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花逐水萬浮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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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武元年。
金陵,秦淮河邊。
此時正是時值初春,金陵本是京都,就已頗有萬物複蘇的征兆,楊柳依依,河邊粼粼宛轉,是歌姬溫然委婉的嗓音,燈船漣漪,京城裏人聲紛亂,四處是笑鬧繁雜。
從容之中,卻自顯出一股雍容氣度來。
當今聖上永煦帝少年登基,至今已有十餘年,卻已經盛世如此,粟米流脂,稻米白皙,可供天下六十年生計。
若隻是如此,倒也無趣些。如皇家種種,卻是金陵這些年來,竟大街小巷地傳一句謠,竟令皇城中日理萬機的帝王都耳熟一二。
生男無喜,生女無憂,獨不見公子如花,美人如玉。
公子如花,這便是指的先帝胞兄獨子,如今的聖上從前伴讀,兼著禮部尚書的安然府小侯爺,蘇青蘇大公子是也。
蘇青字花青,自幼靈慧通透,尤善丹青,偏生生的芙蓉麵,桃花眼,酷似他已故的娘親。這麼一個人,卻錦衣玉食地被慣出一個跳脫頑劣的脾性來,自小便是老王爺的一塊心病。
縱使如今年及弱冠,卻依舊不令人省心。
公子多情,何況如此一個如花少年。
風流本是人之常情,他卻成日煙花柳巷,四處留情,竟極受風塵女子們的歡心,四處鶯鶯燕燕地喚小侯爺,不受粉錢,隻求他為自己做首詞曲。惹盡桃花的蘇青亦是聞言一笑,卻立刻提筆,金陵的旖旎,大半是他筆下曼聲吟唱,傾城如斯的紅顏。
自落英繽紛中獨步走出的美麗少年,自然令人無法不一見驚豔,再見傾心。花青公子之名,傳遍京城。
……
篤篤篤。
三聲門響,雕花盤雯的檀木,鏤空鑲金,隱見綽約人影。
老鴇有些發福的身軀在外頭不安地握緊雙手,抬起頭來,曾經美麗的容顏卻被風霜侵蝕得凋零隱現。
門輕輕打開,她便探頭,一個少女娉婷的背影,立著正對銅鏡,卻緩緩轉過身來。
緋紅的百褶月裙,雲煙細錦衣,襯著麵若桃花,眸似秋水,極是動人。
老鴇一時有些發怔,隻愣愣地瞧著她,竟說不出話來。直到那女子被看得有些不豫,正欲開口時,她方換上滿臉笑:“轉眼花丫頭也這麼大了。水兒果真是慧眼識佳人,當年何曾竟挑了這麼個如花似玉的丫頭去。”
那少女微微挑一挑眉,立時會意,隻偏了頭,朝裏間輕聲喚道:“姑娘。”
裏頭似乎坐著一個纖細人影。
層層紗簾掩著霜白的色澤,隱隱傳出寒意的氣息,待到她一角繡著冰藍楊花的衣袂,翩然而來,便有冰雪的微涼撲麵。那一朵冰做的楊花,紛紛揚揚,如流如雪,飄落滿頭。
剔透如玉如霜,偏生是拒人千裏的寒。
白衣幕離,掩在廣袖下的手,霜白更勝袖口三分,隱隱現著青筋。女子麵容掩在薄若煙雲的輕紗下,看不清神色,見了老鴇看花重影目光,眉間似乎略略一蹙,寒聲道:“嬤嬤來此,不知有何貴幹?”
那老鴇方一失神,如今又一失神,竟是良久。女子也不見不耐,竟伸手挑起一角幕離,籠著絲絲寒氣的手輕握一隻茶盞,五指愈顯瑩白。
霎那容色滿堂,縱冰雪亦無光。
老鴇竟醒過神來,突覺尷尬,便不再多語,隻道:“秦淮河邊有位雅人,邀你相陪。”
女子頓了頓,冷冷睇她一眼,垂下頭,幕離垂落膝處,青紗如流,“雅人?”
老鴇點點頭,看著她又訕笑,“不錯。你可仔細著,這位爺兒我們閣可是惹不起。”
“哦?”女子垂下的頭又抬起,霜白的臉漆黑的眼,冰雪般的瞳,卻是似笑非笑,竟美的驚心動魄,“這京都,有哪位我們惹得起?”
老鴇聞言有些惱,凝眉怒道:“水蘇楊,你——”
花重影起身過來,攔在蘇楊麵前挑眉道:“你又對姑娘這是怎的大呼小叫?我家姑娘為你明月閣進了多少銀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心哪日姑娘一走了之,還自有你的苦處去!”
那老鴇被她伶牙俐齒的一席話說的麵色悻悻,看著水蘇楊不動聲色的臉,又不好說什麼,暗暗跺腳,又瞧這滿堂金碧輝煌,秀麗奢華竟勝過皇宮,隻得按下一口怒氣,簡短道:“禹王蘇容,你便好生掂量著罷。”
說罷便怒氣衝衝而去。
蘇楊挺直脊背微不可查地一僵。
花重影看不過,上前幾步竟還要同她理論幾句,水蘇楊便伸出手解下幕離,淡淡道:“不必去了。她如今年老,自然不同以往時候。”
重影有些驚,回頭看來,水蘇楊站起身,青紗下的眉眼似乎在輕笑:“若是在早個幾年,你這等小蹄子如何能與她說上三句,我便不再是水蘇楊。”
花重影卻依舊發怔,良久才道:“姑娘,這三年來,你卻是頭一次說了這樣多話。”
蘇楊聞言略略一僵,聲如冷玉,滲著微涼水色,“清華呢?”
“木大哥?”重影抬起長睫,疑惑道:“今晨姑娘不是使他去東市添些熏香麼?不成您怎麼不記得了?”
水蘇楊不動聲色,冷道:“我忘了。”語罷頓了頓,良久才看著她又道,“你同我一道罷。”
“姑娘終於肯帶我去麼?”花重影喜道,“那是自然。”
蘇楊抬眸望她一眼,眉目掩在羅紗下,有些朦朧,淒清的目光竟帶了些難以言狀的悲哀。
花重影見了略微一怔,然那神色便很快倏地隱沒不見,便暗道自己看花了眼。
柳絮紛紛,吹開落如雪,趁著楊柳伶仃,秦淮河上波光粼粼,正是一幅絕好風景。重影少年心性,見狀便笑彎一雙杏眼,“姑娘你看,這柳絮卻是如雪一般的呢。”
而後攤開掌心,接了一縷,襯著瑩白的掌心,絲蔓如織。
蘇楊白衣幕離,一路行來已引來不少目光,卻冷道:“水性楊花,又如何能與冰雪清潔之質相比。自取其辱罷了。”
重影怔怔地望她,良久不語,蘇楊見她神色不免鬱鬱,暗暗蹙眉,於是開口道:“你不必多想。”
“姑娘說的這是什麼話?”花重影勾起唇角,笑笑道,“我沒有。”
蘇楊聞言也便沒有理會她,脊背消瘦而挺直,人流中,愈發顯得落寂而漠然。
一路沉默,不多時便到了,這酒肆臨近秦淮,卻取名甚得文雅,竟名曰夢得樓。
蘇楊微微駐足,眉間神色冷冷一凜,裙角冰藍楊花絲縷,宛若淚花。氣質通透如冰雪,卻是牽絆塵世無法看破的涼。
彷如連呼吸也飄著絲絲寒氣,超脫於人世,遺世獨立的一朵雪蓮花。
冰白失血的唇淡淡抿起,蘇楊回身對花重影淡淡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
花重影有些惑,卻無法問,隻得道:“是。”
蘇楊頷首,麵無表情,不見波瀾。卻轉身跨進大門,同卑躬屈膝滿臉堆笑的掌櫃一同,轉身上樓,纖細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蘇楊微微屏息,對那掌櫃的點點頭,便垂首推開門,踏了進去。
冷淡地抬起眼,正獨坐自酌的人也略略一怔,猛然抬首,發絲如墨玉未束起,在光下閃爍淡淡的芒彩。
那容顏如斯驚豔。
芙蓉麵桃花眼,眸似秋水含月,顏若朝霞映雪。眉眼豔麗羽睫纖長,丹朱薄唇豔紅勝血。膚光若雪,好一個翩翩美少年。
水蘇楊此生唯一一次遇見能在容貌上堪與她媲美的人,一時亦有些發怔。
她一向神色冷漠,又蒙著幕離掩麵,自然看不出什麼端倪來。那少年在略微一滯後,彎起眼笑道:“這便是蘇容說的佳人了。可惜佳人掩麵,青卻甚想一見呢。”
說著便伸手要來揭蘇楊的幕離。
蘇楊見他此舉,暗暗蹙眉,微不可查地往後退了數步,那少年見手落空,有些怔怔,蘇楊這才冷冷盯著他,道:“君子知禮。”
少年見自己手中方感到的一縷微涼,奇異地笑開,月牙似的眼,垂下睫是一片波光瀲灩:“是青唐突了。不知姑娘芳名?”
蘇楊垂下眸,再不看他,字字如雪玉:“蘇楊。”
蘇青彎起眼,輕笑道:“好巧,姑娘與青當真有緣,竟是同姓。”
蘇楊聞言沉默,並未說什麼,周身寒氣凜冽,竟沒令他退開半步。那少年便點點頭,笑著頷首偏頭看她:“在下蘇青。”頓了頓,又道,“姑娘不愛說話麼?也罷也罷,姑娘遠遠走來,仙子似的人物,想必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了,怎能同我這汙穢俗子說上一兩句。”
她伸手便解開幕離,蘇青微微一怔,蘇楊將他反應看在眼底,暗自冷笑。
表情卻仍是無波無瀾,不動聲色:“公子會說話。”
蘇青便笑,眼眸彎彎似一絲天真,卻毫不示弱:“姑娘謬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