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一樹樹錦繡係著微暖的東風，載著絳紅的暮色，失了白日裏討喜的絢爛，在將暮的夜色裏各自沉靜，仿佛一下子長了幾歲。
    遊人早已散去，如此靜華，卻鮮有人品。
    時光真是妙絕的東西，不過是日月交替的瞬息，此時的幻霧便成了彼時的竹岐。
    垂露與老夫婦粗茶淡飯，一杯濁酒，卻是別樣風流。
    飯後，天已夜，垂露歪著身子和兩位老人閑話家常，言笑晏晏，竟覺得這三年穀居生活未有一日勝過此刻舒意忘機。
    她本想贈些銀兩謝過二老往日照顧，那老嫗說什麼也不受，反指著垂露帶來的琴道：“姑娘若不嫌老婆子和老頭子粗鄙，就贈一曲妙音作償。”
    垂露心中感激，自然欣然應允，便取下琴套，橫琴於膝。手指一撥，宮音調起，音清而委蕤，正是昔日那一曲《鷗鷺忘機》。
    清音一起，垂露心神也跟著一動，這三年種種都浮上心頭，揮之不去。
    人道是三年清修日，卻不知朝朝算機心。如今他來了，這日子卻才真正開始。
    忘機，忘機．．．．．．
    到底是忘機？是忘記？還是．．．．．．忘己？
    今日那一掛淩亂披風，那一襲翩翩藍衫，卻偏在此時好巧不巧地直撞入腦海，心中頓時一亂，一曲《鷗鷺忘機》早已失了真味。
    她忍不住抬眼望向夫婦二人，隻見他們細細聽著，仿若已然溺在這妙曲裏，醉入這晚風中，全然沒從琴音中察覺出自己的異樣。
    垂露忽覺得鬆了口氣：真好，縱使我心中機心已織結得同盤絲洞一般，住下了一個麵目全非的我，早不配彈這一曲《忘機》，但眼前二老乃真正忘機之人，又怎麼會聽得出我的機心！
    又一宮調收尾，一曲已畢。
    夫婦二人都微笑拊掌，讚不絕口。那老翁提起酒壺，一邊為垂露斟酒，一邊道：“這曲不俗，隻可惜老頭子粗笨，隻聽著好，卻不知道曲中深意？”
    垂露接過他遞來的酒盅，一口飲下，道：“這一曲名為《鷗鷺忘機》，其中確有寓言。傳說在那遙遠的海岸上，有個很喜歡海鷗的人，他每天清晨都要來到海邊，和海鷗一起遊玩。海鷗成群結隊地飛來，有時候竟有一百多隻。後來，他的父親對他說：‘我聽說海鷗都喜歡和你一起遊玩，你乘機捉幾隻來，讓我也玩玩。’第二天，他又照舊來到海上，一心想捉海鷗，然而海鷗都隻在高空飛舞盤旋，卻再不肯落下來了。”
    老翁靜靜聽垂露講完，又問道：“那何謂‘忘機’？”
    垂露稍作思索，便答道：“忘機即是忘卻機心，心無紛競，一派光明磊落。人要親近自然，享受無上大自在，非得忘卻機心不可。正所謂‘達士誌寥廓，所在能忘機’，您二老可不就是這詩中的忘機達士？”
    那老翁聽了忙不迭搖手，嘿嘿笑道：“姑娘也太抬舉了，我們山野粗人，哪來什麼‘誌寥廓’，一大把年紀，不過是混混日子罷了？”
    垂露也跟著笑道：“我倒願意一下子長到二老這把年紀，天天混著這神仙一樣的日子！”
    說完，她抬眼望了望天，站起身來對老夫婦拱手道：“天色晚了，看來我今日逃不得要厚顏叨擾了！”
    老嫗哪裏會受她的禮，忙起身扶著她的手，笑道：“什麼叨擾，我歡喜還來不及呢？你剛剛要是說今夜走，我可不放你！”
    垂露手上感受到那被歲月磨粗磨硬的老掌，幹澀毛糙，卻異常溫暖，熱熱地直烙入心尖，不禁也回握住那老嫗的粗掌，認真地道：“您現在就是趕我，我也賴上不走了！”
    老嫗聽了自是眉開眼笑，連連喃道：“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她說完便拖著垂露的手往鄰間的茅屋去了。
    推門而入，點亮了桌上的燭台，隻見那屋子拾掇得幹幹淨淨，物事也一應俱全，仿佛一直有人住著一般。
    垂露心中驚奇，卻也不問，隻聽那老嫗說道：“這屋子我倆每日掃灑，雖然簡單了些，卻也還算齊整，姑娘就安心的住吧！”
    垂露忙謝道：“這已是再好不過，勞煩您了！”
    “哪兒的話？不早了，姑娘早些歇著吧！”老嫗說完便帶上門退了出去。
    在昏暗的光線中，垂露走到妝台前坐下，看了看鏡中的自己，三年來樣子似乎真沒怎麼變，隻微微瘦了些，皮膚也因不常外出顯得更白了一些。
    她也不回身，又在鏡中環視四周，屋子不大，布置得也很素淡，一應物事上都能看出這是間女子的小閨。赤焰女子雖然當家主事不輸他國男子，卻並不是就不修邊幅，不作粉飾。所以閨房雖不同於他國女子的繁瑣精致，也淡淡帶著幾分女子氣息的。
    眼神轉回身前，隻見妝台上除了一隻妝匣便空空如也，匣麵上漆繪著一隻栩栩如生的引頸仙鶴。匣分兩屜，垂露不知怎的伸手便抽出了上麵一屜，其中陳放著一梳一篦和幾根湖水藍束發緞子。又抽出第二屜，隻見一抹亮色閃過，一隻銀臂釧靜靜躺在屜中，她取出釧子迎著光線細看，不想此釧竟打造得異常精美，釧麵紋飾同匣子一樣，依舊是鶴。主紋是孤鶴振臂聳翅如欲穿雲叼月，邊紋飾以團團鬆針，蒼勁而不失靈動。將銀釧翻轉把玩，隻見內側還刻有三個小字，仔細辨識，正是“莫強求”三字。
    垂露手指撫過釧上紋路，竟覺得仿佛觸摸到了這想要穿雲叼月的仙鶴那噴噴跳動的脈搏，心中暗想道：要怎樣一個心誌淩雲女子才會佩戴這樣的臂釧？隻是不知這佳人如今是身在遠方，還是……魂歸九天了？
    二老既沒有說，垂露自不會多問一句。雖然這釧子教人稱奇，她也不願為這不相幹的事多費心思，緩緩收了那妝匣，解了外衫，便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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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章改“流離”為“琉璃”，既是為便於理解也是為情節需要。
    本章中後半部分主要是埋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