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花逐水萬浮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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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楊漠然道:“蘇楊怎敢。”
“京城裏竟有蘇姑娘這般人物麼?蘇青真真孤陋寡聞了。”蘇青並不以為杵,怡然笑道:“哎,如今見你周身氣度,青卻甚為慚愧方才舉動了。真真是自慚形穢。”
蘇楊似笑非笑,抬起眼來,竟令對方呼吸險險一窒,“花青公子憐香惜玉之美名遍傳金陵,又怎會不知曉。”說罷便伸手拿了玉盅,自斟一杯酒,冷冷看著他,緩飲下去,而後麵無表情道:“公子認出我了麼?”
蘇青讚賞地彎起唇角,拍拍手,容顏若朝霞映雪,秀美如溫玉,“金陵有一名姬水蘇楊,卻似與蘇姑娘重了名。”
蘇楊冷道:“為何不說我便是她?”
蘇青了然笑開,眼眸彎彎波光瀲灩,無情更似有情,“青說過的,姑娘氣質冰清靈秀,應不會是風塵女子。”
蘇楊略略挑一挑淺淡的眉,“公子煙花柳巷,卻言語之間如此鄙夷,怕是口不對心罷?”
蘇青撓撓後腦,垂下臉羞赧道:“青之名難不成已如此不堪了麼,果真是……姑娘莫誤會,尋常女子一人關切便足夠,而風塵女子卻是許多人需得愛護的,而姑娘你……”
“水性楊花,又如何求安身立命之所?風月不過如此,公子此語卻是言過了。”蘇楊竟猛地開口,語氣尖銳,咄咄逼人。
“蘇公子,”蘇楊揚起臉,冷漠道,“敢問蘇楊怎樣?”霜白的容顏冰雪般的臉,月白衣袖一拂,竟安穩坐在上位,漠然看著他。
蘇青被她一語噎到,良久,才展顏,直直看向她道,“姑娘這般冰雪人兒,需得一人永久安放掌心,一生妥帖憐愛。”蘇青的眼一直凝進她的瞳眸中,那裏邊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河流,寒氣陡盛。
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
蘇楊唇角抿起,失血而蒼白,眼底卻一片冰寒之色,無絲毫動容:“蘇楊慚愧。”
蘇青又道:“敢問姑娘何方人士?”
“公子這是何意?”蘇楊神色略略一凜,看著蘇青,眼中一瞬地閃過厲色,卻很快地隱沒,複又毫無漣漪。蘇青神色甚為無奈,似從未遇見如此女子,正欲開口,蘇楊又冷然道:“安陵。”
蘇青方點頭,眼中卻又似玩味,“安陵臘梅初雪,可是勝景。”
蘇楊理所當然頷首,麵無表情道:“自然。”
蘇青頓一頓,苦笑,“出了姑娘如此人物,也是尋常。”而後又接口,比常人纖長許多的睫毛微微一撩,愈發顯得那雙妖媚桃花眼明麗有神,流光溢彩,美麗不可方物,“冰雪雖好,卻是薄命薄情。姑娘還是莫要如此的好,免得惹人斷腸。”
蘇楊微微一震,抬眼望他,蘇青目光已不再自己身上,正對的窗欞五色芒彩,光華不可直視,他略淺的琥珀色瞳仁亦泛著微光,如此卻顯出一番桃花樣的水霧朦朧。
蘇楊暗道這蘇青目光竟如此犀利如炬,竟似要看進自己心頭去。
起身正欲告辭,蘇青便背對她朦朧一笑,瑩白的食指指向桌上,一杯嫋嫋綠茶,襯著如玉白瓷,竟似瓊觴一般。
蘇青從容笑道:“冷酒傷身,姑娘還是留步喝杯熱茶。”
語氣中有著微不可查的關切和無奈。
蘇楊心中略略一動,卻並未接他的茶,複又帶上幕離,啟門離開。
蘇青看著她月白裙角上冰藍絮般楊花,良久才一笑,羞盡天下花月,卻似高深莫測的居多。
花重影見了蘇楊下來,正在樓門前踱步的身影猛地一頓,卻長舒一口氣,急急趕上來問,“姑娘……”
蘇楊見她神色,一絲笑意隱沒在青紗下的眉梢眼角,出口的話卻依舊是泛著寒氣,冰冷無波:“我無礙。”
聞言,重影上上下下似不放心般,細細巡視了一遍,見水蘇楊並未如此,也就點點頭彎眼笑道:“得虧姑娘無礙,我卻是唬得不是一般兩般的呢。。。。。。難怪這差事木大哥總是不令我跟去,隻消的姑娘一去,我倒是平白憔悴了。”
蘇楊微微一怔,還未來得及平複臉色,一聲輕笑便已傳出口去。
笑意極輕淺,花重影卻猛地怔在原地,愣愣看著她。
那一笑如同春暖花開,冰雪初融,清寒之氣猶在,卻已不同,仿若臘梅初雪,透著微涼水色,溫然如霜。
就好比那年那月那夜,傾城的月光。
蘇楊見她癡愣目光,不可置否,夕陽落在一襲白衣上,膚如雪玉:“走罷。”
月夜偏西,秦淮河邊槳聲燈影,美不勝收,偶有一兩玲瓏畫舫,瀲灩水色,妖嬈歌姬臨水曼聲而唱,一派繁華景象。
立於柳絮紛飛下,蘇楊默默駐足了片刻,也不知在看什麼。重影還是按捺不住,問了出口,“不知今日姑娘見的禹王爺——”
蘇楊微微抬起眼簾,冷淡地瞥她一眼,並未說話。
心中卻暗暗想起,禹王蘇容,蘇容,那年花邊溫然含笑如春日玫瑰花的少年,容哥哥啊。
隻怕如今物是人非,故人已無淚。
重影自知多嘴,活潑伶俐的性子卻憋不出話來,又望著蘇楊殷殷道:“姑娘,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回閣裏罷?不若木大哥又要到處尋你了。”
蘇楊抬手理理並未染上絲毫塵埃的白衣,漠然轉身,背對粼粼河麵,沉默了片刻才道:“也好。”
花重影便喜笑顏開。
蘇楊見狀不禁搖頭無奈,心中卻莞爾,這丫頭怕是累了罷。
重影剛剛跟著她的時候,卻是沉默寡言一如木清華,蘇楊性子本就冷清,明月閣一時便清冷得似乎沒有人氣。
好在重影很快便熟悉了這裏的生活,清新明媚的笑容也使自己不至於死寂。
她自知自己已沒有資格如重影一般天真不問世事,也不會再有如此笑容。墮入風塵的自己,渾身泥濘,早已已經不配做父親的女兒。那年她毅然選擇生,如今想來,隻求一死倒是比活下去還要簡單得多。
既如此,從水而流,亦或是蘇,又有什麼分別?
到了明月閣,三個大字草書瀟灑揮毫,竟是禦筆。這裏沒有一般的濃重脂粉味,相反,明月閣是京城獨一家雅苑,文人墨客在此邀紅袖添香,縱然亦是風月場,卻不同於其他,此中女子琴棋書畫,舞文弄墨皆是樣樣皆通。
紅顏知己,燈下巧笑嫣然,不過如此。
有什麼不同,妓到底是妓,縱漆上再多金粉,亦藏不出內裏頹唐。
蘇楊冷笑,氣若寒霜,一襲白衣才高冷清如黛玉的明月閣主,到底是引人注意。不多時便有人認出她來,大呼著水姑娘便要擠上前來。
那人不過窮酸書生,腹中略有些才華,閣裏姑娘們有些便自使了些銀子,邀他作詞成些小調,也借此謀生。怎奈那日群聚小酌,他隻一眼便對蘇楊一見傾心,為博千金一笑,便每日寫些仰慕之詞,殷殷送去。
閣中人明知蘇楊冷心冷情,最是不能受他這一番癡意,便也隨他去了。
有些騷客正清酒望月,身旁皓腕香雪,凝脂填墨,怡然自得。然蘇楊卻是千金難得一見,於是聞言也倏地站起來,全往這裏湧來,明月閣一時有些騷亂。
蘇楊依舊神色淡淡,仿若此事與她無關一般,然花重影卻並未見過這等陣勢,一時間便有些失色。
那書生眼看著便要接近蘇楊,一雙眼卻已經紅了,布滿血絲的甚是猙獰,卻不知說什麼,竟已陷入癲狂。水蘇楊靜立原地負手不動,那般漠然地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螻蟻一般不帶絲毫表情,那人神情卻愈發扭曲,一雙青筋畢露的手便要伸上來箍住蘇楊消瘦的肩。
重影張口欲叫,蘇楊竟回頭瞥她一眼,微微搖頭,似乎眉間一蹙。她隻得勉力抑下出口的驚呼,竟閉了眼撲過去欲幫蘇楊擋住那人。
一陣清風拂過,熟悉而冷冽的鬆木芬芳。
花重影於是驚喜睜開眼,但見木清華與蘇楊如出一轍的麵無表情,單手攏著蘇楊削肩,一手極精準擊中那人腦後重穴,隻一霎,他便軟軟倒下。
湧來的人流見一瞬竟如此變故,便也悚然而驚,立時停下不敢再多動作。
蘇楊依舊神色冷漠,然眼底那一抹冰寒之色卻漸漸褪去,幕離下的眉眼不知在飄渺望著什麼。木清華見她已無事,便放開手,細心地將她擋在身後。
花重影怔怔看著那一貫冷然的男子少有的柔和舉動,心中竟極快地湧上酸楚。
正當這時,那老鴇雖臃腫卻不失靈活的身軀便同著幾個大漢鑽進人群,竟當頭一瓢冷水,把那正癱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書生潑的一個激靈,喃喃著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