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上 故人邀吾談風雪 冷暖人間本是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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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風景、環境在人的雙眼中呈現出何種色澤和感受,與人的內心有著極大的關聯。同樣的一方水塘在不同心思的人看來,有的寧靜祥和,有的波濤翻滾。
“老金?”梅幹的酸味已浸入我口腔的各個角落,並勾得口水上湧,我為我的魯莽和無知付出了代價,連忙塞下半口米飯均勻調和,另外半口得留著和久未謀麵的原同事老金保持通話。
自從老金追隨張權盛去建功立業以來,一別一年有餘,思念之情倒無多少,隻是偶爾會想他現在過得如何,是否已實現了出人頭地的理想。
“哎呀!就是夠哥們兒,沒忘了老朋友啊。”老金的語氣透著熱絡,但有幾分裝出來的近乎,好像有何哽咽心事牽掛於懷。
“看你說的,還能把你老哥忘了?怎麼樣,在那邊過得還好吧。”
“唉呀,還是老同事啊,知道體貼人。今晚有時間沒有,我請科長你喝酒。”
科長?看來老金也不知從哪裏得知了我“榮升”科長的消息,隻不過是個副的。我知道,他將“副”字故意省略,是照顧我的感受,也有些討好的意味。
“嗬嗬。請我喝酒?看來真是掙到錢了,不比以前了。”
“別諷刺我了,同事一場的。別整虛的,說吧,到底有沒有時間。”
“有,有。有人請喝酒自然要去。”
掛了電話,我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總感覺今晚的酒宴不是好宴,散發出一股類似鴻門宴的味道。久美子親手製作的愛心料理,也被這個突來的電話攪亂,不過倒也沒了動筷前的種種苦惱,低頭默默地吃也就是了。
下了班,我先去了久美子的學校,在校門口把吃光的空空如也的便當盒交給她,因為她囑咐我隻要吃就可以了,刷洗的活兒由她來做。便當盒其實挺幹淨的,因為久美子把菜肴裝在那種亮晶晶的類似錫紙的東西上;我也不清楚是不是錫紙,反正超市裏見過一次,挺貴的,不透油,防滲水。其實也不必擔心透油問題,因為久美子做的日本料理真的很缺油水,比起中國菜,那是清淡的很。
看吧,戀愛是一件需要金錢陪伴,物質作基礎的事情。光我愛你、你愛我的,別說那鮮豔的蝦仁了,有時連個酸梅幹都換不來。去赴老金之約前,我先把車子送回了家,不然,這酒可沒法喝了,也不敢喝。
回老家的高速公路口常年擺著一台撞得嚴重變形,幾乎看不出車模樣的廢鐵,旁邊有一個注解牌子,第一行就寫著“酒後駕車,危害深遠”的字樣,要是第一次看到,絕對的觸目驚心。雖然過去我也幹過幾次酒後駕車的荒唐事,但總也沒能提高意識。最近,我從心底徹底轉變了觀念,發誓再也不做類似的傻事了。隻為一時之快,真要撞成高速口那台報廢的車模樣,說起來誰也對不起,死得有些不值,沒必要。
“怎麼樣,味道還好嗎,吃得還習慣?”久美子接過便當盒,並不忘征詢我的意見。
“嗯!好吃。”我先是加以褒獎。久美子的臉上露出安慰的笑容。
“量夠了嗎?我好久沒做午飯的便當了,都有些生疏了。”久美子曾提起過,在東京工作的那段期間,為了節省開支,她堅持每周最少做三頓午飯的便當,比在外麵吃要節省不少,而且還可以做些自己想吃的菜。
“在日本的時候,你中午就吃這麼點兒嗎?怪不得這麼瘦。”
“這是特地給你加量的。我平時就是這些的一半。”
我無語了。要是一半的話,那不吃也罷。久美子,下次請給我再加些量,如果沒有合適的便當盒,我就回家從床底把我小時候帶飯用的那種豪放的黃色鋁飯盒找給你,你也不必用包袱皮包裹,上麵捆綁上一根緊繃繃的花皮筋就可。
老金點了六個菜,一個涼菜,兩個肉菜,三個海鮮,算是把中午那頓的缺失補上了。
我看著這滿桌的佳肴,還有老金特意自帶的他老家的白酒,心裏起了波瀾:這家夥怎麼舍得如此花費,為我這麼一個已無幹係的原同事。
老金瘦了,神情幹澀,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淡淡的落魄之意。縱然身邊已是高朋滿座,人聲鼎沸,酒香飄逸,我也透過一切繁華看清了他的變化。許久未見,還是彼此存在一層薄膜般的隔閡,我和他相視笑笑,伸出手來握在一處。這是我和老金認識以來的第一次握手。
“坐,坐。”老金拿起酒瓶給我倒上了滿滿一杯。待他斟滿後,我接過酒瓶也替他把酒滿上。老金是朝鮮族,酒量可以,比我應該要強上幾分。酒香溢出酒杯,還未入口,我已有幾分癡醉。
“沒開車過來吧。”買車的事他也知道了。這天底下沒有可以隱藏住的秘密,所謂秘密隻是故意不說,閉口不提罷了。
“不是要和你老金喝酒嘛,怎麼能開車。”
六個精心挑選的菜依次上桌,鋪開了整個桌麵。我和老金端起酒杯碰了一下,用力有些過猛,酒漿都差點兒溢出來。火辣辣的酒漿順食道流淌進胃裏,從嗓子眼燙到胃黏膜,刺激著大腦的每一根神經。酒真是個好東西。雖然它有許多派生出來的負麵作用,但我認為,它身上正麵的東西還是多於不利的地方。
不到半個小時,我和老金麵前的酒杯就空了,又斟上了第二杯。每吃幾筷子,老金便端起酒杯來,嘴裏有搭無搭地說著兄弟情深往事蹉跎,隻不過是幹杯前的牽強理由罷了。我覺得他有些心急,好像在拚命向前追尋某個時間點,有些難說的話必須在酒精上頭之後吐出。
酒後吐真言,隻是一個側麵,更多的是為了從他人口中收獲“酒後吐真言”這一廣泛的輿論基礎而已,其實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早已打好了每一步的算盤,在“酒後”的名義下做“酒前”不好出口或出手的事情。我決定替他把那個點尋覓到,在他之前得到酒後的有利條件。
“怎麼樣,我的老金哥,在張權盛部長那裏幹得還不錯吧。”在張權盛的名字後冠以“部長”這一職銜,是故意把彼此的距離拉近,也表示過去的恩怨早已煙消雲散,今晚是一次同事的重逢之宴,看在過去的同事歲月上,大可吐露真心,傾訴衷腸,不必遮遮掩掩。
“唉……”老金放下端到半空的酒杯,緩緩抽出一根煙來。我給他將火點上,看著他吐出一片雜亂無章的煙霧。他的表情像極了電視劇中那些滿肚子苦悶無處發泄的主角一般,下一句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屢試不爽的:兄弟,我不易啊。
“別提了,難呐。”老金的語氣比電視劇裏的那些家夥真誠多了,因為他也許是真的難了。
“我跟你說啊,張總的公司快完了,估計也就這兩三個月的事了。”
這番話具有比較大的衝擊力和破壞力,任那一杯滿滿的五十二度的酒漿此時如何侵襲我的中樞神經,我都決不會聽錯那兩個從牙縫中擠出的哀腔環繞的字:完了。
張權盛的公司要完?為什麼,怎麼會,這是兩個首先湧上腦海的反應。老金不是在試探或者玩弄我吧,事情真的像他臉上那密布的愁雲一樣陰霾濃重嗎,我暫時還無從考證。
“多久不見啦,一見麵你老金哥就尋兄弟我的開心啊,真不夠意思!”我的臉皮也磨練得比剛出校門那陣子厚得多了,基本也能做到了皮笑肉不笑,肉笑心不笑,最擅長的就是奸笑和冷笑,還有落井下石後的淫笑。
“我可沒跟你開玩笑!其實,其實今天找你喝酒,就是想和你嘮扯嘮扯,交交心。”
蒸蒸日上的張權盛的新公司之所以突然沒落,一蹶不振,並且陷入關門停產的境地,主要的原因就是張權盛的急攻冒進,伴之其他的溝溝坎坎。
據老金說,剛開始時,新公司確實幹得不賴,上下同心,張權盛也比較有能力,形勢一片大好,不是消耗,連他自己能為能投奔明主擊節叫好。可是那時所有人並不知道,這一切都是隻維係了不到半年的海市蜃樓,虛幻美景。
張權盛經人介紹後,認識了一個國際大客戶,雙方談定了一筆價值不菲且合作前景看好的生意。隻要這筆生意做成功,張權盛的新公司就可以脫胎換骨,一躍成為本地區行業中的龍頭老大,問題隻有一個,必須按客戶的要求,上一批先進的國外設備。
“張總就是太著急了!當時公司的情況根本就無力上那麼貴的設備,那可不是幾十萬、上百萬的小錢。”
話聽到這裏,後來的事情我基本猜到了幾分,肯定是那筆生意出了問題,而一切都栽到了那裏。
“誰知道,等設備進來了,剛調試好,談好的生意卻突然變卦了!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後天,拖起來沒完沒了,直到現在一切打了水漂;這陣子,原有的訂單也出了問題,不是返工就是退貨,簡直就像商量好似的一起找上了門。這資金是越來越成問題,工人們的工資都是整月整月的拖欠。”
我又給老金倒上了一杯酒,這是第三杯了,他卻不見絲毫的醉意。我有些同情他的處境,試著理解換作我處於他的立場會是何種心情,肯定不會好受。本來懷揣雄大的理想,想要甩開膀子大幹一場,卻被人偷襲當頭一棒,還未等施展出苦學十幾載的一身功夫就轟然倒地,死得不明不白。
“唉,原來的那些生意夥伴、鐵哥們什麼的排成隊堵著門要錢,推都推不走,真是世間冷暖啊。人心呐,人心……”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當一個合格的傾聽者,就著美酒佳肴眼看老金發泄胸中的苦悶與後悔。我沒有什麼可以對他說的,和窗外匆匆經過的行人一樣,感情的閥門大多時候都是關閉的,即使扭開,也不過擠出兩三滴廉價的水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