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 總輕負(六)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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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曦自窗葉前懸射進一層淡淡的金芒色,鋪了滿室淺暖。音落,卻再看不至她的背影,徒留床榻間他滿目的痛。唯不怕死,唯不怕死……那四字於他心底咀嚼了千萬遍,卻再發不出聲。喉頭哽塞,卡的他眸中心底全是憐。丫頭啊,你唯不怕死,卻是知生比死難,生比死痛!既不怕死,何不更加好好的活著……
    初秋的風,總是摻著夏末的清淺氣。時有時無,連著漫塘外的蓮荷亦不忍敗去。
    興慶宮內,他依是擁著她,演盡了郎情妾意的戲。
    相隔百米遠,依約能聽得到亂石鑿聲,她知公祖檠天定是著手了園子一事,眸中滑下一絲黠色,方又沉寂。指尖於暗處微攥,心下卻早已百轉千回。
    “今日易津王大婚,洛荀王妃怎沒去啊?”口中銜上一枚自楚纖纖玉指中遞來的濃霜葡萄,景仁笑的肆意,眉眼下皆是不屑之色,“倒是忘了你要來朕這處請安,洛荀王妃可是要做好準備啊,這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你必要每天都來跪安的。”
    “是。”微低了額頭,洛明辰緊咬下唇際,方狠狠吐出一字。
    “再過六日便是公祖暮與東方全族斬首的刑期,洛荀王妃可有何打算?”單手挽上楚纖纖腰身,景仁笑的愈發沒個正形。
    “臣並無打算。”睫下稍冷,洛明辰依是沉聲,不溫不暖的應付他。既是探測,她當也要拿出一番戲子功夫陪他演。隻要他看不厭,她必是要奉陪到底。東方伊雪便是最好的佳證,他誓要讓她傷心,她便偏不。女人一哭二鬧血濺三尺的鬧劇於她這處永不會上演,她是篤定了功夫,舉手投足間定要讓麵前的兄長知道,易津離,再不是她心口的一道傷!
    “不怕朕反悔?”手腕間頓有一鬆,差些將大腿之上的楚纖纖後摔過去,景仁目光終依至她眸,笑的清冷,“朕可救東方伊雪一人,亦可救東方全族!你怎不怕,六日於你,想是該時時煎熬的吧!”
    “若是皇上單純想看微臣的苦痛處,臣大可一死。然若是救下東方全族,未必會是臣痛。”沉目迎上,洛明辰冷冷咬著他的黃袍,冷光直擊內裏,似要寒進骨頭裏。
    “此話怎講?”悶哼一聲,景仁亦眯了目,淡笑於她。
    “臣不痛,江山可痛。”
    仗勢欺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東方一族,是大筇朝的毒刺,一分一分逼入骨髓,自此再救不起,挽不得!景仁何嚐不知,隻是他的情全在私,竟沒有一厘一毫念起江山社稷。她不幫他,便是要眼看得筇朝真真變作窮朝!千古罵名本該是“景仁”的,隻是於她而言,麵前的兄長怎能侮辱的起那一位早已辭世的良善皇帝,她何止要還蘇衍炙的情,還要還這江山百姓的情!汙名也好,罵名也罷,這辱,要她自己背便也足夠!
    “嗬……你好是大氣!”一手推了腿根上的楚纖纖,景仁寂然起身,背略有彎,待襲至她前終也極力挺了直,眸光矍鑠冷笑道,“朕就愛看你的倔強,你鮮少有軟的時候,朕倒要看看,何人、何事才是你的軟肋!”
    “皇上有臣如此多的把柄,怎又會不知何人是臣的把柄。”洛明辰展眸,直逼他目下的玄光,寂然一笑,拈於唇際綿老蒼涼。
    “你指……”眉梢挑入斜鬢,景仁滯了半日終又半眯了目,倒吸了口涼氣方又狠狠皺了眉心於她,“早晚要死的人,何必在意!”
    “唯不過是因了在意,皇上才會如此管製臣,不是嗎?!”他是借死了她的在意,不然何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跪禮,何來當初與安陵析痕的婚娶,又何來他時時日日的侮辱與殤絕?!
    “你果然是靈心靈透的女子。”眸下稍黯,景仁終略以苦笑,寂然轉身再不看她。自己的心意時時被她拈於掌心,他卻是低估她了。低估了她的聰明,她的心計,還有那一份灼灼地堅忍!身回至桌案前,伸出食指兀自於案角畫著圈,方又沉道,“聽說,你有孕了?”
    “是!”
    眸光隨著他指端滑過一方檀香木案,她遂是啟口,一字懸音,落於宮中仿若能砸出深洞。
    “看來六子倒是也改了風流,隻守著你這個夫人好好過日子了。”略有笑,景仁實不知作何感慨。眼下這些人何不是在演戲,隻是,他兩口子的戲色,真真能以假亂真了!
    “皇上,既然洛荀王妃有孕在身,為何要讓她一直站著呢。豈不受累,不如賜座吧。”軟語聲起,那方楚纖纖終也媚笑,嬌嗔示向景仁作小鳥依人道,“皇上,讓王爺坐下吧。臣妾看著也心疼呢。”
    “嗬嗬,好好。看在愛妃的麵子上就讓洛荀王妃坐著。”慈目善笑,景仁對楚纖纖總是顯示著最慈悲的大度,眉眼內亦有寵不盡的愛憐。待音落,他終也回眸看向玄關處的洛明辰,嗓音渾厚複而言下,“賜座。”
    一方小小檀木案前,洛明辰與楚纖纖挨的最近。
    “來,王爺,喝杯紅棗蓮子茶,這可是我專門為王爺備下的,為了腹中胎兒好呢。”
    音未歇,杯盞已是近至眼前,隻洛明辰依是端坐齊整,竟無所動,唯稍側了眸看向她,沉穩道,“謝柔妃。”
    “不必言謝,本妃可喜孩子了,王爺萬要保護好孩子啊。”眉眼中全數化了柔,楚纖纖愈發笑的溫媣,言後複又探身上前,將掌中杯盞舉上,複軟語道,“王爺喝了吧,此乃護子極品。”
    “好。”淡淡應下,洛明辰緩揚了袖接下那一盞蓮子茶,唇際忽也淺笑,眸中冷光俱消,“謝柔妃。”
    一仰而盡,喉中盡是香氣迤邐。洛明辰狠狠咽下,竟覺心底哪一處忽的裂開一個口子,是簌簌的疼。
    旋身而起,展眸於珠簾前的景仁,依舊是那副無所謂的神情,麵無暖色,卻也不寒。想是於她前,他永不會有笑色怒色,唯是這般,淡淡的謹敏,似具枯屍。
    “為臣告退。”
    撤身至宮外,極盡吸下一口初秋的涼氣,洛明辰終得展目,方放眼望下滿宮的園景。荷池,曲橋,芙蓉榭,桂花廳,皆隨了環秀閣輾轉而下,氤氳出一派空濛。大筇朝,嘴角間恨恨咬下此三字,洛明辰忽又揚了笑,睫翅覆下看向自己小腹,終有凝神,那一處,仿若真有一子,在對自己笑……
    冷風秋殘,剪月疏影,天際斛星滿綴。
    繁荇樓一角,目下芝徑繚而曲,雲林秀以重,袖間芙蓉透紗,窗明幾淨。
    工部印冊翻了有三兩個時辰,竟是連安陵析痕進的室來待了半刻洛明辰仍未知覺。倒是讓安陵析痕樂此不疲,足足於燭火下看著她的背影溫笑,是淺淺的恬淡。
    “咳咳……夫人,若是僅從後麵瞧著不看正麵上的冷肅氣,你倒是也能有裙下之臣無數。”於幾案前淡淡舉了香盞,安陵析痕終是微以作聲,滿目的笑意,“想來夫人還是多笑笑的好。”
    “裙下之臣無數對你有何好處,就不怕別人搶去?”素筆一滯,洛明辰方又打眼於案檔間,並未視他隨又應道,“倒不如對著琴棋書畫來談溫媣氣,那些個小女兒們可是對王爺癡情的很。”
    “嗬,為夫倒是越聽越有酸味了。”指尖景盞搖曳出一滴梨子茶,戛然落於腕上,迎著燭火劃出一派溫潤色,他依風拈指彈去方又含笑,“改明兒不妨讓書書來給夫人送壇子醋可好。”
    “今怎沒去教她詩書?”書書二字入耳,洛明辰惶然又是一寂,半日方又沉道,“她的詩書,學的甚好,也多虧了你這個王爺日日教習。”
    “她喜書,為夫既是無事便也教她一教,無任何不雅意思。”微以言笑,安陵析痕似乎聽得到她喉間的悶聲,終是轉了題,淺揚了唇角,“今日公祖暮與東方一族斬首,夫人怎不問問為夫那刑場之事?”
    “人既已死,還有何可問。”紫毫玉筆下墨跡成行,洛明辰隻淡淡應下,方想再開口時突覺喉頭一癢,而後澀澀的發疼,忙以袖口掩上唇際,冷袖帶下的墨跡亦濕了一片,“咳咳,咳咳咳咳……”
    “怎麼?”眉心稍蹙,眼見得她咳了半晌並不作停,安陵析痕忙起了身子襲至她前,目懸憂色,“病了?”
    “咳咳,咳咳……”單袖連連擺起,洛明辰極盡壓低了嗓子,隻依舊咳,愈來愈重,直至半晌袖口處染了血跡,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眸光掠上,安陵析痕直直逼攥著那抹鮮紅,心下頓時一沉,慌然又探了身子於她,喉間是少有的怒意,“你喝楚纖纖給你的東西了?!”
    “咳咳,咳咳……”暗處指尖微攥,洛明辰終是極力呼了氣,喉間狠狠壓著粗喘沉道,“我自己喝了去子湯,何必要她來!”
    “臨行時我千囑咐萬交代你都要當耳旁風了麼?!”單手一下子攥起她捂唇的冷袖,嘴角血跡入目是刺眼的疼,安陵析痕終斂了眉,灼灼視她,“府裏那去子湯……”
    “怎麼,怎不說了,說呀!”乍然回眸,目光直攥他之衣襟處,洛明辰忽笑的淒然,挑眉於他,“不敢說了麼,說呀!我要你親自講給我聽,你買了從我府裏帶來的廚子,買了府裏的丫鬟,買了那一碗碗我喝下的‘去子湯’?!我洛明辰從來都見不得暗,唯你日日於我眼皮子底下做盡了暗事,戲演盡了,詞兒唱完了,我終還是喝下了那一碗涼藥!孩子沒了,沒了!安陵析痕,你究是在騙我還是在騙你自己!”
    “你……”目光寂然一痛,眉心褶皺由著鎖了一道又一道漣漪,安陵析痕忽的軟了半語,指端亦無力垂下,哽咽了喉間方視她輕言,“孩子無罪,你何必……”
    “我不能讓吾兒來這世上活受罪。”舉袖拭下唇角間最後一抹殷紅,洛明辰忽又冷笑,眸光滑過一絲流觴方是淒宛於他,“景仁見不得吾兒,楚纖纖見不得吾兒,太子見不得吾兒,就連琴棋書畫見了他心裏都該是吃味的!那孩子本就不該有,因他娘親是個徹頭徹尾的窩囊廢,是天大的傻瓜笨瓜!連自己的性命尚都攥在別人手心裏,又何來她的孩子!”
    衣襟處惶然有了溫熱,洛明辰隻覺自己心裏悲涼的難受。睫眸下膩膩的有一滴淚,混著血跡泛著腥甜。多少次,她強忍的淚終是再忍不住,如此便一發不可收拾的哭起來。清淚成行滾下,滴落在那檀木案間似一朵又一朵褐色妖嬈的花。指尖狠狠攥起,長甲死死扣進肉裏,竟是寒在心裏的顫。她的一切皆都是虛無所致,甚至自己都不知哪一日後便成了死人塵歸塵,土歸土。她什麼都不敢要,不敢啊!暖燙的淚浸漫了一臉,長睫下黏膩了一片,洛明辰隻默默的哭,寂寂的顫。仿若這一世她永遠都是一個人,再沒有人能來救她,再沒有了……
    身子陡然滑至桌腳處,秋風嗚咽滑過,灌進她的羅裙內是刺骨的寒。洛明辰隻於那處無聲的流淚,抽泣哽咽最後竟是哭的力氣全無。她不懂,為什麼一定要是她,為什麼還要她再重活一次!看著易津離的變心,看著景仁的羞辱,看著自己親手害死自己的骨肉……她再不能承受痛,卻又屢屢殤,屢屢疼。她寧願死在了那一個淒淒風雨夜下,至少那時她嘴角還會殘留一絲笑,而如今,人成各今非昨,她再看不懂,再不相信,再沒了一絲牽掛,這世上,再無人能留得住她,再無人能讓她重新真真正正的笑一次!
    “孩子不要了,不要了。夫人無礙便好,便好……”他輕俯了身,緊貼著她蹲在桌角處,雙手攬住她的腰身,讓她伏在自己懷裏哽戚。眼角驟然一濕,他不知自己的眸中何時亦滑下幾滴清淚,滴滴落在懷中人兒的臉上,她的淚混著他的淚一處滾落,炙了麵頰,燙了衣襟,滾落進脖頸處卻霎時變涼,化作透骨的寒意。他能感覺的到她的顫,滿身的抖,滿身滿身的戰栗,蜷縮在他懷裏似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兒。他何嚐不知她的痛,自相識以來他從未見過她哭,然這一次她是真痛了,痛到心底,痛到最晦暗的角落,因彼此的無力無助,因她尚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能保不能護……
    “以後萬事都小心些。孩子還可以再有,若夫人哭傷了身子就不好了。”喉頭澀澀的發鹹,安陵析痕終是無力暗啞出聲慰她,然音一出,自己險些又要撐不住,眸中的花殤依存,卻再無力言下一個字。她的淚早已浸濕了自己的單袍,他卻隻能將她擁的更緊,彼此吸著彼此的氣息,方才有一毫的溫暖。
    門廊處,安陵曆弦扶著牆壁險要撐不起身子,麵色發白,一手攥於袖籠處,亦跟著寂寂的顫。
    涼夜如水,安陵曆弦心下突襲出一絲悲涼,而後苦笑連連,唇際尚都是生硬的彎了弧度。他卻是不該,不該親自來這淸睿王府,他本可以隨便吱個小廝前來稟報,隻是心底卻是大把大把苦苦的思念,他何嚐不想來看她一眼,哪怕一記眼神,都足夠他心安好幾天。可是,他終是錯了,立於廊外一個時辰,看著他二人於室中如生如死如火如荼戲謔悲情傷筋動骨聲嘶力竭歇斯底裏的戲碼竟覺自己真真是個外人。得已不得已,情願不情願,他終是輸了!
    “太子……”初兒端了京瓷茶壺忙上前喊了他一聲,她本以為他早已進去了,不想這一個時辰他還立於這處。眼見得安陵曆弦滿身的頹敗氣,初兒忙又蹙眉道,“太子沒事吧?”
    “無礙。”無力揮了手,他終是強力撐起身子,然指端依扶下牆角,寂然轉眸於她,“你進去告訴安陵析痕,說苻朝於筇朝邊塞處作亂,狼煙要起了,讓他速速進宮。”
    “哦,是,是……”燭影昏亂中,初兒癡囈應著。並非戰事,卻是真真被他一雙黯眸驚住了,她不懂,為何方才還好好的太子如今卻是這副頹敗相。
    音待落,安陵曆弦惶然轉身離去,再無話。昏仄暗啞的廊帷處,隻餘他滿身的孤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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