黏稠血汙處皮肉翻飛，饒是一個大男人，心裏也陣陣發緊，替那人痛入骨髓，就在這時，床上人突然彈了一下，痛醒過來。
    “Michael，再忍忍。”裏克的聲音崩得很緊。
    梓涵覺得自己嗓子眼兒裏幹幹的，他下意識地俯身附在男子耳邊，用裏克剛才喚的那名字嚐試著與對方說話：“Michael，子彈就要取出來了，再堅持一下……”
    男子眼睫微動，頭發全部汗濕了黏在一處，五官早已痛得扭曲，胸口急劇起伏著，咬得緊緊的齒縫間哼哧有聲，那壓抑的痛苦聲在靜夜裏聽來格外令人心驚。
    鉗子夾住子彈的那一瞬間，Michael突然張開嘴目眥欲裂，梓涵一直很留意對方的反應，此時他也來不及想別的，趕在男子發出慘叫聲之前，忙忙的把自己的手背送到那人齒間——想讓那人咬住從而緩解些痛苦，男子僵硬片刻，隨即偏開頭去，腦袋在床上輾轉亂動，喉中有破碎的呻吟……
    “好了——”裏克神父微吐口氣，臉色蒼白的地看向梓涵，似乎在微笑，“你做得很好，謝謝。”
    梓涵腦子裏一片空白，手上仍機械地有條不紊地幫著進行最後步驟——縫針。
    Michael嘴裏咬著毛巾嗚咽了一陣後就又昏迷過去。
    他沒有咬梓涵的手，即使是在那樣痛到失去意識的情況下。
    梓涵往Michae嘴裏塞毛巾的時候腿有些抖，他想起男子方才扭頭避開的那一刻麵上極致痛苦的神色——到了如此地步，竟還擔心著會咬傷別人的手麼？
    一旦咬下去，梓涵的手背肯定見血——人在劇痛時有種超乎尋常的破壞力，男子的隱忍力驚人，看來他不是第一次受這樣重的傷。
    梓涵想起剛才自己的手觸到那人的唇——那麼涼卻那麼軟，隻有幾秒，他心裏突地一跳……這，是怎樣一個人呢？沒時間亂想，裏克神父在旁邊示意他遞酒精……
    待一切結束時，天幕已漸轉灰藍，梓涵汗濕重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