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淚裏醉霜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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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他這方眼還未睜,老鴇便已狠利掐住他一邊耳朵大罵起來:“看你腦子裏這一番漿糊咧——我家姑娘是什麼人物,千金之身萬金之貌,能容得你這等宵小之輩妄想?平日也不知誰暗裏出錢養著你,卻不知做出這等事來。“
頓了頓,又大聲道:“姑娘們,給我聽著,以後這人趕出閣裏,誰都不準救,若救,我打斷她的腿去!”
一聲令下,幾個龜奴便把那人拖到角落去一陣拳打腳踢,而後隨意扔在河邊。
水蘇楊冷冷看著那人痛極已顯得有些扭曲的臉,竟還不忘向著她費力地伸出手來。
這樣的情,應當是真的罷。
可惜她已不配了。
蘇楊暗暗用眼色令木清華領花重影回閣。
待人群漸漸散去,那老鴇又賠笑著上來,殷勤拉了她的手,細細打量道:“姑娘沒傷著罷?我收拾了那等驚你鼠輩,姑娘便不用介懷。”
蘇楊沉默了片刻,垂眼看自己的手,青筋隱現,愈顯蒼白無任何血色,“我無礙。”
頓了頓,又破天荒地開口道,“那人,好生待著罷。”
老鴇微微抬眼,立時滿麵堆笑道,“姑娘菩薩心腸。”蘇楊聞言不可置否,獨立在門前,不掩冰寒之氣,呼吸都如飄渺著嫋嫋寒氣般,霜雪般的臉,寂黑的瞳。
“嬤嬤,應當還有事罷?”
老鴇那滿臉的笑便僵在臉上,顯出些尷尬來,於是便小聲道:“戶部王尚書——”
話未講完,蘇楊便極快地打斷她,“知曉了。”
老鴇皺起眉,欲言又止道:“蘇楊……”
蘇楊蹙眉冷道:“多少銀子?”見老鴇愣住也未見不耐,又問了一遍,“嬤嬤,你得了多少銀子?”
老鴇一時有些訕訕,張嘴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蘇楊久久看著她,麵孔因過度的隱忍而顯得淒絕清冷,“也罷,我去便是。”
這天下,總是有人有心要她委宛落地,染上汙穢塵埃。
反正,也習慣了。
……
夜色裏,金陵的喧囂稍稍褪去,時有打更的人掌燈而過,神色詫異地望著蘇楊。木清華極複雜的眼神令蘇楊不得不微微側過臉,眉眼朦朧在月色中,愈發的冷,“你想問什麼,便問罷。”
木清華略略一怔,道:“姑娘……”
蘇楊冷冷道:“我知曉你想問什麼。”頓一頓,又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能做這,已經比官妓還要好得太多了。”
話語因過度的僵硬而顯得有些失真,“今非昔比。我何曾是千金之身,一樣是倚門賣笑換來的。”低垂的冷淡的眼,仿佛流淚般的淒楚,萬種情緒一閃而過。噙笑的唇角,自嘲般的似笑非笑。
她微微抬起頭,白衣隨著動作如流水一般漣漪重重,情緒都從眼底瞬間隱沒下去,化為深不見底的冥黑。沒有人能讀懂她的心思,那是冰封住的寒意,輪轉不休。
一瞬間的脆弱,像是錯覺一般。
清華微微屏了息,張口欲說話,蘇楊渾身的冰冷愈發深重起來,瞬間的寒氣竟能令人微微瑟縮,“到了。”
側門吱呀一聲悄然打開一個縫隙,裏頭探出一個人影來。
蘇楊冷笑著對木清華低聲道:“看到沒有,我這種人,隻配這樣的。”
家仆弓著身,小心諂笑道:“這便是水姑娘了,我家老爺已在裏間等候已久,姑娘雖奴才去罷。”
木清華欲從,那家仆忙不迭道:“這位公子,你卻是不能進的。”
蘇楊漠然點點頭,家仆的眼便有些發直。
背影一如既往,不論是身處人海亦或是獨坐寂寥,不論是引人鄙夷亦或是千金寵譽,她的脊背消瘦而挺直,依稀是她從遠處素著麵揚著下顎冷淡走來,身後是黃沙滿城,世事繚亂,仿佛自冰雪中超脫而出,零落凡塵。
木清華曾想,上天是多麼殘忍,它忍心將冰雪落入髒汙凡間,忍心讓它玉潔之質零落泥濘委地成泥。
她是停在花間的隱忍無奈的冰雪,墮入紅塵,卻不得惹人靠近。
靠近,她便融化為淚,不複存在。
仿佛那朱色的門一旦關上,她便不會再出來。他珍護到連放在掌心都不敢的女子,他們卻要肆意玷汙她,傷害她,而他什麼都做不了。
木清華一瞬間眼中猩紅,心髒尖銳地糾痛。竟欲睜開那家仆,硬要闖進去。蘇楊已跨入大門,似有感覺似的,緩緩地轉過頭。
便看見了木清華痛極的眼神。
他們的目光,緩緩對上。一雙是布滿血絲的眼,一雙是冷漠如霜的瞳。
“我無礙。”蘇楊的眼底很快地劃過一絲漣漪,唇蒼白失血,聲音依舊是淡淡的,字句如玉,“你不必擔心。”
白衣翩飛,星子閃爍。
萬物流離失所。
正當他怔住的一瞬間,仿佛充溢耳鼻的淡淡冷香,很快消失不見,蘇楊的身影,寸寸消失在門後。
虛空寒月漫漫,惹人斷腸。
一隻喜鵲撲棱棱從灰暗的樹梢掠過,奢華宅中燈火漸暗,掩去了淚光。碎瓊如玉,初春夜裏極寒,柳絮紛飛吹滿頭,點點離人淚。
已晚露深,長夜未央。
……
天方欲見魚肚白,蒙蒙的如籠一層霧,有一人影獨坐街邊,尚書府威武莊嚴的石獅麵無表情,俯視眾生。
晨光落寂,隻聽聞那朱色大門極輕微地撕拉一聲響,便推開了一個弧度。
一個人影籠著寒霧,周身涼薄。
木清華從僵硬的肘彎中抬起頭,蘇楊依舊神色淡淡,唇卻有些蒼白失血。她本是喜怒不形於色,因而虛弱和蒼白就會在她身上變得更加明顯。她沒有看木清華,竟直直往前走去,也不知要走到何方。
目光很冷,飄渺而捉不到丁點光芒。
木清華愣愣看著她,不多時眼底也便湧出血色來,快步走上去箍住她的肩大聲喚道:“姑娘,姑娘。。。。。。蘇楊?你怎麼樣?蘇楊?”
蘇楊呆滯地抬起眼看著他,身影零落如萎謝的花瓣。
木清華眼底新鮮的血色,痛得想要流出淚來,目眥欲裂,“殿下……你怎能做這些,你如此,我又如何對老爺交代?不若我們回去罷……脫離這紅塵,沒有人認識你我,也不會有這麼多羈絆——我們回去罷,我——”
蘇楊這才微微回過神,腦海中仍是一片轟鳴,指甲近乎嵌近血肉裏,滴滴答答地流出血來,卻依舊無法令疼痛的心口平息。
“我不是什麼殿下。”蘇楊近乎固執地強調,“早就不是了。”頓一頓,又寒聲道:“我已不配做父親的女兒,也不配姓蘇。我隻是個妓女,人盡可夫水性楊花的罷了。”
目光是冷漠的,眼底卻是極度隱忍的淒楚,“若不是拂楚,我便就是去死,也無顏見父親娘親。”
木清華終於抵不過,竟大吼起來:“你成日就道拂楚,他為你做過什麼,你為何要這樣犧牲自己……我無法保護你……我竟無法保護你,蘇楊。你隨我走罷,拋下這些到無人的山林中,我亦不會——”說到最後已近哽咽,雙目卻凝然地望著她,眼底是微不可查的殷切。
蘇楊微歎。
她自十五那年墮入風塵,不知拒了多少人去。唯這次,卻如此艱難。
跟著清華,棄了俗世,棄了這些無關的風月,應是會幸福很多罷?
“我沒有不習慣……”蘇楊眼底無絲毫波瀾,一片死寂,卻平淡道,“清華,不該想的,便不要再想了罷。”
木清華一時哽住。
那痛是那麼劇烈地從心口湧上,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噴湧著久違的血氣。
宛轉承歡,倚門賣笑,她是文人騷客眼中的不染凡塵。然這卻是可笑。什麼玉潔冰清,不過是欺騙世人的說辭,遇上權勢,不得不強顏歡笑的,依舊是水蘇楊。
沉默了片刻,蘇楊略略勾起一個笑容,輕聲道:“我使勁全力不做那官妓,好不容易才落得這樣一個清靜境地。可終是逃不脫的……”
“隻能令他安心,令他看著我如何委地零落,這樣他才會解恨,放過拂楚……他此舉不過是想折辱我,也好折辱我父王。”
喃喃了片刻,蘇楊漠然抬起眼,雙目陰寒,冷聲道:“走罷。我已沒有回頭路。”
神色淡淡間不掩疲憊。
飄零塵世,無人可以依靠,居無定所真的很累。她太疲倦,楊花如流,推杯換盞,紅袖添香,沒有人知曉,也不會有人懂。世人隻貪慕她冰雪容光,從未想過那冰肌玉骨,藏著怎樣一顆無淚可流的心。
“水姑娘,”遠處尚書府的家奴顛顛拉來一駕馬車,看蘇楊的眼神依舊有驚豔,也有隱隱的不屑和鄙夷,“車備好了。”
蘇楊點點頭,臉上沒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