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魂魄可曾入夢來  第十五章 水上漂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614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這時天已經大亮了,依稀有光,仍舊不見太陽。河邊房子斜翹的屋簷上掛了幾串紅色的紙燈籠,被風吹得嘩啦嘩啦直響。河兩岸明清樣式的房屋鬼氣森森地豎著,一排排黑洞洞的窗口好像隨時都會竄出個什麼要人命的鬼。
    橋是漢白玉的石橋,護欄可見層層雕花,但經風吹日曬,早不複當年精美。河邊一叢叢茂密的浮萍綠中帶黑,黏糊糊的血水混著髒汙的河水從中淌過去,發出一股腥臭的氣味。
    那個順著血水漂過來的東西仿佛有眼睛一般,它抬了抬頭,仿佛是向橋上的四人看過來。隻看了一眼它的掙紮便更激烈了,扯動了金色的繩子嵌進血肉裏,看在眾人眼裏,它的整個軀幹都抽搐著,竟給它從側麵掙脫出一個長長的條狀物,啪啪打著水麵,像是阻止自己順水漂走,又像是在向橋上的眾人招手。
    仿佛順了它的意一般,水慢慢緩了下來。它離橋墩越來越近。眾人這才看清,從軀幹掙脫出來的,是一隻沒有剝幹淨皮的人的手臂。
    “它“,是一個人。脖頸以下的軀幹連同雙手雙腳一起被細細的金色繩子捆成了梭型,繩子一道一道形成魚鱗一般的網格,肉被緊緊扯住,鼓鼓地從漁網的孔中凸出一塊塊飽脹的肉包,好像古代淩遲的人,脫光了被漁網綁住,就等著行刑的人下刀。可他卻不是被割肉,肉還好好的長在身上,隻是鼓著的小塊肉上的皮順著繩子的痕跡,被一片片剜成彎彎的鱗片形狀,然後把這一層皮脫離肌肉刨開,仿佛鳥的羽毛一般,一半連在肉上,一半漂浮在水裏,近乎白色的皮浸在水中,樣子就像一條張開滿身魚鱗的鯉魚。
    而方才他掙脫出來的手,手指沒肉,已可見白骨,手臂則像軀幹一樣,上頭布滿了一片片魚鱗狀、一半連著肉、一半已經脫離了肉的皮,還在水裏不停地揮著,一片片染著血水的皮就這樣隨著他的動作顫顫巍巍地在空中抖動。
    他……竟然還活著!在水裏死命地揮著手,臉上眼、口、鼻的地方已經成了四個血窟窿,甚至還能從大張的嘴中看見血跡斑斑的牙齒,一敲一合,“啊啊啊”地叫著,已經分辨不出說的是什麼,隻是萬分激動,好像在求救。
    他是李唯騏嗎?楊亦首先衝下石橋,向著靠那人比較近的一邊河岸跑過去,溫然忍住胃中的翻騰,也跟了過去。
    楊亦下了橋,跑到水草蔓生的岸邊,水流像是被什麼人操控一般急起來,那個人居然被衝上了岸。
    露在外麵的手指緊緊摳住了岸邊的泥土,他的嘴大張大合,發出沙啞的“嘶嘶”喘氣聲。河水一浪接著一浪,衝得他稀稀拉拉的皮也一顫一顫。渾身除了一身鱗片,其他的皮都被扒掉了,腦袋圓滾滾,血肉模糊的一團,眼睛被挖掉,鼻子也現出了頭骨凹陷的窟窿形狀,濃重的血腥味衝得人胃裏翻江倒海。
    楊亦和溫然蹲在河邊,看著擱淺在岸邊似乎已經不能稱之為人的肉塊。
    麵目全非。但不用猜也能想到,除了李唯騏,還能是誰?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手還在動,四肢還健全,喉間還在叫喊,一身血肉無聲地震顫,卻止不住讓人祈禱他已經死去。
    血淋淋的事實展現在眼前,隻是無聲地在訴說:真有比慘死更可怕的事,就是變成這樣一個活死人。
    溫然神色淒然,楊亦想問些什麼,張口卻又像被噎住了似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問他是不是李唯騏?問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問他是誰做的?楊亦覺得不管問什麼,都是一種不亞於加之於他身上可怖傷口的殘忍,於是他沉默了。
    這一刻,除了水中人“啊啊”的呻吟,一切都是死寂的,仿佛連呼吸也都停滯。無法言喻的情感溢滿了胸腔,不想聽、不想看那些未知的、超出常理思考範圍的恐懼,似乎也就聽不見、看不見了。水流聲停止了,腥臭味消失了,可怖的東西,可以不要看嗎?改變不了的無力感,可以有誰來消除嗎?
    過去的不可一世,過去的嬉笑怒罵,過去曾經張揚鮮活地存在著的生命,此刻麵對這樣的世界,為何終究還是無力?他們有什麼錯?活著還不夠艱難嗎?如果死亡已經是最殘酷的懲罰,為何死前還要受這樣的罪過?誰來替他們哭泣,誰來替他們收屍,誰還敢隨著前方引魂燈的牽引,步入不知還蘊藏了多少可怖遭遇的下一世?
    林曉的死與之比起來,算是幸福。枉死的人啊,眼珠也不知遺落在了何處,顴骨上兩個黑洞洞的血窟窿,闔眼已不能讓他瞑目。
    就在楊亦溫然二人沉默之時,李唯騏的手動了。僅剩不多的肉和森森可見的白骨劃過岸邊的水草,發出簌簌的聲響。他伏在岸邊,用他可見白骨的手指摸索到四周一片還算整齊的泥土,就著血水,食指在土上緩緩地劃撥著,寥寥幾筆,在土上劃出一個字,細看去,是一個歪歪斜斜的“有”字。
    寫完了這個字,李唯騏像是完成了什麼任務終於可以死去般長長地歎了口氣,掙脫在網外麵的手臂向著河岸用力一推,身體就順著岸邊鬆軟的河泥滑了下去。水流把他送來,似乎隻是為了讓還活著的人看一看他非人的死狀有多慘。留下血字,他沉到河裏,順著暗湧的河水越漂越遠,漸漸消失在了兩人的視線中。
    就在他滑入水中前一刻,喉嚨中血肉粘連,但還是艱難地吐出若有若無的兩字:“林……曉……”
    楊亦與溫然站了起來,目送他離開。突然聽見那兩個字,溫然喉間忍耐了許久的哽咽終於爆發出來,他把頭埋在楊亦頸間,顫抖著,用力地哭了出來。
    他是膽小鬼,他是怕死的軟弱男人,他們總是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鬧,他對著她的屍體隻會暈血嘔吐,直到最後連給她收屍都不能夠……可他把自己推下水的最後一刻,嘴裏念的,不是我不想死,不是救救我,而是林曉。
    從來沒有在人前哭過的溫然把頭死死地埋在楊亦懷裏,哭得越來越凶。
    你會念著我嗎?不管是我死去的那一刻,還是你即將放棄這個世界的那一刻,你還會念著我嗎?
    當經受時間、歲月的侵蝕,又或是受到各種鬼怪陸離難以想象的摧殘,盲了雙目,失了雙耳,血肉也已模糊,你仰頭看這個世界最後一眼,那時候,你的眼中是否倒映出我的樣子?心中無論是悔恨、不明、怨毒、不甘,那之中,會有一絲絲不舍於我的念頭存在嗎?
    不求生前不問後世,隻問這最後一刻,你,還會念著我嗎?
    楊亦不知道溫然怎麼會突然哭成這樣,擔心溫然的焦急衝淡了之前看見李唯騏死狀的可怖,他把溫然緊緊摟在懷裏,輕輕拍著他的背,好一會兒,等溫然的抽噎漸漸小了,才問:“怎麼了,哭成這樣?太怕了?”
    “他、他說,林曉……然後就……自己……沉到了河裏……”溫然哽咽著,眼看好不容易止住的丟人的眼淚又漫上了眼眶。
    林曉?與林曉有什麼關係?楊亦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不確定地看著滿臉淚痕還沒有幹的溫然說:“可是我聽到的,是戲院兩個字……”
    溫然也是一愣,林曉戲院,戲院林曉,還是有些差別的,他教音樂的,難道耳力會比楊亦差?
    他明明喊的是林曉!隻是溫然話還沒出口,兩人具是一驚。
    橋那邊的巷子裏遠遠地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呼救,謝琳高分貝的尖叫劃破了清晨的寂靜:“殺人了!殺人了,救命啊!救命!”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