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下 生離死別本無形 縱欲奢淫皆浮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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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中的同班同學幾乎都參加了方惠琳的告別儀式,除了幾個在國外的無法回來。女同學一個個都哭成了淚人,手中的手絹早已被淚水浸透,五指深深地摳在手絹裏,將其捏成一個個的淚團。可是所有人除了獻上一支黃色或白色的菊花,望上遺像裏笑得很燦爛的方惠琳最後一眼,其他的什麼也做不了。我們可憐她,惋惜她,卻拯救不了她,她的命運誰也拯救不了。
    遺像按照方惠琳的遺願選擇了這張她大學畢業時在校園裏留下的畢業照。照片上的她笑得很甜,很幸福。我們多麼希望此刻正在天堂裏看著我們的方惠琳也露出同樣美好的笑容,我想她一定會的。
    那天我和林躍是上午十點多鍾趕到的醫院,走廊裏已聚集了不少初中的同學,很多也是許久未見了。方惠琳的親屬也基本上都來到了醫院,幾個歲數和方媽媽年齡相仿的中年女人在安撫著神誌已經遊離恍惚的她。方媽媽已經再也擠不出一滴眼淚,隻剩下低聲的抽泣和口中滔滔不絕地說著辨別不清的說辭。她的模樣讓我想起了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向遇到的每一個人訴說自己淒慘的命運;而在方媽媽這裏,冬天出來尋食的狼變成了突如其來的絕症,結果卻都一樣,將要無情地奪去她僅存的生存希望,摧毀掉她的精神支柱。
    我問了幾個先到的同學,所有人都沉重地搖搖頭,表示希望不是很大,多半不會出現奇跡和轉機,隻是時間的問題了。聽到這裏,我的心裏居然生出了罪惡的莫名其妙的安心感,昏昏噩噩的腦子也前所未有的清晰,心胸出奇的舒暢,仿佛心中那塊一直懸空的巨石終於落了地,事情也終於有了完結。我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大嘴巴,十分鄙視和奇怪在這個關口自己怎會生出如此邪惡的不可理喻的念頭,但那念頭卻又萬分的真實。
    長長的走廊裏充斥著女人的抽噎和男人的嚎哭,光滑的平坦的大理石地麵能夠反射出一張張痛苦欲絕的麵孔,前往天堂的道路是否也似如此的筆直通暢。
    方惠琳在重症監護室裏,誰也看不見現在是什麼模樣,二十多歲正處花季的軀體上是否也插滿了粗粗細細的管子,周圍被一群現代科技結晶的儀器包圍,那本應該是鮮花,而不是那一個個冷冰冰的沒有感情的機器。由誰來宣布這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兒的離世呢,是儀器上那沒有波動的橫向直線,還是一身白衣的醫生翻開緊閉的雙眼後機械般的搖頭,還是永遠躺在那裏的方惠琳自己,到底是誰,應該是誰。
    我扔下林躍獨自走到走廊另一頭的長椅上坐下,雙手交叉,看著對麵雪白雪白的牆壁,又讓我想起了方惠琳那張蒼白無助的臉頰。眼睛一熱,終於,一行熱淚帶著我的靈魂淌下,衝刷著死去的每一寸肌膚。
    這是我第一次經曆這種生離死別的場麵,心理精神上受不了。爺爺是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突然去世的,事先毫無征兆,走得那麼突然,又那麼寧靜,無聲無息的就離開了人世,連身邊的至親兒女都來不及悲痛傷心。據奶奶講,爺爺在去世的那天早上,還吃了兩大碗飯,飯後就下地去了。他是在午飯後的小憩中走的,沒有痛苦,沒有喊叫,沒有遺言。當我趕回老家時,爺爺已安寧地躺在那裏,神情和睡著了沒有區分。
    父親大嚎一聲跪倒在爺爺的腳邊,哭得傷心至極,勾得本已止住了淚水的奶奶又掉下眼淚來,屋內不少心軟的女人也陪著哭了起來。
    爺爺一輩子也沒離開過那個小山村,在那裏出生,在那裏死去,沒有帶來任何東西,也沒有帶走任何東西。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不識字,不惹事,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婚生子,然後就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簡單重複的日子,如同在生命的複印機裏打印出來的一摞厚厚的日子,完全相同。
    那條鄉間小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自家的地裏不知落下了多少爺爺的汗水,日出日落,爺爺看著相同的風景走完了他的一生。葬禮完全按照家鄉的習俗舉行,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來為爺爺送行,長長的送葬隊伍,在招魂白幡的引導下蜿蜒前行,淒涼的嗩呐回蕩在空曠的田野裏,跨過爺爺一輩子走過的路程。
    全家最傷心的就是父親,在我的人生記憶中,從沒見過如此傷心的父親,傷心的如同走丟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父親初中畢業後考入了城裏的電校,畢業後在城裏找到了工作,安了家,十八九歲就和爺爺分開,直到爺爺去世。
    經過多年的風雨漂泊,我家的日子也和許多人家一樣逐漸好了起來,也買了大房子,物質生活富足了許多。父親多次勸爺爺奶奶搬進城裏和我們一起住,哪怕隻是半年的時間,也讓他盡盡做兒子的孝道。可無論父親怎麼相勸,爺爺就是不同意,他說他不習慣城裏的生活,還是自己的小山村好,他喜歡那裏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條河流,每一棵樹,每一片草。
    爺爺的身體一直很好,從沒住過院,也沒得過大病,除了多年務農落下的腰肌勞損之外,內髒器官沒有一點兒毛病。連孝順的父親都被他健康的身體狀況所“欺騙”,估計怎麼也得八十歲以後興許能出現輪到自己在爺爺的病床前端水送藥的場麵,萬萬料不到爺爺根本連這個機會也沒有給他。
    我是集中在每年過年的時候回爺爺家,期間還有幾年沒有回去,算來算去和爺爺相處的日子不會超過一百天。一百天裏,和爺爺單獨嘮嗑的記憶也很淡薄。父親兄弟幾人,各自成家之後,爺爺的膝下自然是孫男孫女一大幫,“隔輩親”對於爺爺來說並不稀缺,而本不善於言辭的爺爺自然也不會刻意和我說些什麼。他給我的最大記憶就是消瘦的臉頰,深深的眼眶,和那一臉的花白的絡腮胡子。
    爺爺的葬禮上我也哭了,但卻沒有為方惠琳哭得傷心,哭得動情,哭得深刻。那時多是被嚎啕大哭的父親感染,自己跟著傷心落淚,至於從骨子裏因爺爺的離開而悲傷倒真的沒有方惠琳給我的打擊來的大,也許是我過於無情,但我不想予以否認和隱藏。躺在那裏的方惠琳讓我極度難過,看什麼都是灰蒙蒙的,眼睛裏的景色沒有任何色調。
    整個告別儀式,方媽媽都是被攙扶著,到最後她連抬起頭的力氣都沒有了。當方惠琳的遺體被送入熊熊燃燒的火化爐裏時,這個孤苦伶仃的女人在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後終於昏厥,現場頓時一片混亂。
    這個女人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還如何過,暫時沒有答案,卻已經清晰可見。她隻能痛苦地思念和追憶世上最親的兩個人,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女兒。痛苦也許是她今後人生的唯一主題,解脫也許是高不可攀的無法實現的目標,或許根本就不再有目標了。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們幾乎占據了浴池的各個角落,打著酒嗝挺著裝滿山珍海味的圓鼓的肚皮來回溜達;光著屁股的男人們四肢大張的仰躺在搓澡床上,好似十月懷胎的肚皮隨著搓澡工手中的澡巾來回湧動,翻騰起陣陣肉浪,不少人都是鼾聲如雷,掉進了紙醉金迷的溫柔鄉。
    參加完方惠琳的告別儀式,我和林躍先是來到市內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每個人花了九十八元,吃了一頓港式早點,按他們的話說,叫做早茶。餐廳裏都是些商務精英般打扮的成功人士,動作優雅地喝著紅茶,品著玲瓏精致的甜點,交談著股市房市錢市的近況,嘴裏充斥著淨是我和林躍摸不著頭腦的話題,拯救地球經濟的重任都扛在他們的肩上,我希望待他們成功那天,能記起曾和我在一個餐廳裏吃過早茶,分我點兒錢,可以讓我足夠買起一輩子的叉燒包。
    “服務員!”林躍沙啞著嗓門喊那個站在遠處的打扮的像英國鄉村莊園裏管家模樣的服務生。小夥子長得玉樹臨風,溫文爾雅。
    “您好,先生。”我偷窺到小夥子的臉上閃過一瞬不易察覺的厭惡神情,眼前這兩個一身黑衣打扮,麵目好似瘟神,兩眼布滿血絲的人讓他的心底起著反感,但又不敢發作。
    “拿兩瓶啤酒。”
    “什麼?先生。”
    “啤酒!要冰的!”
    “……先生,現在是早茶時間,本餐廳……”
    “快點兒!有是沒有,有就拿!沒有就說沒有!”
    “請您稍等。”
    就著麵前的叉燒包我和林躍在眾多紳士差異鄙視的眼神中無所謂的灌下冰冷的啤酒,感到從未有過的舒服和愜意。
    酒足飯飽後,我們又來到市內最豪華的洗浴中心,脫個精赤,跳進滾燙的熱水池中,將身子深深潛入池子裏,仿佛萬千根鋼針紮著每一寸肌膚,那刺痛的感覺深入骨髓,生命的浮塵漸漸向池底下沉。
    我還活著,而你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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