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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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聖誕,宮裏也是盡心慶賀的。除了日間的遊園選妃,晚間還有招待重臣的盛宴。麵對美景佳肴皇帝龍顏大悅,賞了蕭氏一枚吉祥錢,說是贈給未來妃子的。得了皇帝的授意,知道女兒必然會飛上枝頭,蕭丞相一反往常的沉默,與同僚們喝酒暢談,好不快活!
“皇兄?”
盛宴至半,皇帝借口龍體不適離席。和親王爺因擔心而尾隨。
“皇兄怎麼在這?”本想問問皇帝哪裏不舒服,卻見他持著一壇子桂花陳釀,一個人在偏園裏喝悶酒。皇甫訾一陣心疼:“皇兄有什麼不痛快?臣弟願意分擔。”
年輕的皇帝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舉手仰頭灌下一口酒去:“你回去吧,朕離了席,你又不在,那個老家夥又要生疑了。”
“皇兄!”果然是為了蕭鴻章的事不悅。
“夠了,朕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回去。”皇帝說著又灌下一口酒。
“皇兄。”皇甫訾不忍心扔下皇帝一個人,柳眉一糾:“臣弟知道皇兄心裏委屈,可憂能傷身,還望皇兄保重龍體,為了那等佞臣糟蹋自己,不值得!”
皇帝的眉頭仍沒有舒展,卻低聲笑起來:“保重龍體?朕自會保重自己,不然如何等到蕭氏敗落的一天呢?隻是朕貴為一國之君,立個妃子竟還要討好權臣,你說朕這個皇帝當得窩不窩囊?”
皇甫訾心中又是一疼:“皇兄。曆朝曆代,滿目皆是君主為拉攏權臣而行的聯姻。典帝貞妃,其父乃開國大將手握重兵;紹帝陳妃,其父乃天子太傅,人心所向,權傾朝野;盛帝麗妃,其祖父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力斷朝綱。皇兄一向勵精圖治、勤政愛民。自踐祚來,先平三王內亂,後定王曹叛盟,近來又安了邊疆,大敗北國。此次亦不過是效法上古眾帝,選妃治朝,哪來的窩囊?”
皇甫翰一愣,像是頓時清醒過來,又像是突然醉了:“先帝在時,封蕭鴻章為‘周國大臣’,自此蕭氏便隻手遮天,殘害忠良。如今朕即位,卻仍是治不了他。你說朕該怎麼辦?”
皇帝哪能問別人怎麼辦。
皇帝是天下之主,掌握著天下的命脈,皇帝都不知該怎麼辦的事情,平常人又怎會知道?
方才還妙語連珠的皇甫訾咬著唇,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皇甫翰舒了口氣,笑道:“罷了,罷了。就當朕沒提過,退下吧。你再不出現,朕又不知要花多大的功夫來平息蕭丞相的猜忌了。若真想幫朕省心,就立刻回去。”
皇甫訾亦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經兄長再三提醒,轉身便要回去。
走了幾步,終還是不放心,折過身去。卻沒再見到皇帝,隻看到一隻空了的壇子。
一壇子的酒竟就這樣喝空了。
麵對空空如也的棕色瓷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和親王爺,心也忽然空了。他又何嚐不明白皇兄的心情。可就這國家大事,生為親弟卻是連一句真正體貼的話也不能說的。
且不論蕭鴻章叛心未昭,就是昭然若揭了皇帝又能怎樣?
王曹叛變初平,丞相怎麼說也有護駕之功。當初皇甫憲欺君罔上,擅權亂政,一點不把年幼的皇帝放在眼裏。而洛戚又遠在千裏,若不是有蕭氏庇護,皇帝怎麼可能暗中派人調正在北關戍守的洛戚回來?
和親王爺的神色一凜,轉念又輕鎖眉頭。
隻是,先帝在位期間,蕭鴻章為了排除異己,不折手段,殘害忠良是鐵一般的事實。如今新帝踐祚,唯一能牽製蕭氏,名傳萬裏的洛戚也殞身報國,正是皇甫家需要培養王黨的時候,若蕭氏故態重萌,必然不利於皇帝樹立威信。那些個百官,嘴上說得好聽,什麼“忠君報國、萬死不辭”。麵對“周國大臣”鐵腕,又有幾個能死命護主呢?
“和親王爺。”聽有人喚他,忙斂了憂色,翹起眼尾問:“慌慌張張,做什麼?”
來人諂媚地一笑,彎著腰道:“蕭大人見王爺許久未回,擔心出什麼事,便命奴才前來看看。王爺沒事便好,沒事便好。奴才給您引路。”說著便伸手將紋著牡丹的燈籠提得高些。
皇甫訾眼尖地認出,那是先皇禦賜給蕭府的特殊圖樣。這個蕭鴻章倒是會顯擺,都弄到燈籠上去了。
他冷哼一聲,往前去。眼前這個卑躬屈膝一臉討好樣的奴才,多半也是蕭府在宮中安插的眼線。大概是一時大意從府中回宮,順手帶了隻燈籠,卻未料想到會因此暴露。
皇甫訾似乎更能體會兄長的感覺了。
處在宮中,身為天下之主,一言一行卻盡在臣子的眼皮底下,其中的憂憤的確一言難盡。
燈影漸亮,人聲愈近。和親王爺冷著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此刻,除了應付好蕭氏外,他別無選擇。
都說春風送怡,春風駘蕩。
禦花園裏的春風,香氣撲鼻不假,可若無卻有的冷,卻著實讓皇帝打了個寒顫。
酒能暖身?是哪個不長腦子的混蛋說的?拉去砍了!對,對!那個說酒能解憂的也要一並砍!
除了讓人頭重腳輕外,這辛辣的東西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皇帝文韜武略,才氣貫虹。可就隻有一樣拿不住,那便是酒。
他從來都是極怕辣的。平日有國宴時,也僅是做做樣子地抿兩口淡澧。真要論起來,喝得最過分的一次也不過是那天在院裏喝了半壇。
眼下一壇子的香釀下肚,就是喝慣酒的也不免腳底踉蹌,更遑論很少碰酒的皇甫翰了。
夜風徐徐,餘寒入骨。皇帝搓了搓自己的雙肩,又揉了揉雙眼。輕輕嘀咕了一聲,便迎著風,搖搖晃晃向前去了。
人生不勝一場醉,但入宮門四麵灰。
可堪回首來時路,頻頻頓足頻頻催。
踩著沾了夜露的軟草,眼波傾動,一時間竟分不清春冬年歲,抓過一旁低垂著的花枝折斷,空舞出一番風姿來。
山中有槐長年青,萬木空有百年陰。
隻見牡丹亂紅妒,天子自有天子心。
月光如水,靜謐如畫。
指尖緩緩流淌著銀光的皇帝,目光迷離,散亂在墨黑如漆的夜色裏。
前方人影綽綽,細碎齊整的腳步聲忽得輕下去。
皇帝此時是懵懂糊塗的很,他癡癡地抬頭。
來人一身月白,衣袂翩躚。精致淡雅的臉,在溫文如玉笑靨的陪襯下更是美如般若。
“月。”怔怔地喊了一聲。
那人沒有應,而是轉步含笑向他來了。
白衫在夜風中舒展,蕩漾出微微漣漪,領口寬鬆露出一段白皙的頸項。
月光仍是皎潔。
公輸月似笑非笑地靠近,清爽的幽香頓充斥了鼻尖。
恍惚間,仿佛經年。月光如紗,淡笑似月,月卻輸其一段香;牡丹嬌冶,笑靨如花,花卻遜其一分靈。
“皇上,怎麼在這?”剛近其身便嗅到撲鼻的酒氣,公輸月輕著嗓子像在撫慰迷途的娃娃。
皇帝還沒有緩過神。
待他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做了一輩子都不該做,卻永遠不後悔曾做過的舉動。
軟唇溫熱,淡香宜人。
皇帝像是醉了,可那閃亮的眸子卻比世上最耀眼的寶石還要亮上幾分。
公輸月也是吃了一驚,沒想到平日端莊威嚴的君主,醉起來是那麼…惑人。
細整的牙齒在唇上輕咬著,留下一排淺淺的水印。
“皇上?”等到皇甫翰終於放開他,公輸月才低聲喚了一句。
“月。”
醉態撩人。
這四字寫起來簡單,可要說真的有所認知,對於公輸月而言這還是頭一次。
他第一次了解原來醉態撩人,是這麼個撩人法。
風也和煦的緊,亂了平日刀削一般、服服帖帖的鬢角。青絲垂散在耳側。俊逸的男人潮紅著臉,身形不穩,跌跌撞撞地撞進來人的懷裏。
要說起來,皇甫翰高了公輸月半頭。這場景本是該怪異的。可月光如水,柔和靜謐。灑在緊擁的兩人身上竟是說不出的美好。
所以,總噙淡笑,綴在天幕的月亮能成為文壇的搶手貨,總是有它一定的道理的。
月光能讓畫麵和美,能讓情感在心底不知所以就泛起小小的漣漪。不是波瀾壯闊的,卻比排山倒海更要命。
皇帝此刻便是如此。
心頭湧上的一陣悸動,讓他借醉埋在公輸月的懷裏不肯抬頭。
這場景陌生極了,可又實在有些熟悉。仿佛前世的某一瞬,他也曾這樣失態過,放肆過,分寸大亂過。
“皇上。”麵對這樣孩子氣的皇帝,公輸月笑了一聲。
皇甫翰均勻的呼吸擾得他的心髒沒法規律地跳動。
恐對方著涼,抬手想要將有些鬆垮的龍袍收得緊些。卻從袖子裏滑出一把扇子,紫檀製的扇骨上分明刻著小小的“公輸”二字,公輸月的眼神一緊手卻一鬆,將有些睡意的皇帝狠狠一推。伸手便將那落在地上的扇子撿起來,連灰塵都沒撣就塞進袖子裏。
皇帝被這麼一推,睡意全無地跌坐在地上。迷茫地睜開眼,卻見那抹月白的影子即將遠去。伸手去夠:“月。”
那背影遲了遲,卻最終沒有轉身,反倒逃一般地去得更快。
皇帝的手愣愣地抬在那,指尖跳動著柔和的月光,流淌著冰冷的空氣。
這場景同樣熟悉。
“月…不見了。”富有四海的男人抬頭,無奈地吟哦一聲。眼底的清明,就是夏日裏流動的夜光也比不上。
任他做癡扮嗔、裝傻充愣,月也絕對不會回頭多看他一眼。
他是皇帝,可麵對這樣的情狀除了歎息,也再沒有別的辦法。
然而——
準許公輸月不著侍衛之衣,身攜家傳之扇的,不正是君無戲言的皇帝自己麼?
恢複了帝王韜略,整步走向別處的皇甫翰自然不知道,這一次,他敗在自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