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擅臨者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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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陽初現,晨霧彌漫,襯得幻霧山猶若人間仙境。
忽見一騎絕塵,穿過杏雨梨雲,沿著蜿蜒的山道盤旋而下,接著一路向西,往織陵主城方向而去。馬上女子一身金線滾邊的黑色勁裝,負著隨身物是,正是垂露。
原是天未大亮,她便不辭而別了。她仍是將早準備好的銀兩留下了,雖不願以金銀折辱二老,但她心知如今世道不算太平,將來隻怕更亂,兩位老人年事已高,除卻彼此,便傍無依接,多些銀兩在身,總要穩妥些。
下了山,官道好走,約摸又過大半個時辰,已分明見得城樓高聳的簷角,織陵城風光無限好,連城門也修得異常雅致。
垂露執轡佇立城門之下,仰首看去,入眼的“織陵”二字以綠漆刷描,典雅端秀,很是襯這春景。記得二老曾提及這城門上的二字是往日名滿大江南北的子泛公子題上去的,她明知不是,卻還是忍不住多看一眼。
日頭終於抖擻精神爬上了東山,已近朝食時分,陸陸續續有人進城,或是日夜兼程的商賈遊俠,或是起早貪黑的走卒販夫。織陵是旅遊勝地,所以縱使如今的碧極國守城浣錦城與它隔水在望,織陵城也並未戒嚴,反而城門大開,喜迎四方來客。倒不是織陵城守當真好客至此,隻因有年前設下的湯流關在前擋著,玄坤守軍長駐,兵力強盛,警戒森嚴;再者,如今正值桃汛時節,織陵城中一些小型內湖倒還好,尚能行船,這橫在兩軍間的疊瀾江江水大漲,春流正緊,時不時的疊潮層瀾激湍翻騰而來,切切是實至名歸,碧極國將士又怎會傻到這時候前來送死。
織陵城中十之八九乃赤焰舊民,在他們眼中國家早已亡了,這織陵是姓碧還是姓玄都再無甚區別。如今天時地利人和占盡,一切擔心都是多餘,倒不如續著往日繁華,大大方方過自個兒的舒坦日子。
垂露一夾馬腹,便也隨著人流進了城。時辰方早,她在街上緩步踱著,隨意揀了家路口的小攤坐定,要了碗熱乎的豆花。攤主正裹著餛飩,頭也未抬,隻應了一聲,等盛了豆花端上方桌,才瞧了她一眼。就這一眼,教他端著那碗滾燙的豆花呆在那半晌,等聽得垂露筷尾點擊桌麵的輕響,才察知自己的失態,尷尬的放下了湯碗,轉身撓了撓頭,方驚覺自己指上已燙起了水泡兒。
垂露磨著時間,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她垂著頭亦能感覺到攤主時不時掃來的目光,心中倒並不怪罪,反覺得赤焰男子較以往更大膽了些,赤焰這半壁江山落在君仰天手裏三年,一切都在潛移默化地改變。
這一變化,倒並不壞。
思及此處,她嘴角一牽,也抬首回視,正將攤主側頭偷瞄的動作逮個正著,隻見攤主臉色一紅,忙轉回頭去假裝極認真的幹著手裏的活計。
垂露見他手中早捏破了皮的餛飩,忍不住輕輕一笑。這時對桌也坐下了一對壯實的女人,有些年紀,看裝束當是販夫之流,極有氣力的樣子,嗓門頗大。
“菜花三,前兩天晚上從你家回去的路上我可碰著件奇事!”
“黃瓜老,你可是喝了兩口老酒迷糊著回去的,莫不是撞鬼了?”
“我陽氣重著呢,哪個鬼敢來撞我!跟你講啊,我那天碰著了一支軍隊。”
“湯流關就在前頭,玄坤一會子調兵一會子遣將的,你看到些當兵的有什麼稀奇?”
“你知道什麼!他們和那些個當兵的不同,穿的也不同,齊整著呢,總覺得透著股......嗯......貴氣!”
“喲,黃瓜老,你那雙老眼還能看得出貴氣?它呀,擱你臉上也就能出出氣,瞎擺設!”
“放屁!”
“......”
貴氣?垂露心中冷笑,看來含雲不在,這兩年坤京營的日子倒過得舒坦!君仰天,你那麼不容人,自討苦吃的日子還在後頭!
街上人逐漸多了起來,商鋪都掀了門板子做起了生意,她喝下最後一口豆花,輕扣了下桌麵,喚道:“老板,收錢!”
那攤主竟不敢回頭,隻結結巴巴地說道:“五.....五文錢,放桌上就好。”
垂露見他這般,心中好笑,看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膽子終究還不夠大!她隨即應了聲好,便依言擱了五文錢在桌上,牽馬往城中去了。
城中主街道上,染墨齋門麵頗大,夥計剛開門掃灑,垂露便一腳踏了進去。那夥計見了忙迎了上來,見了垂露模樣愣了一愣,但很快掩了眼中驚豔之色,很是有禮地微笑道:“客官來得好早,您瞧這店裏還沒收拾妥當呢,真是對不住!小的人微言輕,也實在不敢招呼客官,客官若不介意,便寬坐片刻,掌櫃的一會兒便來了。”
垂露知他手上事緊,又一人看店,這前堂壁上掛著的都是值錢的字畫,他定是片刻不能走開,自然不會去給自己煮水看茶。這般把客人晾在一邊本是極無禮的,但他話說的得當,既推了自己招呼不周的罪過,又留了客,不愧是在染墨齋裏常年聞著墨水味兒的,腦子倒是靈泛。垂露心中更添了幾分讚許,便朝他點了點頭,撿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了。
那夥計沒有誆她,隻小坐了片刻,便見一氣度極好的中年女子帶著個婢女走了進來。那夥計忙迎上去,道:“掌櫃的可來了,已有客人等候多時了!”
那掌櫃聽了,不急不緩地朝垂露這走過來,拱手笑道:“客官早啊,是何某人懶了,久等了!”
垂露也徐徐站起,抬首平視她,還禮道:“何裱褙哪兒的話,這織陵城誰不知在文人中何裱褙是出了名的勤快,是我今晨睡不著,來得過早了,莫怪!”
染墨齋的掌櫃何經是織陵城的名士,一手裝裱字畫的絕活無人可敵,故文友們都喚她“何裱褙”,久而久之便被人忘了真名,隻喚她這外號。除此之外,她還是出了名的臨摹大師,相傳她臨的字幾可亂真。垂露雖不怎麼外出,也耳聞過她的名號。
何裱褙近處與垂露麵對麵,心中忍不住驚歎,自己混跡在這文人圈中二十餘載,還從未見到過這般樣貌氣度雙絕的女子!當下神色一斂,更為恭謹道:“客官客氣了,不知何某有甚麼能幫得上忙的?”
垂露微微一笑,道:“這裏說話不便,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到染墨齋內堂坐坐?”
何裱褙聽了,連忙長臂一伸,道了個“請”字,將垂露讓入內堂,並回頭吩咐貼身婢女煮水奉茶,不得怠慢。
內堂布置的很是雅致,隻是相鄰擺了兩張紫檀書案,挨得又緊,中間隻容得一人身量,不過肩寬的距離,很是奇特。
兩人在椅上坐定,隻聽何裱褙道:“說了好一會話了,還不知客官如何稱呼?”
垂露淺淺一笑,應道:“在下白露,長年隱居在織陵城外,鮮少進城。”
何裱褙聽了,臉色一變,道:“恕何某冒昧,客官這名字可有些犯忌諱!”
垂露臉色不變,淡淡說道:“時過境遷,如今還有甚麼好避諱的。”
何裱褙麵色一滯,半晌方長歎了口氣,輕輕說道:“也是。”
垂露也不再閑話,見書案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起身道:“可否借裱褙的好筆好墨一用?”
何裱褙也站起身來,手臂向書案處一抬,道:“請便!”
垂露也不客氣,自研好墨,提筆蘸了,力送毫端,運筆如飛,一首小詩已躍然紙上。
竹岐有幽穀,名之是仙人
雅興天然俊,造化靈犀魂
世事無分寸,多情困餘恨
醉心說清醒,開卷論酒文。
何裱褙佇立一旁細觀,忍不住開口讚道:“瀟灑磊落,奔放縱逸,好!好字!‘醉心說清醒,開卷論酒文’,詩也別有一番情懷,好!”
垂露擱筆,也不說話,側身一讓,朝何裱褙抬臂作了個請的手勢。何裱褙立馬會過意來,步入兩張書案中間,絕慮凝神,運足目力,將垂露所書的一筆一劃皆描繪在心。她仿若入了定一般,全軀除了眼波以外皆未動半毫。
就這樣竟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她忽地背過身去,鋪紙於另一張書案上,懸腕執筆,疾書起來。隻見她毫無虛發,墨無旁溢,其中提、頓、轉、折,卻也與垂露幾乎無差。完成之後,就連最後擱筆的樣子也與垂露相像。
垂露忍不住跨前一步,拊掌稱讚道:“何裱褙果然是書中奇人!今日見了,我算是心服口服!”
何裱褙書寫完畢,竟是出了一頭的汗,當下取出方巾抹了,一邊苦笑道:“白姑娘的字,可費了我好多氣力!何某好久都沒這麼費神過了!”
垂露也笑道:“這可真是在下的榮幸!隻是為何裱褙方才擱筆姿勢都像極了我?”
何裱褙道:“字如其人,要將一個人的字仿得像,便要把自己當做他,想他所想,為他所為。”
垂露深以為然,朝她拱手道:“受教了。”
何裱褙拭過了汗,又啜了一口婢女奉上的清茶,道:“白姑娘此行不會隻為了試試何某的筆下功夫吧?”
垂露道:“自然不是,此次前來是有要事與裱褙相商。”
何裱褙斂了斂衣袖,應道:“但說無妨。”
垂露從隨身錢袋裏取出一大錠黃金輕擱在案上,說道:“白露想麻煩裱褙仿著這字,謄寫多份,製成柬帖,織陵城裏的大戶一個不漏,各送上一帖;再將我這原帖張貼於城中最醒目的布告欄上,讓來往行人皆停足注目。”
何裱褙看也未看那金晃晃的阿堵物一眼,隻望著垂露說話,卻是越聽越糊塗,實在不知她此舉到底有何深意,可她麵上半分不露,隻接口道:“白姑娘可真是看得起何某!你可知每日往城中大戶府上遞帖的人過江之鯽一般,最後能落到當家人手頭的卻少之又少;即便他們賣何某人麵子,隻怕是略略過了目,也未必就放在心上。至於城中最醒目的布告欄張貼得都是官家告示,可不是隨便甚麼都上得去的!”
垂露抿了口茶,說道:“我會來,自是十足十的相信何裱褙的本事!裱褙若是應下,便隻管放手去做,至於最後成效如何都無須掛心。”
何裱褙看垂露行事作風,深以為她是個人物,如今出了山,將來以她才貌,不怕沒有番作為,又聽得她如此看重自己,難免生出一分得意,心中已想應下。但她一向自視甚高,若一口答應,生怕垂露將她看低,以後隻拿自己與沿街擺攤的帖寫書生相比,故麵上先堆出為難之色,望了垂露一眼,又轉作思慮神情,如此反複再三,卻始終沉默不語。
垂露見她這一番變臉,倒是精彩,心中暗笑,嘴上卻歉意道:“也怪我避世多年,沒甚麼名聲,如今卻要借裱褙的大名疏通關節,隻怕是太過為難......隻是這織陵城裏除了裱褙,我也實在找不出能幫上如此大忙的善人!”
何裱褙被垂露高帽一戴,哪裏還猶豫,當下微笑道:“白姑娘不問世事,怕是有所不知,往常帖寫這樣的事何某是絕不會接的,但見姑娘世外高人又如此抬愛,何某自不會做掃興之人,隻當是見麵禮,與姑娘交個朋友。”她話說得高明,先不鹹不淡地擺了擺架子,又抬高垂露,給自己找了個金燦燦的台階下。傳了出去,人們隻當她文士高潔,卻因襄助文友不惜自降身份接下了俗差,反倒顯得她仁至義盡。
“素聞何裱褙高風亮節,又有俠義心腸,果然名不虛傳!”垂露深知文人氣傲,自然又是一番話把她尋的台階擦得又光又亮,隻等她摔得七葷八素,被自己牽鼻而走。
何裱褙見這白姑娘場麵話說得亮堂,但神色自始至終都清清淡淡的,並無諂媚之態。她自問閱人無數也有些看不透她,心下犯疑,難道隱世之人都這般高深莫測?她心知多想無用,便轉入正題,問道:“那落什麼款?”
隻見垂露從腰間錦囊中取出了一方螭鈕羊脂白玉小印,遞與何裱褙,道:“無須落款,鈐印便好。”
何裱褙接過印來,眉頭微蹙,擔憂道:“不落款隻用印,已是不妥,這印又如此之小,會不會太顯狂傲?”
垂露淡淡一笑,請道:“裱褙何不試試?”
何裱褙聽了,便打開印盒,細細蘸了泥,落紙下印,手法老道。待色漿緩緩滲透紙麵,方抬手收章。
兩人四眼都齊齊望著那印文,隻見何裱褙眼神一滯,臉色大變,驀地抬頭看向垂露,神色又驚又疑,眼珠轉動,又是上上下下把眼前人好一番打量。
垂露卻無視她的失態,隻盯著那印跡暖暖一笑,讚道:“色澤古雅,紅而不燥,印文清晰有神,不愧是染墨齋上好的八寶清芳印泥!”
何裱褙哪裏還管的上甚麼印泥,一把抓住垂露的手臂,失聲問道:“你怎麼會用這印?你到底是甚麼人?”